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在大明还是虞朝，“君子远庖厨”的概念都是世间共识。一个能写出“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文人跑到菜场跟愚夫愚妇们谈笑风生，彻底颠覆了静儿十余年来的认知。
而更让她震撼的事还在后面——吴少瑜回府后竟然直接去了灶台！
脑子一片空白的小丫鬟慌不择路地跑去了小姐闺房，喘着粗气将此奇闻说与了对方听。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林琴语身子弱，本不会多出房门。如今听到这般诡异的事，也忍不出跟着静儿去瞧个究竟。
主仆二人踩着雪后的积水向厨房走去，溅起的水花中，夹杂着丫鬟断断续续的诉说。
“静儿原本是按小姐吩咐，今日要带吴公子去老城买些书籍，再到影园诗会看看的。可吴公子一路急行，不知怎的就到了城中菜场。”
“对了，吴公子还说过，影园诗会他不感兴趣，因为他看那诗会中的才子，个个都像牧斋先生。”
林琴语脚步一顿，疑惑道：“牧斋先生是何人？莫非是城外山间的隐士？”
“不是的，不是的！”静儿拼命晃着脑袋，“是吴公子看过的话本子里的人物。话说啊，很久以前，扬州城里有位叫郑超宗的士绅......”
静儿凭着记忆将刚听过的故事复述了一遍，林琴语听得秀眉紧锁，不断品味着故事里的人与事。
“‘裁成顾兔舒月波，画出成鸾上天路’，这句子当真精美。静儿你说说，从前你在坊间搜罗了诸多本子，可有这般新奇的故事？”
小丫鬟噘着嘴想了想，立刻摇头否认：“要说那青楼姐儿的本子，寻常不过是一片痴心错付啦，或者情郎金榜题名回来迎娶啦之类的。若要说乱世里的文人才子，那都是铁骨铮铮的大人物。像影怜姑娘和牧斋先生这般做派的，的确没见过。”
林琴语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重新踱起步子向前走去。月白色的绣鞋在积水中湿了半截，倒是将纤纤细足的轮廓印了出来。
“如此说来，牧斋先生的本子说不准就是吴大哥编的呢。如今强敌在外，北边半壁江山沦陷，扬州城内却是歌舞升平。书生们不思为国尽忠，还在以诗会自娱，想来他心中烦闷，才用这个本子讥讽时事吧。”
“小姐，你以前可不是......”
“近来读了不少吴大哥的诗作，有些感悟罢了。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府中那么多厨子，若还要恩人亲自烧火做饭，不免失了礼数。”
“小姐说得是。”
一片好意的少女走到厨房，却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吴少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将主仆二人赶了出去。他并未过多解释，只是吩咐她们静候些时辰，勿要走远。
这句嘱咐听起来似乎有些多余，因为两人从走进厨房开始，闻到锅里透出的阵阵香气，就都没了离开的意思。以林家的财力，府中养的厨子水平不会太差，但吴少瑜正在做的菜肴，光是透出的香味就让人感觉非同一般。连林琴语这个胃口不佳的病人都有些跃跃欲试的态度，更别提活力四射的静儿了。
午后的阳光带来些许暖意，院中支个火炉子让林琴语不至于回屋避寒。主仆二人在凉亭里说些闲话消磨时间，静候珍馐美味的出炉。
“静儿，你说吴大哥在做什么菜啊？他今日在菜场都买了些什么食材？”
“唔，我想想。辅料的话有冬笋片、火腿片、葱结、姜片......主材的话有冻虾、河蚌、河豚。对了，还有牛乳和酒曲。”
“河豚？这......扬州城里只有明月楼的大厨会处理河豚，据闻是三代家传的秘法。外人不明究竟，处理不好的话很容易中毒。而且明月楼的红烧河豚供应有限，平日里大多供州府的大人们饮宴用，寻常人家可尝不到这手艺。去年我大病一场，后来一直身子发虚没什么胃口，父亲心疼我，特意花重金购了一例，那味道，至今记忆犹新。”
“静儿觉得，吴公子既然买了回来，想必是有办法的吧？”
“那倒也是。”
......
带着美好的希冀，两人并未觉得时间漫长。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只见吴少瑜端着两个小碟子走出厨房，向着凉亭走了过来。
看着翘首以盼的两个少女，吴少瑜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将碟子放到凉亭的石桌上。瓷碟上色如白雪、质如生丝的食物让两人疑惑不解。
“吴大哥，这是？”
“公子，河豚呢？怎么是这个啊？”
“河豚？”吴少瑜面色有些尴尬。
作为大明朝最会吃的老饕之一，当年能跟他探讨菜品的人都是张岱这类顶尖食客，林府厨子的手艺自然入不得他的眼。这段时间卧床养伤，口中本就寡淡至极，今日好不容易出趟门，当然要买点好东西祭奠下五脏庙。
除了满足口腹之欲外，他脑中还筹划了一番如何以这点爱好为契机，在林府解决身份问题。再加上给静儿说钱谦益的故事时有些感怀，一时疏忽，竟忘了为旬月来嘘寒问暖的大小姐准备一份佳肴。
方才两人来到厨房，吴少瑜才想起这位弱柳扶风的佳人，赶紧从自己的口粮中匀出一份给两位少女，以感谢她们对自己的照顾。顺道，脑中飞速转动，希望印证一些事情。本以为凭这两碟子的甜品就能让她们满意，却没想到对方打的是自己主菜的主意。
苦笑了一声，吴少瑜无奈开口：“先试试这甜品吧，河豚还差些火候。”
阵阵奶香在空气间萦绕，听闻河豚还要等等火候，两人也是安下了心，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美食上。
静儿拿起勺子一口将碟中之物吞下，腮帮子鼓得满满，一脸享受。林琴语则是挖了一小勺，细细品尝着舌尖的香气，轻轻点了点头。
“吴大哥这乳酪的做法，似乎与琴语平常吃的有所不同。倒有些像前些年......”
吴少瑜解释道：“这不是乳酪，这东西叫奶皮。做法并不复杂，将鲜牛乳小火熬到结晶，再晾干便成了。今日怕你们等得急，我用蒸笼烘制的，若是平日里有时间，放在阳光下慢慢晒干，口感会更好。”
“奶皮？”林琴语忽然有些错愕，“奶皮不是宫里才有的甜食么？吴大哥你？”
“宫里传出来的东西可不少呢。”吴少瑜嘴角微扬，先前设想的一些事，在林府大小姐这里终于得到印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