赶到大都之时,已是年终。
当日正午,紫元真人、冷小宛于食肆就膳。
忽见酒肆暖帘掀开,一个锦衣中年汉子匆匆走进。店小二忙打躬作揖招呼,道:“邰老爷来了,今日吃些什么?”那中年汉子瓮声瓮气,道:“给本老爷温上两角烧酒,驱除风寒,再炒四碟佳肴,一碗干饭。”店小二点头哈腰,道:“邰老爷这边请,小的立刻吩咐疱夫。”遂用抹布擦了擦桌子,面向厨房高喊,道:“邰老爷到,两角烧酒,四碟佳肴,一碗干饭。”喊毕,转身步入后厨。中年汉子桌前落座,举目环顾四周。
除左侧窗下坐着一道一女之外,厅中再无他人。
中年汉子干嗽两声,双掌交叠面胸而张,拇指弯曲相扣,做出一个飞雁形状。冷小宛亦正面对着他,做一个雷同形状。拿中年汉子当即站起,走来深施一礼,道:“叶家夫人,尚识得小弟否?”冷小宛摇一摇头,道:“记不得了,敢问尊驾何人?”中年汉子道:“叶夫人,真是贵人多忘。在下姓邰名火彤,如今乃岳家钱庄大都分号掌柜。”冷小宛嫣然一笑,道:“原来是邰家兄弟,快快请坐。”邰火彤道:“叶夫人,何时到了大都?”冷小宛道:“午时二刻入城,尚不足半个时辰。”邰火彤道:“叶夫人,为何不知会小弟一声?”冷小宛道:“本夫人此次前来,陪伴家父拜访故友,唯恐叨扰各位,是以未曾知会。”邰火彤道:“叶夫人哪里话,岳家钱庄皆归岳家所有,小弟等更在贵宝号谋生,何来叨扰一说。”冷小宛道:“邰兄弟,怎知我们在此?”邰火彤道:“两位适才途经分号门前,恰教犬子瞧见,小弟得知,这才寻到这里。”冷小宛道:邰家兄弟,这位童颜鹤发长者,乃紫元真人是也,快来见礼。”邰火彤大惊失色,道:“久仰叶老英雄威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恕罪恕罪。”说着话,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紫元真人袍袖微微一抚,道:“免礼,不知者无罪。”
陡觉一股劲风袭来,裹住周身。
邰火彤仿佛置身云中,居然无法跪拜。
冷小宛摆了摆手,道:“我们都是自家人,邰兄弟无须多礼。”邰火彤应是,毕恭毕敬立在一旁,道:“谢夫人。”冷小宛嫣然而笑,道:“既然巧遇,何不移驾同饮。”邰火彤道:“夫人吩咐,小弟莫敢不从。”口中虽然这般说,依然垂手而立。紫元真人见状和颜悦色,道:“邰火彤邰贤侄,你落座罢。”邰火彤深施一礼,道:“多谢叶老前辈,弟子诚惶诚恐。”
就在这时,厨门推开。
店小二手捧托盘,道:“客官,酒菜来也。”邰火彤连忙站起,道:“两位乃在下前辈,你放在这张桌上。”店小二道:“是。”走来一边摆放酒菜,一边唱喏:“两角烧酒,四碟佳肴,一碗干饭,俱已完备。”邰火彤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抬手扔在托盘之上,道:“牛老三,本老爷包下这间酒肆,一会与两位前辈商议大事,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店小二笑道:“遵命,小的立刻闭门谢客。”紫元真人道:“不必,若有人来,教他们去别家即可。”店小二道:“就依道爷,小的守在门外。”
见店小二将托盘放在一旁桌上,揣着银子走出酒肆。
冷小宛压低声音,道:“邰舵主,你们谁个见过叶亭主?”邰火彤道:“回冷副宫主,弟子早闻叶亭主驾到。然而寻遍大都市井,始终不见其人。”冷小宛颇觉诧异,道:“怪哉,莫非他已离开大都?”邰火彤道:“不过,弟子却发见丰子昌踪迹。”冷小宛道:“丰子昌亦在大都?”邰火彤道:“正是,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子陪同。”冷小宛道:“你们可曾晤面?”邰火彤道:“弟子得知丰子昌行踪,本该早日晤面,然发见许多枢密院细作,昼夜监视。弟子唯恐事出有因,所以不敢冒然联络。”冷小宛道:“丰子昌和那个女子,如今身在何处?”邰火彤道:“他们昨日抬着一具尸体,离了东门。”冷小宛道:“尸体何人?”邰火彤道:“弟子尾随其后,跟至城外树林,等候他们祭祀下葬,无人之后。弟子一看墓碑,孰料葬下之人,竟是......”
冷小宛心头一凛,道:“快说,竟是何人?”邰火彤闪烁其词,道:“启禀冷副宫主,弟子不敢妄言。”冷小宛道:“但说无妨。”邰火彤道:“那葬下之人,竟乃、竟乃叶亭主。”冷小宛脑袋顿时一晕,道:“当真?”邰火彤道:“抑或弟子走了眼,看错也未可知。”冷小宛道:“速带我们前去瞧瞧。”
紫元真人泰然自若,道:“宛儿,休要着急,咱们用了午饭,晚些时候再去不迟。”冷小宛惊慌失措,道:“公公,墓碑刻着风舟之名,儿媳哪里吃得下去,怎能不急?”紫元真人道:“此事蹊跷的很,许是风舟使得障眼法。”冷小宛道:“邰兄弟亲眼得见,公公怎说是障眼法?”紫元真人道:“吾来问你,风舟武功如何?”冷小宛道:“内外双修,举世无匹。”紫元真人道:“既然如此,谁能将他击毙?”冷小宛道:“公公,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英雄还怕群宵。此乃元廷皇城大内,高手数不胜数,即便风舟武功再强,怕也低挡不住鞑子官兵。”紫元真人道:“宛儿忘却了,他的“蛇形狐步”独步天下,倘若低挡不住,也可脱身保命。”
邰火彤随声附和,道:“叶老前辈所言极是,咱们叶亭主纵横江湖数十年,历经凶险阵仗何止百回,那一回不是全身而退。”冷小宛道:“闻知丰子昌等所立墓碑,乃风舟之名,孩儿方寸大乱,不寒而栗。”紫元真人道:“且听老夫劝言,勿要自乱手脚。”
冷小宛一咬樱唇,缄默不语。
紫元真人问道:“邰舵主,叶亭主到来之后,京都可曾发生什么大事?”邰火彤道:“回叶老前辈,期间发生两宗天大之事。”紫衣真人道:“什么大事?”邰火彤道:“其一,定宗孛儿只斤·贵由行宫养病之时,途中遇刺身亡。其二,定宗驾崩之后,桂王拔都等大臣,拥立钦淑皇后垂帘听政。”紫元真人道:“可知刺驾何者?”邰火彤道:“有人传说,刺客乃一个江湖中人。还有人传说,刺客实为桂王拔都密遣。”紫元真人道:“桂王与定宗乃同族兄弟,为何行刺?”邰火彤神秘兮兮,道:“缘由是因定宗拿了桂郡主,欲治其罪。”紫元真人道:“桂郡主又乃何人,犯下什么大罪?”邰火彤道:“这桂郡主乃桂王爷姐姐,说是犯下庇护反贼之罪。”紫元真人道:“他所护之人,臆度便乃风舟。”
冷小宛道:“公公,何以见得?”紫元真人道:“宛儿,你静下心来细想。十八年前,风舟与谁交往甚密?”冷小宛道:“他与老桂王之女,慕容楚楚交往甚密。”紫元真人道:“正是,那他所藏之人不言而喻。”冷小宛恍然大悟,道:“皇上拿住慕容楚楚,欲治一个通敌之罪。”紫元真人点了点头,道:“慕容楚楚乃小王爷至亲,岂能见死不救?因而不惜大动干戈,勾结同僚夺了皇位。”冷小宛道:“如此说来,刺皇之人许乃风舟?”紫元真人道:“老朽推测,刺客十有八九便是风舟。”冷小宛道:“皇上身边高手如云,风舟焉能有命?”紫元真人道:“又忘却了,还有一个妙手书生。”冷小宛道:“那又如何?”紫元真人道:“贫道不得而知,日后见到丰子昌便明分晓。”冷小宛道:“邰兄弟,妙手书生如今何在?”邰火彤道:“分舵弟子禀报,他雇了一辆马车,连夜逃向江南。”冷小宛道:“公公,即刻前往城外。”紫元真人道:“此番前来,几日寝食难安,用毕......”冷小宛不由分说,早已跑出酒肆。
紫元真人摇了摇头,道:“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尔后站起身来,大踏步赶了出去。
邰火彤亦步亦趋,道:“叶老前辈,弟子有马车代步。”
紫元真人头也不回,道:“宛儿这般情形,哪里还顾乘车。你教弟子牵着马儿,随后慢慢跟来。”
邰火彤应是,止步街上招了招手。
便见人群之中跑来四个精装汉子,面前抱拳作揖,道:“邰舵主,有何吩咐?”
邰火彤道:“吾陪旧友城外走上一遭,尔等跟在后面。”
四个精装汉子应是,牵着马车徐徐跟行。
冷小宛焦急万分,若非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只怕早就施展轻功而去。
出城行不多时,遥见一片郁郁葱葱树林。
冷小宛回眸一望,双足点地射入树林。
邰火彤背后大叫,道:“冷副宫主,坟墓在右侧石山下。”
人影一晃,冷小宛便消失不见。
紫元真人道:“邰舵主,你当真瞧见,墓碑之上,刻着你们叶亭主名字?”邰火彤道:“弟子亲眼所见,叶亭主名讳刻于石碑上。”紫元真人道:“墓碑之上,何人题名?”邰火彤道:“题名之人:妙手书生丰子昌。”紫元真人道:“你亲见他将人安葬?”邰火彤道:“弟子距离甚远,并未瞧见。”紫元真人又道:“丰子昌所雇马车之中,可有旁人?”邰火彤道:“弟子不知。”紫元真人一抚长髯,道:“丰子昌离了大都,身后可有枢密院细作跟踪?”邰火彤道:“有,若隐若现数十人之多。”紫元真人道:“怪哉,他们跟去江南作甚?”邰火彤道:“大都分舵有一弟子,潜入左卫率府当差,据他昨日密报,朝廷秘密集结大军。弟子以为,定与江南之行有关?”紫元真人道:“如此看来,朝廷准备围剿月英宫总舵。”邰火彤道:“弟子飞鸽传书,早将这个消息禀报给伊宫主。”
茫茫丛林之中,时闻老鸦悲鸣。
冷小宛寻觅许久,却未找见一个坟茔。他情急之下,忍不住运气凄喊,道:“叶郎,你在哪里?”
喊声回荡群山之中,经久不息。
冷小宛心下一痛,禁不住潸然泪下。邰火彤旋跑旋大喊,道:“冷副宫主,坟墓就在你右侧巨石之下。”冷小宛睁着迷离泪眼,依言往右侧瞧去。但见乱石杂草之中,垒起一个矮小坟茔。冷小宛不敢向前,只是远远望着,颤声问道:“邰兄弟,你无有认错?”邰火彤便气喘吁吁跑来,道:“冷副宫主,妙手书生所立墓碑尚在。”冷小宛道:“公公,碑上所刻何名?”紫元真人凝神一辨,道:“旷世义士,叶风舟之墓。”冷小宛闻言娇躯一颤,遂“噗通”瘫坐在地。
紫元真人绕着坟茔走了一圈,道:“宛儿,收起悲伤。”冷小宛痛哭流涕,道:“风舟、风舟他.....孩儿怎能忍住悲伤。”紫元真人道:“邰舵主,教人掘开坟墓。”邰火彤神色一怔,道:“叶老前辈,此举万万不可,倘若惊了叶亭主魂魄,如何是好?”紫元真人驻足坟前,右手轻抚颔下长髯,道:“无妨,贫道断定绝非风舟尸首。”冷小宛一听,急忙爬将起来,道:“公公,此言当真?”紫元真人笑眯呵呵,道:“宛儿不信,掘开坟墓便知。”冷小宛登时大喜,拔出宝剑上前预备倔土。邰火彤劝道:“冷副宫主,弟子业已备下锄耒工具,捱等后面弟子来了,吩咐他们几个动手即可。”冷小宛哪里听得进去,宝剑拨开上层土石,随即扔到一旁,跪地便用双手疯狂刨挖土石。紫元真人怜惜不已,道:“宛儿,稍安勿躁,他们少倾赶来,且等上一等。”冷小宛抬起右掌一抹眼泪,继续不停刨掘,顷刻之间,娇嫩十指伤痕累累。
紫元真人叹了口长气,道:“小宛吾儿,冢内之人绝非风舟,你又何必如此,弄得自己满身是伤。”
冷小宛也不答话,双手自顾刨掘。
偌大一个坟茔,岂是片刻工夫便能掘开。
无奈之下,紫元真人只得拽起冷小宛,右手并指一点将其制住,道:“稍等片刻,他们旋即赶来。”
冷小宛动惮不得,任由泪水奔涌而下。
须臾,四个精装汉子牵着马车而至。
邰火彤当即命令,道:“尔等掘开坟茔,务必谨慎。”
四个精装汉子面面相窥,不知如何是好。
紫元真人浅然一笑,道:“去罢,无人怪罪尔等。”
四个精壮汉子应是,取出锄耒小心翼翼开掘。
约莫半个时辰,一个黑漆棺材浮土而现。
紫元真人道:“打开棺盖。”四个精壮汉子神色愕然,望着邰火彤等待示下。邰火彤当即躬身一礼,道:“此乃叶亭主生父,紫元真人前辈。尔等不用担忧,遵照吩咐去做。”四个精装汉子单膝跪地,道:“月英宫分舵弟子,参见叶老前辈。”紫元真人道:“免礼,打开棺盖。”四个精装汉子点头应是,奋身跳入土坑,拔出朴刀撬开棺盖,小心翼翼抬将起来。紫元真人转身凌空一指,解开冷小宛穴道,笑言:“宛儿,仔细瞧瞧。”
冷小宛急忙趴在坑上,定睛往下一看。
棺内只见几件破衣烂衫,哪有什么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