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正月初七一过，李宝宝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兰州。
从兰州直达惠州的列车只有K132一个车次，当天下午一点钟出发，第三天上午九点钟到达终点站深圳西，途径甘肃、陕西、河南、安徽、湖北、江西、广东七个省，运行里程达三千一百公里。这趟车没有空调，冬天冷得要死，夏天热得要命，从黄土高原一路杀到珠江三角洲，四十多个小时内便可以体验完春夏秋冬四季。
很久之后李宝宝才弄清楚，原来K131、K132、K133和K134是同一列车，从兰州到商丘，车次为K132，从商丘至深圳西，车次为K133，从深圳西到商丘，车次为K134，从商丘到兰州，车次变为K131。这是因为这趟列车经过了两条铁路线，兰州到商丘市陇海线，商丘到深圳西是京九线，为了便于区别和管理，由北京发出的车次为下行列车，车次为单数，返回北京的列车为上行列车，车次为双数，由东向西的列车为为下行列车，车次为单数，由西向东的列车为上行列车，车次为双数，所以K132这趟车便有了四个车次。
李宝宝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一辆火车结下深厚的感情，亲切地称呼K132为K哥，后来有一次，他指着K132对身边的陈小雅说：“陈司令，咱俩之间的感情，天地为凭，K哥为证。”
2010年春运，除了广铁集团和成都铁路局，全国其它地方还未实施火车票实名制，黄牛党猖獗，一票难求。李宝宝抱着被褥排了两天队，一无所获，不得已买了两张去郑州的票，决定从郑州转车去惠州。
进候车室的时候，李宝宝被安检人员拦了下来：“把身份证拿出来。”李宝宝边掏身份证还不忘转过脑袋跟陈小雅贫：“这么多人为什么偏拦我一个，难道我长得比较帅呆了？”安检人员说：“话还挺多。”李宝宝说：“好男一张嘴，好马四条腿嘛。”“少废话，把包里的刀掏出来。”“这山高水远的，我拿把刀防身还不行吗？”“不行，这是管制刀具。”李宝宝掏出一根烟递过去：“大哥，这刀是朋友送的，所谓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我留着算是念想，再说您看我这相貌，像是坏人吗？”安检人员说：“我不是你大哥，你再废话就请你去警务室谈。”
上了车之后，李宝宝还为失去那把刀心痛不已。陈小雅说：“让警察没收了最好，都什么年代了还出门带刀，跟个混混似的。”车厢里人满为患，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的全是脑袋，一个挨着一个，像挤在一起的沙丁鱼群。李宝宝带着陈小雅往车厢深处挤，挤了半天还没挤进去两米，车厢中间过道里全是人，看来买站票的人不比买坐票的人少。有一哥们急中生智，爬到了行李架上，正准备舒舒服服躺下，恰好被乘警看到，骂道：“谁让你上去的？下来！”那哥们还挺幽默：“警察叔叔，您就当我是一件行李好了。”一辆卖东西的小推车卡在过道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售货员无奈，索性跟周围的乘客侃起了大山。还有十来个人，上来半天了居然没找到自己的座位，急得乱嚷嚷。整个车厢里乱哄哄的，李宝宝说：“好家伙，咱俩这是到印度了？”
陈小雅脸皮薄，加上第一次出门，有些露怯，别人一挤，她就拽着李宝宝的胳膊往后退，退来退去退到了厕所门口，李宝宝说：“别拽了，再拽就拽进厕所里了。”俩人在厕所门口站定，打量了一下周围，实在没地方了，到处都是人，对面厕所门口站着齐刷刷三条大汉，像是给厕所站岗放哨。李宝宝把行李往脚下一放：“就这儿吧，倒是上厕所方便。”陈小雅说：“这铁路局也真是的，没有那么多位子卖那么多票干什么，有座票和无座票一个价，这公平吗？”李宝宝说：“这也没办法，大家都急着出门，要是一座一票，那春运得延长一倍时间。”
站了一会儿，陈小雅跺跺脚，说：“李五碗，我脚疼，早知道这样就穿拖鞋了。”陈小雅穿着一双白色小皮靴，特别好看。李宝宝说：“这才到哪儿，剩下的路程还长着呢，你要是不介意，骑在我脖子上也行，我没意见。”陈小雅白了他一眼：“混蛋，还有心思开玩笑呢。”
晚饭时分，整个车厢里饭香四溢，绝大多数是方便面，李宝宝站在其中，感觉自己像一包调料。李宝宝和方便面交情匪浅，在内蒙古的戈壁滩中架高压线时，整整三四个月都拿方便面度日，李宝宝那时饭量优异，一桶方便面吃下去顶多六成饱，他想了个办法，将面吃完后，加开水至满，一大桶汤灌下肚，感觉就跟饱了差不多。此方法系李宝宝独创，迄今为止他还没听第二个人说过。李宝宝吃方便面吃出了道行，光用鼻子，就能知道车厢里每个人吃的是什么口味的，有红烧牛肉的，有老坛酸菜的，有油泼辣子的，有猪骨浓汤的，还有鲜虾鱼板味的。一桶同样的酸菜面，李宝宝只需尝一口，就能知道是统一牌的还是康师傅牌的。
陈小雅在过路的小推车上买了两份盒饭，吃到一半，一个女人跑过来上厕所，李宝宝拦了下来：“我说大姐，我们这正吃饭呢，你能不能等我们吃完再进去？”对方双手捂着肚子：“对不住了大兄弟，我拉肚子，实在等不了。”李宝宝只得让过身子，否则对方会拉在裤子里。厕所不隔音，那女人一进去，只听得惊涛拍岸，屁声如雷，李宝宝把盒饭一扔，骂道：“这他妈算怎么回事？”陈小雅说：“你忍一忍。”李宝宝说：“我倒没关系，主要是你，一个姑娘家，难道一直站在这儿听别人拉屎放屁？这也太不像话了，不行，我得给你找个座位。”陈小雅说：“站都没地方站，哪里还有座位？”李宝宝说：“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就算生，也得给你生一个座位出来。”
李宝宝挤进车厢，专拣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男青年下手，以他在外几年的阅历，他觉得年轻人比较乐于助人，而且体力好，站上十几个小时也撑得住。李宝宝一咬牙，逮住人就特别诚恳地说：“大哥，我媳妇怀孕了，能不能让她坐一会儿？”问到第四个，一个中年男子搭腔：“可以坐我这儿，不过你得给钱。”李宝宝说：“没问题，我按票价给您，您这趟车就算免费坐了。”“那不行，你得给双倍。”李宝宝气得说不出话。这时，坐在中年男人对面的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说：“兄弟，让你媳妇坐我这儿吧，我站着没问题。”李宝宝感激涕零：“谢谢大哥。”“别客气，出门在外不容易，我老婆也怀着小孩，很辛苦。”“大哥哪里人？”“天水的。”“等一下我请你喝酒。”
李宝宝去找陈小雅：“赶紧，咱俩这回可碰见活**了，有人给你让了个座。”陈小雅有些不敢相信：“真的？人家凭什么给我让座？”李宝宝不好隐瞒，只得说：“我说你怀孕了。”陈小雅脸红了：“你混蛋。”“就算我混蛋吧，但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了，要有人问，你就随便编个瞎话。”陈小雅说：“那你怎么办？”李宝宝说：“我有的是办法，等一下我往地下一躺，装羊癫疯发作，双腿乱蹬，口吐白沫，我不信乘务人员不管，到时候我躺着就到郑州了。”陈小雅柳眉一竖：“你敢！”又说：“坑蒙拐骗，装疯卖傻，这就是你在内蒙古两年学到的本事？”李宝宝难得的老脸一红，讪讪道：“我也就那么一说。”
把陈小雅安顿妥当后，李宝宝便蹲在厕所门口和那位天水的小伙子喝啤酒，李宝宝喝酒无数，在厨师门口喝还是生平第一次。火车飞驰，夜渐深，李宝宝站起身远远看了一眼，陈小雅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过道内有一哥们实在困得不行了，索性钻到一群女乘客的座位底下，弄得一群女孩子如炸了群的麻雀，叽叽喳喳。这哥们躺进去之后，又探出脑袋来，对坐在他头部上方的姑娘说：“妹子，你可别放屁啊。”周围人哄堂大笑。
车至洛阳时，呼啦啦又涌上来十多位乘客，厕所门被挤开，涌进去四五个大汉，众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是一脸尴尬。有一哥们跑过来上厕所，见到这阵势，一脸震惊。大家说：“你就站着尿吧，我们权当没看见。”那哥们也很无奈：“那就麻烦几位转个身，你们这么多人看着我，我尿不出来呀。”
车到郑州时大约是上午十点钟，天色不好，整个郑州灰蒙蒙的，若非刮在脸上的风不那么凛冽，倒和兰州相差不多。
郑州被称为烩面之都，出了巨大的站前广场，便是市区，每走几步，就会看见一家烩面馆，这些烩面馆都挂着一样的黑底金字的招牌，上书五个大字：天下第一面。陈小雅很好奇，笑说：“这么多天下第一，会不会打起来？”李宝宝说：“烩面又叫麒麟面，据说跟唐太宗李世民有关，李世民登基前，有一次战败逃亡，被一户农民收留，农户杀家养麋鹿炖成汤，又迫于追兵草草将和好的面胡乱撕扯下锅，和鹿肉煮在一起。李世民当了皇帝后，念及当初落难时吃过的面，命宫廷御厨照自己的描述做了一碗，并赐名为麒麟面，麒麟面传到民间，改名叫烩面，后来因为麋鹿稀少，就用山羊肉代替。”陈小雅说：“真的假的？”李宝宝说：“当然是假的，卖面的为了提高面的知名度，瞎编的故事。当年刘邦当皇帝后，觉得他爸老农民的身份配比上他，就想方设法给他爸戴绿帽子，编故事说，有一天刘邦他爸出门干活，见有一条青龙骑在自己老婆肚子上，青龙完事后就飞天而去，刘邦他妈回家之后不久便生下刘邦，由此可见刘邦实乃龙种，并非凡夫俗子。你说说，这世上还有这种不肖子孙吗？”陈小雅撇撇嘴，笑道：“怎么什么话一从你嘴里出来，就变了味道？”俩人挑了一家最大的烩面馆走进去，吃完后李宝宝一抹嘴，赞叹道：“果然天下第一，倒数第一！”
吃完羊肉烩面后，李宝宝没吃饱，陈小雅只好陪着他去吃胡辣汤。胡辣汤又叫糊辣汤，汤汁粘稠，汤色鲜丽，辣中透酸，酸中有辣，十分可口。胡辣汤还有另外一种吃法，把半碗胡辣汤和半碗豆腐脑掺在一起，叫做“两掺儿”，这种吃法降低了辣度，增加了鲜度，不过卖相不太好看。豆腐脑的细腻清淡与胡辣汤的鲜香酸辣交替刺激，令人欲罢不能。
在郑州住了三天，喝了七八碗胡辣汤后，李宝宝俩人终于踏上南下惠州的列车。买到票时李宝宝气得大骂，因为这趟车居然是从兰州开过来的K132，在兰州买不到票，却在郑州买到了。上了车之后，李宝宝喝了一口在站前广场边买的健力宝，觉得味道不对，仔细一看：健之宝。赶紧抓过陈小雅的营养快线，意料之中：营养怏线。李宝宝又是一阵大骂。
K132人满为患，事实上，去东南沿海的列车都超员严重，尤其在春节假期结束后的半个月内。李宝宝坐过去内蒙的列车，拥挤程度跟K132相去甚远，而且乘客多以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居多，他们多在建筑工地和农场打工，被称为第一代农民工，而K132列车上的乘客，绝大多数是80、90后，他们更多的将目光投向服务业、制造业、纺织业和电子业等行业，被称为新生代农民工。就出门动机而言，第一代农民工类似于兼职，他们是职业农民，农忙时在家务农，农闲时出外打工补贴家用，他们依恋农村，他们的根在农村，也必将终老于农村。而新生代农民工不同，他们大多数根本不会务农，也不想务农，他们是职业打工者，从一个工厂到另一个工厂，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他们四处漂泊，不知在何处安身立命。
李宝宝望着拥挤的人群，突然想到，也许再过几十年，就不会有春运了。自己这辈人之所以像候鸟似的每年春节回家一次，是因为父母还在农村，父母在那里，家便在那里。等父辈们老了，走了，自己也在城市里成家立业了，自然就不需要回去了，也回不去了。
陈小雅舒舒服服躺在座背上，说：“我从来没想过，原来有时候能有个地方安安稳稳坐着，也是一件挺幸福的事。”瞄了一眼过道里密不透风的人群，又说：“就是上厕所太麻烦了。”陈小雅每次上厕所，李宝宝都充当先锋在前面开路，一边用手拨拉挡在前面的人，一边不停地说：“大哥，借道。”陈小雅进了厕所，李宝宝便守在门口，上完厕所后，俩人又过关斩将，一路杀回座位。李宝宝对陈小雅说：“你每上一回厕所，我都得喊别人五六十声大哥，你以后要是不嫁给我，就太不仗义了。”陈小雅说：“你真是变化挺大的，以前在兰州，你总是一副看谁都不服的样子，更别说喊别人大哥了，这才不过两年，你就圆滑了许多。”李宝宝说：“圆滑不好吗？”陈小雅笑道：“不是不好，你本来就不是一个圆滑的人，却非得学着圆滑，这说明你已经开始变得老奸巨猾了。”
过了郑州，便是开封，过了开封，便是兰考，过了兰考，便是民权，过了民权，便到商丘。从郑州到商丘，几乎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铁路两旁一溜的白杨树，杨树上结满了喜鹊窝，越过白杨树，可以看到绿油油的冬小麦，一块连着一块，像是巨大的草原。再往远处看，天地衔接处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让人心里生出慌乱来。李宝宝在山区长大，没见过这么大的平原，他问陈小雅：“你说，人住在这么大的地方，空荡荡的，会不会很寂寞？”
过了商丘，K132摇身一变，变成K133，顺着京九铁路往南狂奔。上午十一点，到达安徽亳州，手机提示有短信，李宝宝掏出一看：尊敬的用户，欢迎您来到美丽的安徽，别忘了给家人报个平安，祝您旅途愉快！中国移动。李宝宝心里一暖，随即笑了起来，把手机拿给陈小雅看：“移动公司可真够狡猾的，长途漫游费那么贵。”陈小雅问：“安徽算南方还是北方？”这个问题搔到了李宝宝的痒处：“过了阜阳就算南方。”然后趁机大讲了一通秦岭淮河南北分界线。这一讲便讲了两个小时，火车已经过了阜阳，往阜南驶去。陈小雅觉得李宝宝学识渊博，脸上不免露出钦佩之色，李宝宝小人得志，一脸骄狂。
到了阜南，车窗外风景为之一变，草木由灰黄转为嫩绿，丘陵如浪潮，一直涌向远方，在阳光的照耀下，远处山间的云雾呈现出淡蓝色，随风缓缓流淌。
过了阜南，火车重又进入河南境内。从地图上看，河南东南部有一块区域伸出来，恰好插在安徽和湖北中间，这便是信阳市。过了信阳市的淮滨和潢川，火车正式驶入湖北境内。湖北有千湖之省的美誉，境内水网纵横，湖泊密布。李宝宝痴迷地看着窗外，觉得山也好看，水也好看，掩映在青草绿树中白墙红瓦的房子更是好看得不得了。不知不觉中，火车过了麻城，过了黄州，又过了浠水。当火车行至蕲春的山间时，眼前的群山中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湖泊，湖水平静如镜，绿如翡翠，此时正是下午五点，阳光将群山染成金色，在一片灿烂的金色中，小湖泊绿得夺人心志。李宝宝呻吟了一声，陈小雅问：“怎么了？”李宝宝说：“我的心碎了。”
火车继续行驶，很快便看见了长江，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见长江，心情相当激动。陈小雅盯着白茫茫的江水看了半天，回过头冲李宝宝一笑，说：“比黄河大多了。”语气中难掩几分失落。李宝宝有些好笑，陈小雅自幼在黄河边长大，黄河在她心中的位置是任何江河无法相提并论的，乍一见长江比黄河大那么多，心里多少有些别扭。此时恰是黄昏，夕阳洒在烟波浩渺的江面上，颇有几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观景象，陈小雅由衷赞道：“真美。”李宝宝随口一个马屁拍过去：“跟你一样美。”陈小雅撇撇嘴，笑道：“油嘴滑舌。”
车至九江时已是晚上，整个九江市灯火通明，一片繁华。九江号称“三江之口，七省通衢”、“天下眉目之地”，长江流淌到这里，改名叫浔阳江，李宝宝想起白居易的诗，不知道如今的浔阳江边，还有没有枫叶和荻花？
车到吉安时已是晚上十一点，陈小雅靠在李宝宝怀里睡着了，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如此亲密无间，李宝宝一手揽着怀里的姑娘，一手抓着一罐啤酒，觉得从未如此幸福过，真希望火车能一直开下去，开到天荒地老也无所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