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酒楼的大掌柜冯业,在余晖的照耀下,提着个小酒壶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在一条偏僻小道上,街道两边少有店铺,只有一间街道角落的小店,悬挂着一块半寸的小木牌,上面花着一个个大大的贵妇笑脸,门扉半遮半掩。
冯业熟门熟路的踏进去,不一会就走了出来,怀里明显鼓囊了不少,他嘴角低估道:“这小无赖又涨价了,这不是明摆着杀熟吗,这么久的交情,一口一个冯老哥,怎么也不知道降价呢,下来再来我店里看我怎么把钱挣回来。”
冯业嘴里嘟囔着不满的话语,可脸上怎么都是沾了大便宜的表情,一本“春宫图”,一本“我与王妃二三事”,可都是好东西,还有很大可能是孤本,他这可不得不买呀。
心里就这么美滋滋的想着,冯业走着走着,忽然间怀里撞进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冯业暗暗道:“不妙。”
一本民间禁书就咋在这个孩子的脑袋上,那个孩子有些呆呆的看着书本,他忽然抓过书籍,问道:“怎么这个姐姐不穿衣服的。”
冯业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书籍立马揣到怀里,左顾右盼的看了下周围,发觉没有行人。
冯业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回道:“这本是武功秘籍,是爷爷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那还挂着鼻涕的孩子,挥了挥手,道:“是不是那些大侠的武功秘籍呀。”说罢还拿手胡乱指了指,好似是他胡思乱想的剑招。
冯业一脸真诚道:“可不是,爷爷要保护好,可不能让别人发现。”
那个孩子忽然一脸严肃,抓着冯业的手道:“爷爷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说的。”
冯业也一脸认真道:“娃子,爷爷真的可以信任你。”
孩子又很认真的点点头。
冯业孺子可教也的捏了捏他的小脸道:“真乖,你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一代大侠的。”
孩子抹了抹鼻涕道:“真的。”
冯业笑道:“可不是。”
孩子好似受到莫大的鼓励,挥起手大笑道:“大侠,大侠,我会成为大侠。”
孩子双手放在腰间豪情万丈的跑去,在半路还看着冯业拿手堵住了嘴,好像是在示意他不会忘记,帮老人保密的事。
冯业老脸一红,可看到孩子这幅纯真模样,他不觉嘴角上扬。
孩子时喜爱那大侠惩奸除恶,喜欢大将军沙场点兵,喜欢读书人扬名天下,喜欢剑客的一招屠龙,这些事情不说以后能不能做到,可就是这样默默放在心里,哪怕直至终老,似乎本身就是无比美好的一件事情。
冯业笑道:“你呀快快长大,长大了就能变成大侠了。”
本就不大的孩子,听到冯业的话语,立马往家里跑去,好似自己一觉醒来,就是这世间最大的大侠。
冯业笑意开怀,不比今天捡了大漏,差上分毫。
他独自走在街尾,微风吹袭有些寒冷,此刻身后忽然有袭长衣披在他的肩头,冯业没有回头,他知道有个一如当年翩翩少年的读书人,跟在自己身边,他不敢去看,不敢记起那个小师弟的面庞,两人一路走在街道上。
这个其实不算老的读书人,其实不过四十,但早已经满头白发,在他师弟死在北荒后,这个读书人,曾在龙尚学宫大醉淋漓,义无反顾的告诉全书院人,你们少了一个圣人,少了一盏千古明灯。
这个尊师重道深入骨髓的儒生,指着自己的先生,哪位老夫子,老圣人,骂道:“我冯业今天少了一个小师弟,你少了位学生,你难不难过,难不难过。”
清醒过后冯业离开了龙尚学宫,来到山脚下开了这家小酒楼,明明就在山脚下,却是在也不踏足学宫。
一直到某个游侠儿,带给他一封信,交代了他那个小师弟的遗愿,他才知道,那个会偷看禁书,会从夫子手里拿铜板,会为青楼花魁仗义执言,会拼命在人面前显摆那点三脚猫功夫的小师弟,他还有一个孩子。
赵长陵微停脚步,轻声细语道:“师叔。”
冯业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身后的赵长陵,目光呆滞久久后,说出一句话,“你很像小师弟,可你不是小师弟,这样很好。”
那名叫余笋的泰和楼跑堂,不知不觉来到两人身侧,他轻轻接过老掌柜的酒壶,老掌柜欣慰一笑,原来伏笔多年前就在自己身旁。
余笋不敢说话,他静静待在老掌柜这边,双手抓住衣袖,低头不语。
这一老一少顺着小路聊着天,大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例如小镇酒水价贵三枚铜板,咸菜却是便宜的很,这说明老一辈人骨子里还记得,当年那一次次血战,所以哪怕日子好了,有钱喝喝小酒,却也不会忘记,以前的吃糠咽菜。孩童读书的人越来越多,很少会有,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两人对话没有学说、党争,更没有涉及小镇谋划,就一直到走至泰和楼门口,冯姓老人笑看赵长陵道:“要进来喝杯水酒,我这酒不行,但可不是我吹,那菜是一等一的好。”
赵长陵摇摇头,冯业没有强求,这时才说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放手去做。”
赵长陵恭敬行礼,眼眶红润身躯颤抖。
冯业走进酒楼,没有在看赵长陵一眼,余笋站在门口,他猛然抬头双目通红道:“我余笋不欠你什么了。”
赵长陵看着他,没有说话与点头,甚至面无表情,他穆然转身大步坦荡。
直至深夜深沉,没买酱油买了酒的老人,大口大口的喝下一碗碗烈酒,那化着白皙妆容的厨娘,偷偷在帘外看着这个,其实年纪不算大,却老的不像话的掌柜,她第一次见他其实很早,是在长梦湖买身乞讨时,那时他还是个风流倜傥的读书人,自己被一群地痞欺负,他在一他们手底下护住了她,后来衣衫褴褛的两人,刨坑埋了她的娘亲。
读书人说,如果你真的卖身葬母,遇到殷勤人家,人家愿意收留照顾你,自然是好事,但要是遇到了恶人,你受她百般欺凌,在逼迫你做些坏事,你想想,你娘亲是否希望看到这一幕,她那时候摇摇头说不知道。
读书人摸着她的脑袋说:“世间最大的恶,其实是对自己的恶,这是他的小师弟教他的。”
她似懂非懂,只觉得觉得说的很对。
又过了很久,这个读书人突然老了,一夜白发,她悲伤之余竟有些庆幸,因为这样她才觉得自己配的上他
她知道这样不对,可就是忍不住这样想。
冯业好似发现了厨娘的目光,他轻声道:“姜绘。”
厨娘恍然,很多年他都没有叫过自己的名字了,冯业看着他的脸笑道:“你脸上的胭脂其实很好看,那个男人娶了你,肯定会吃好些胭脂。”
姜绘满脸通红,隔着不知道多少层胭脂都可以看到她发红的脸颊,她身形明显一僵,随后快步跑离酒楼。
余笋站在门内一动不动,冯业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怪你。”
余笋顿时好似,失了所有气力,跪倒在地,一次又一次的磕头,直到头破血流,一次又一次的说着对不起,冯业掏出那本他其实看了无数遍的艳文插图,喃喃道:“穿江,渡河,过整片海。
夜路,冒雨,翻所有山。
惊蛰,霜降,春去秋来。
只叹时光匆匆。”
这个在春秋中,曾经废寝忘食,为世道某太平的读书人,摇晃手中空酒碗。
他极喜,因为这个世道还有一个真正继承他师弟学说的读书人。
他极怒,六国不太平,生灵涂炭。
他极哀,人命不值三两钱。
他极乐,此刻不理红尘事,但愿大醉一场。
这天的泰和楼,关门极晚。
夜暗月明,小巷里的绿树层层叠叠,有一两棵上了年纪的古树,竟然拦腰断裂开来,在月光照耀下残影斜绕。
赵长陵跨过一个小水洼,双脚泥泞不堪,他缓缓走入小院,邋遢老人还是躺在一张破旧草席上,两眼耷拉在一块,好似永远也睡不饱似的。
赵长陵走到邋遢老人身前,还未有丝毫言语,他就双膝触地开始磕头,邋遢老人闭目不语,只是所背长匣发出铮铮龙吟,最后邋遢老人站起身,淡淡道:“要是说,放你一马这件事,不可能,也不能。可要是其他事,只要不触及东越国运,或者江湖气运,老夫一言九鼎。”
赵长陵端坐在邋遢老人面前,开始言语,说的越多,老人脸上的神情,就越是凝重,最后更的是不解,赵长陵说完后,静静等着老人的答复,过了许久,双目皱眉的老人,道:“我答应你。”
片刻后又不解道:“你先生就冒过一次天下大不韪。你为何也要……”
赵长陵笑了笑依旧如春风和煦,他没有回答,从怀里掏出两个木盒,将其递给邋遢老人,道:“劳烦前辈,在走完那一趟旅途后,帮我交给她。”
邋遢老人接过木盒,他看向这个年纪不大的读书人,眼神不掩疑惑,他问道:“值的吗?。”
赵长陵起身行礼,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道:“谢谢。”
赵长陵离开小院,背匣老人沉默许久,视线看先极北之地,他喃喃道:“读书人的豪气,也不低,比我们剑客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说罢,他两眼一闭再次睡过去,大梦一场。
月光悄然降临,赵长陵走遍小镇最后停留在一颗古树上,石锦坐在最高的树枝上俯瞰小镇,赵长陵站在树下,直到赵长陵问石锦“上面的风景好看吗?”
石锦这才翻身而下,一把拉起赵长陵扔树枝上,喃喃道:风景好不好自己看。”
赵长陵看着愈发明亮的月亮,忽然问道:“你恨我吗!”
石锦低着头,恨吗,他灭了她的宗门,可他也救了她,他好几次可以杀她,可他没有,她也是这样,宗门教她杀人,他教她救人,有错吗,好像没有,对吗,好像也不对,可这和她学的不一样,石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想说,她以前老是想,等这个家伙死了,自己是不是就不会想这么多了,就可以按照自己的道理活下去了,可又好像不能。
赵长陵轻声道:“石锦。”
石锦回头看着赵长陵。
赵长陵慢慢的将手放在,石锦平坦的胸前,小声道:“心里如何想,你就如何做。”
又过了一会,赵长陵很是坚定的对石锦,笑道:“致良知。”
石锦看着赵长陵回道:“再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就真的要打死你了。”
赵长陵笑了笑,他从怀里递出一个包裹,笑道:“我帮你挑的,要是遇到中意的男子,你可以穿给他看,粗布麻衣到底不是你这个年纪穿的。”
石锦接过包裹,小声道:“你要去东越?”
赵长陵点点头。
石锦没在说话,赵长陵也没说话,两人都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此刻的月儿有些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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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儿来到那间武侯庙,她还是老样子的翻进院落,来到那间大殿,看着泥塑的武侯老爷子,小乞儿再次从功德箱里抓出一把铜钱,轻声道:“武侯大老爷,都帮了我,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对不对。”
小乞儿看了看四周笑道:“你要是不出声,我就当你同意了呀。”
就在小乞儿要说出,“我就知道你不计较时。”
一只手搭在小乞儿的身上,小乞儿一惊跪腿软倒在地,好在身后传来,一声
熟系的声音。
“周闻是你吗。”
小乞儿回头,看到鹤发白须的老道士,站在身后轻声道:“是。”
老道士拍了拍他的手,小声道:“师父晚上看不见东西,你扶一下师父可好。”
小乞儿在老道士的面前摇了摇手,确定这是个半瞎的老人后,她沉默片刻后小声道:“好。”
老道士就这么牵着小乞儿的手,一路走到后院的小房间,小乞儿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专门为人算命的老人,竟然在黑夜是个睁眼瞎,她想平日里乐善好施的老道士,怎么就会变成这样,老天爷好像有些不公平。
小乞儿把老道士送到房门后,老道士没有放开小乞儿,而是将他带到房间里,老人没有点燃烛火,幽暗中老道士,忽然身体一轻,就要倒在地上,小乞儿拉着他的衣袖,让老道士压在自己身上,老道士在黑暗中摸索着起来,小乞儿起身,心里只觉得这个老道士比看起来的轻的很多。
老道士拉住小乞儿的手,小声道:“周儿没事吧。”
小乞儿轻声回道:“没事。”
小乞儿搀扶着老人到床上,她站在床边等到老道士睡去,这才轻手轻脚的离开。
在小乞儿离开后,原本应该睡过去的,老道士缓缓起身,在黑暗中走到窗前,哪里立着一块小小的木牌,月光照在上面,清晰看见上面,写着“周闻”两个字,就这么看着木牌良久后,老道士哽咽道:“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