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湿透了的读书人,对着小乞儿轻轻点头,一旁侍女似是极不爱言语,左侧身子仍旧至于大雨中,却是毫不在意,小乞儿侧过一边身子,算是示意两人进门,儒士跨门而入没有擅自作主的进入屋内,仅仅站在小院的一角,而那名侍女站到屋檐后,伸出双手去捧下雨水,雨水从两手之间的缝隙渗出,侍女默不作声,儒士身形挺拔站似青松。
小乞儿觉得这要是在,小镇上的青楼边上站着这么个风流倜傥的读书人,怕不是老鸨都忍不住叫他进去喝杯不要钱的茶水。
儒士发丝皆是雨珠,好在没有如侍女一般浑身淋湿,小乞儿叫进了院子,看儒士没有开口也没有叫他们二人进屋,索性也站在屋前。
大雨愈发的大,看着架势是要淹死好些鱼。
小乞儿看着犹如落汤鸡的儒士,不知到在想些什么,最后开口问道:“长头发你叫什么。”
儒士没有因为这无礼的称呼也没有半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怨气,温和道:“赵长陵。”
小乞儿转过身看不清面容淡淡的“哦了一声。”
儒士看了看自己任由生长的长发,轻声道:“的确是长头发”随后随和一笑。
小乞儿在屋檐下紧拉着破旧衣摆,不知在思虑什么。
倒是儒士轻呼一声“石锦不可。”
刚刚还在接捧雨水的女子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溜进屋内,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小乞儿与儒士同时踏入屋内,两人同时看到侍女褪去衣物的赤裸身子,小乞儿没有回避径直走入,而中年儒士禁闭双眼,站在门槛之外,侍女没有感到一丝羞涩,哪怕小乞儿走到他的身前,她也只是支起自己的衣物,小乞儿没有说话,也没有驱赶和打骂,她把一只洗净的破布丢到侍女的身上,后者从容拿起擦拭身体。
直到侍女换上了一身小乞儿洗干净的麻衣,儒士才敢进门。
三人围坐在为数不多的碳火前,除了头发还未干透的赵长陵外,小乞儿和叫石锦的侍女都是暖洋洋的烤着碳火,赵长陵对于小乞儿看到他家侍女清白的身子这件事,好似没有任何要说的。
小乞儿觉着这个叫赵长陵的读书人是个怪人,前些年她就见过因为婆娘洗澡被人偷看后,就叫喊打喊杀的庄稼汉,好似比天塌了还要大,怎么到了这个读书人的身上就这么无关紧要。
儒士起身一块浅绿的玉佩掉落而出,小乞儿借着漏风的墙顶,倾斜而下的余光看到了上面刻着两个分开的小字,一个字念心,一个字念理,小乞儿三岁前识字极多极快,见得最多的也是这两个字,她想起年幼时有个男人总摸着她的脑袋说些晦涩难懂的话。
赵长陵急忙弯腰捡起那块玉佩,仔细擦拭干净,小乞儿低声问道:“这么宝贝,肯定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吧。”
赵长陵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玉佩本身只是一块三流水玉,刻字的人…………也已不在。”
儒士沉默了一会笑道:“是一样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小乞儿嘴角鼓囊道:“既然是重要的东西就给好好收清楚,否则有一天丢了找不到了,不是连哭都不该怎么哭了。”
儒士依旧是没有动怒,笑了笑对着小乞儿低下头恭敬道:“受教。”
小乞儿没有理他小声道:“怪人。”
赵长陵也没有反驳,自他懂事起就有数之不尽的人说过他个性古怪异常,也唯有他的恩师一人,曾经点评过他“性情中正下庸最是难得。”
小乞儿将一开始放在窗口上的瓷碗端来,放置在身前,她看着瓷碗又看了看赵长陵,好似思虑依旧,最后小乞儿咬着嘴唇说道:“长头发怪人,你说读书是为了啥。”
赵长陵原本在火炉旁的坐姿稍稍变化,弓起身子,转眼看向小乞儿,他没有果断开口说话,反而是连呼吸都慢了几分。
赵长陵记起在慢慢长久之前,有个读书人也曾经问过他,那人门生极少也极为斑驳市井小民、豪门公子、帝王宗亲应对那句有教无类。
他清晰的记得那时大家一言一行所说。
“明是非,分对错,识阴阳”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以后我要做最大的官睡最大的床,吃遍山珍海味。”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安身立命,知心明性,遥看天地华宇,近观本心自在。”
无论说什么,豪言壮志亦或是小贩之言,哪位先生都是微微一笑,没有说对错也没有说高低,最后到了赵长陵这位家中贵不可言的孩子,只淡淡回了两字“不懂。”
赵长陵记得当时先生,没有动怒,而是对着他们齐齐说了一声“极好。”
读书有一万种读法,个人个人近不相同,哪怕是哪位很大很大的先生也没有说出一个真真正正的理由,而后很长时间里,赵长陵读书的真正原因,其实也只不过是留在先生的身边罢了。
过了很久,赵长陵没有开口,小乞儿也没有动,身前那碗加了好些砒霜的毒水。
三人在大雨中沉寂,屋檐下传来接连不断的敲打声,在这沉寂中赵长陵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字。
“不懂。”
小乞儿没有抬起头,他不敢让人看到她的泪流满面,她死死的盯着那碗早已凉透的毒水。
“原来到最后她也没能明白,爹爹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要我和娘亲的。”
“为什么那么好的爹爹会被千刀万剐,就连血肉都被人分食了。”
“到底为什么。”
小乞儿莫名起身拽着赵长陵的衣领,咬着牙,哭泣道:“那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你们明明都明白那么多的道理了,为什么还要做那么多的坏事,到底是为什么。”
小乞儿哪怕被人千人追杀,死里逃生离开北齐,或是一个不到十六的姑娘要下地和野狗刨食,她都没有恨过自己的爹娘,那她可以恨谁,她也只不过是一个不到十六的孩子啊。
呼噜咕噜。
原本斜躺着的侍女,在两人不经意间,拿起那碗放在小乞身旁的凉水一饮而尽。
小乞儿放下赵长陵的衣领吼道:“快吐出来,你快吐出来啊!”
她跪倒在侍女的身边大声嘶吼道:“这里面我加了砒霜的,会死的,你会死!”
侍女大概是听不得嘈杂,左手一挥,下手力道明显拿捏的很好,轻击在小乞儿后脖颈,小乞儿脑袋一空晕倒在地。
小乞儿恍惚之间,好似看到那个不足十丈宽的小院里,有个温婉大方的夫人正在,席间端上一叠叠吃食,看到小乞儿出来,在她的脸蛋上,亲上一口,而后略显焦急的叫,自家读书读糊涂了的丈夫吃饭,而后者总是姗姗来迟,可夫人嘴上骂着男人的不守时,手上还是在盛了碗温热的米饭,男人在小乞儿的左侧,女子在小乞儿的右侧,坐在中间的小乞儿,捧着饭在席间哭道:“爹娘你们真的在吗。”
妇人轻轻抚摸过小乞儿的额头,关切道:“潮儿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娘在你身边呢。”
男人不甘示弱小声道:“阿爹也在。”
小乞儿在这温馨中闭上双眼。
啊~~
一声痛彻心扉的嘶吼传来,小乞儿再次睁眼,昏暗的树林中,那名温婉的妇人,在心口中了一箭,鲜血淋漓,她再无气力抓住小乞儿的手,最后她托住小乞儿的小脸喊道:“潮儿快走,快走。”
小乞儿开始奔跑,天地开始模糊界限,她来到老乞丐的床前,老乞丐快要病死,小乞儿无能为力,她想买药,想救活老乞丐,没有钱她就借就抢,她可以去求人,她不在乎什么尊严,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呀。
“什么都没有了啊”
最后老乞丐还是死了,那天晚上小乞儿背老乞丐上山的那天晚上,她不吃不睡,把老人安葬在北山头上,老人喜欢哪里,哪里可以瞭望一整座小镇的风景。
在背负老人上山时,老人曾呢喃低语,小乞丐这个时刻终于明白,老人临死前不是惦念着上山,而是一只在呢喃着一句话“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可是她应该是已经死了呀,不然怎么能看到爹娘和老乞丐呢。
夜幕悄然降临,北街药铺有些病恹恹的老人,伸了个懒腰将剩下的半截香灰捻掉,慢悠悠的走出药铺膝下无儿无女的老人,从药铺上头的格子里掏出一只小酒坛,里面是他三十年前就酿造的艾草酒,活血化瘀可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老人年轻时的天下一点太平都没有,为了吃顿饱饭老人和几个弟兄一起入伍。
他那两个兄弟一个是老实巴交的不行,一个是但凡剩下的银子那都巴不得孝敬给,那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校尉,好下次可以多领些兵马。
每次军饷下发,弟兄都愿意花上些许银钱去窑子里面找点乐子,不然这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可太难熬了,边关待三年母猪赛貂蝉,这话可一点不假,但老人那个老实巴交的兄弟,一心惦念着家里的老婆孩子,但凡可以寄回家的钱,他一分也不会留下,兵营里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包揽,洗个夜壶,只要五个铜板,茅厕贵些可也不过十五个铜板,那时弟兄都笑话他,你这么累死累活,小心回家了,家里的娘们和人跑了,每次只有到了这种地步,男人才会红着眼睛和人打架,论惨样那次不是比上战场还要惨上几分,可男人也只不过是死命说“说我没事,别说我娘子。”
老人那时候竟然有些羡慕这个心里有着挂碍的兄弟,三年时间,他们三人有人做成了实名校尉,每次可以带着百来号弟兄上战场。
有人身无片土,顶无寸瓦,他的另一个兄弟,在打完仗的第二年,就打算收拾东西回了家,老人那时明明在熬几年,也能成个不大不小的校尉,却是领了月钱和他同行回乡。
回了家他那苦命的兄弟,才发现她的妻子,早就嫁给了一名屠夫,当时有些许能耐的老人叫来衙门管事,才知道他兄弟这些年的钱,都被这个屠夫和那贱人串通一气骗取走了,二人还在他兄弟从军二年还生了个孩子。
“怒不可遏,怒不可遏。”
他当晚取下刀,就要去把那个败坏品行的女子和奸夫大卸八块,可他的兄弟确是跪在地上求他离开,老人不解,困惑,更多是气他兄弟的傻,到了这般天地为什么还要护着那个贱人。
后来屠夫想休妻重娶,就下了重手,把这个婆娘扫地出门,腊月里那个贱人就这么冻死在街头。
他的兄弟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第二天提起刀,当街砍下屠夫的脑袋,嘴里念念有词道:“我不该对不起她,不该对不起她。”
药铺老人走出门外,摇摇看向北方山头,那是他们儿时以前玩耍的地方,是个看风景的好去处。
“师傅,师傅大事不好了。”
老人回头,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跑到到老人跟前说道:“师傅师傅,我们药铺大白天招贼了。”
老人询问丢了什么,少年喘过气来,说道:“白天我买了好些庙会剩下的糖渣,可不一样就一股脑全丢了。”
老人拿手敲了一下徒弟的脑袋,说道:“确定是一会,不是你偷懒睡觉睡忘了。”
少年红了脸,不好意思道:“师傅你在睡觉也知道啊。”
老人小声道:“师傅是不知道,可你小子做的出啊。”
知道被老人诈唬的少年,没有气恼小声道:“师傅我不会了,可那些糖渣呢。”
老人轻声道:“师傅拿来救人了。”
少年惊讶道:“师傅糖渣也能救人。”
老人呵呵一笑道:“是,还是救人一命。”
少年不解问道:“可师傅神农药经上不是……。”
老人走在少年前头说道:“书本上的东西,再多也会用完的,初尧你要记住,救人一事不可执着于文字药理。”
少年懵懵懂懂。
老人笑道:“师傅累了,我们回家。”
夜幕降临破落小院里的小乞儿睁开红成一片的双眼,赵长陵端坐在小乞儿一侧,侍女石锦不知去向,大梦初醒的小乞儿看到中年儒士后,起身紧紧抱住赵长陵悲苦道:“娘,你不要走。”
赵长陵片刻失神后,清晰感受到小乞儿那滚烫的额头,抱着小乞儿温和道:“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