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住小镇不知姓名的小乞儿,一人走在泥泞的田间,她心头烦躁,很烦躁,极其烦躁,其根本原因还是赵长陵在一通花里胡哨的站桩出拳后,很是真诚的问了她一个问题,要不要做她的徒弟,或者是弟子,赵长陵那时候刚打完拳,上气不接下气说,“我问过石锦,她不会收你徒,可我可以叫她教我,我在教你。”
这一番话语说的极其真诚,别说,小乞儿那时还真有一丝丝心动,可当她看到赵长陵那打颤的细胳膊细腿,她真就差点没骂他赵长陵,出来找亲戚找不到,这是不是打起她小院的主意了,可小乞儿没有说出口,她没有出手,而是拿起读书人的行囊丢出门外,当然神仙姐姐的不算,在小镇摸爬滚打以来,小乞儿这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本事,可是学的比什么都强,但凡有一丝机会,她都不会放弃,要是这就轻易放弃,那她腊八天喝浊水,和野狗强食物的时候,干脆直接两眼一闭去见阎王爷了。
可惜哪怕做完这些小乞儿依旧没有泄气,她说不上来的气恼,这让她想起记忆中某个人,或者说是某个读书人,说话的口气。
小镇靠着的这一片山田间,走来个邋里邋遢的老人,为什么说是邋里邋遢而不是破烂,就因为这个老人,头冠衣锦都还算公整,腰间挂着一支泛着淡淡红紫酒壶,一看就不是俗物,背上挂着个长
布条,模样有些怪异,你说是把剑,那也太长了,都快比四五岁的孩子还高了,而且哪怕算上剑鞘,那也是过于厚实,四四方方倒像是一块大大的镇纸石板,可到底有谁会带着这么件吃力不讨好的玩意四处游走。
老人停在山间的小田里,忽然停住脚步,不在前行,目光炯炯有神的看向田间,气质莫名有些仙风道骨,可看的东西却是一位打赤脚的务农妇人,两眼还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妇人胸前的一片大好风光。
一声轻微咳嗽响起,老人身边就出现名浑身黑泥的小乞儿,别说两人真就有几分相似,都是邋邋遢遢衣物脏而不乱,小乞儿站在老人数十步的田地里,带着玩味口气道:“大爷怎么的,看上眼了,眼光真不错,这位嫂嫂可是我们镇上出了名的俏寡妇,要不我告诉你她家在哪,晚上你也好窜门。”
老人闻言缓缓侧过身,看着这个身形瘦小,却有一副大大黑心肠的小乞丐,他没有搭话,砸吧砸吧嘴没有出声。
小乞儿突然说了个题外话,她挠挠头谄媚道:“大爷,我听说江湖里的高人讲究个真人不露相,我看您就是这么一位人物,大爷和我说说,您身后那背着是个什么东西,看着忒沉不过一定是什么神兵利器吧。”
老人笑了笑,这次仍旧没有回话,只不过是从妇人身上收回视线,拍了拍背上的大布条摇着脑袋,好似是告诉小乞儿,这不是什么值钱玩意。
小乞儿看着老人摇头,心里下定主意,有些八九不离十,这是个老色胚了,估摸着在自家地头带不下去,这才出来找吃食的,要真有本事,估摸着就不会把眼睛长到人家妇人的身上去了。
小乞儿再次笑道:“大爷当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老人这回点点头,带着丁点笑意。
小乞儿笑意不减,回道:“大爷正是谦虚啊,比那些个眼高于顶的读书人强多了。”话音干落,小乞儿忽然指着老人身后空无一物的树林,大声喊道:“你要干什么。”
老人转身看去身后,只看到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刚想转身一只黑不溜秋的小脚丫,就踢到他的腹部,力道不重不清,老人没有躲闪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
小乞儿一改最初的嘴脸白眼道:“你个老色胚,当真是无赖,一把年纪也学着五迷三道,到底是腰包不争取,裤裆更不争气的家伙,老混蛋赶快滚蛋,别在让老子看到,不然下回,可就不是这一脚能解决的事情了。”
邋遢老人缓缓起身,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咧开嘴角,依旧是没有说话,平平淡淡的看了小乞儿一眼,而后拉好背后的长布条,一个人离开了田间小路。
小乞儿撸起袖子,在老人背后放话道:“下次再给小爷看到,看我怎么收拾你。”
朴素衣裳的妇人站在田间,对着小乞儿点头示意感谢,小乞儿也看向,这个年过四十的妇人,真的很漂亮,是个会让人产生爱慕之感的女子,如果让小乞儿形容的话就是,干净,很干净,非常干净。
小乞儿去看妇人那双明亮的眼眸,她没有征兆的跑开,在没有一点点气势,头也不回,一步快过一步,好似逃离这块田野,吧唧一声,摔着地上,她快步起身,接着跑开。
田间小路,有山有水,有高树易有小流,背着着长布条的老人,被小乞儿捉弄后没有丝毫不悦,慢步走来此刻离小镇也不过数里之间,他抬手饮下酒壶中的烈酒,周身竟有汗水迅速蒸腾而起的气象,背后的长布条竟也莫名颤动起来,长布条内发出一阵极其刺耳的剑鸣声,邋遢老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用一副蹩脚的北齐官话道:“那娃子年纪小,人不坏,你就这么不甘心”
布条继续颤抖,老人就和哄小一样道:“欺负小孩子没意思的,等找到赵长陵和那和坏了良心的丫头,一定让你和她打个痛快。”
布条这才没了动静,邋遢老人喝下最后一口酒,有些醉意朦胧,笑道:“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起。”
然后抬起手只说自话道:“好大的胸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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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儿离开田间泥泞小道,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绕道后山,后山有处石涧小谭这个地方鲜为人知,是一年开春小乞儿误打误撞走进来的,她就这么一屁股坐在水边,没有下水痛痛快快的洗个澡,而是拿起一起磨尖的长树枝,对准一条肥硕的大鱼,站稳脚跟用力戳下,一尾长长的草鱼就这么挂在树枝,小乞儿没有着急把鱼放上岸,而是楞楞看着谭水中自己的倒影。
她忽然小声道:“丑八怪。”
正午日头照,小乞儿也回到了小院里,意外的是石锦没有在攀上屋檐,反而登上了不远处的老魏树,小乞儿怕早上丢了赵长陵行李的事,被神仙姐姐骂,就光着脚丫,一路小跑进小院。
赵长陵在屋檐斜阳下,翻动本旧书,不得不说这有张好脸,真是一件天大的幸事,哪怕小乞儿讨厌赵长陵,看着那张雅气的小脸,也不至于大动肝火。
小乞儿看着赵长陵,走到赵长陵的跟前,拿手指了指书本说道:“这书是能当饭吃,还是可以当衣服盖在身上,你就这么喜欢看。”
赵长陵和煦如风的笑道:“读书犹味。”
小乞儿无关痛痒的回道:哦。’
小乞儿在水池边上把几尾有大有小的鱼儿开膛破肚,熟练之间的撒上调料,到最后一尾小鱼,她笑了笑就这么扔进火堆。
圣贤有言‘读书譬如饮食,从容咀嚼,其味必长;大嚼大咀,终不知味也。’
自小被人叫怪的赵长陵,深以为然,书本道理大小、先后、对错,都并非是死的,书本之间自有浩然天地,但一味执着其中,难免容易误入歧途,这也就是,圣贤为何强调幼教之学,如蒙学、启途,也是为人立下种种修心之法,其实不过八字“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赵长陵读书入神,后知后觉的接过,小乞儿烤好的小鱼,一口咬下,不觉其苦,眉间眼眸气宇之间有大好气象。
小乞儿看着入迷的赵长陵,鼓起小嘴呢喃道:“下次我不在放点好料,真对不起你这个读书人。”一旁咀嚼烤鱼的石锦淡淡看了小乞儿一眼,小乞儿顿时低头咬下一大块烤鱼,不敢再发牢骚。
午后日头没有那么大,可也不好受,小乞儿踩在石和街上的大理石板上,滚烫的石板让小乞儿吃了大苦头,她只能小跑到家酒楼门槛前,前脚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还没喘过气,后脚她就被人一脚踹飞,以一种滑稽的姿势滚落在街道中央。
小乞儿赶忙起身,还没有缓过气来,就又是一拳,打在她的脸上,好疼,好痛,她的脸上满是温热,小乞儿心里清楚自己这应该是留了好些血,可她仍旧强撑着一口气咬牙爬起,看清这个对她拳打脚踢的人是谁。
一身灰衣,肩头上挂着块白布,小乞儿咬牙切齿道:“余笋你发什么疯。”
那个连话都没有说的人,开口就是一句方言脏话,他往小乞儿身上啐了口唾沫,骂道:“你个贼骨头,还敢来我们这,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名叫余笋的少年是小镇上一户人家的独子,爹娘走的早,是个被自家奶奶带大的孩子,小镇居民对少年一直没什么好感,毕竟小镇在有书生气,可也对祖祖辈辈流传下的风水一说,深信不疑,认为这个少年是个苦命,出生不过两年克死爹娘,是个兜不住福气的孩子,好在家里老人,行善积德才免于劫难。
至于他一声不吭的对着小乞儿拳打脚踢的原因,他过年买的一只肥鸡,被偷偷溜进,酒楼的小乞儿扯了只鸡腿,好巧不巧被他撞见,刚想出声,小乞儿就像一阵烟溜过,他追了好几条街都没有追到,还错过了和她奶奶过年的时辰,害他在酒楼忙活了一晚。
小乞儿破了头也没有哭闹,反而挺直身子,嘴硬道:“鸡腿我吃了,连骨头都被我嚼进肚子了,我没钱,我被你踹了一脚,打了一拳,现在算是还清了,你要是在动手,我就不客气了。”
站在酒楼内的余笋,讥笑道:“不客气,你拿我怎么办,大爷我让你一只手,都能把你捶烂,一会你不是还要哭着找爹娘,对不起,我忘了你没有爹娘。”
小乞儿站在滚烫的石板上,她没有出言反驳,余笋说的没有错,她确实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然后呢,小乞儿没有说话,下一刻她往前迈出一步,一步又一步,她直直的走到余笋的面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不许说我爹娘。”
余笋从没见过这样的小乞儿,以至于,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让他有些害怕,可到底是孩子心性,他倔强道:“你个没卵的狗崽子,以为我怕你呀,告诉你,下次我照样打你。”
小乞儿仍是没有说话,余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因为他记得咬人的狗,好像是不会叫的,就是他不怕小乞儿,可被一只野狗咬伤一口,也是会疼的,要是得了病,就是会死人的啊。
“炭娃子你来了”
一声温和的声音响起,酒楼内走出名,垂垂老矣的老人,身着一件长衣,包裹住手臂和脚跟,在夏日中格格不入,他拉开仿若对峙的两人,看着小乞儿道:“来了,这可好些天没来倒泔水了,可苦了厨房的厨子。”
小乞儿收回有些可怕的眼神,小声道:“有事情耽搁了。”
老人没有多生气而是轻声道:“不信不立,不诚不行,这可是个天大的规矩。”
小乞儿挠挠头道:“下不为例。”
老人笑了笑附和道:“下不为例。”
老人叫冯业,是小镇土生土长的农家人,平时唯一爱好就是看书,各种书来者不拒,哪怕是街头买的俗文艳曲也偶有涉猎,在小乞儿初到小镇饿的打滚的时候,长衣老人就和小乞儿做买卖,叫她倒泔水,他可以每天给她几个馒头,不多,可绝对能填饱肚子,小乞儿也就这么在酒楼做了下来。
小乞儿倒完两大桶泔水,她没有去拿属于她的两个馒头,她走在小路上,双脚起泡,其实她是有一双鞋的,准确说是一双草鞋,可那双鞋被她留了起来。
小乞儿走在路上,有些晃神她的耳边尽是些被捶打的耳鸣声,尽管她强撑着起身,可仍没有注意到,她身后有一辆疾驰的马车跑过。
大车大马绫罗绸缎,驾车马夫看到这个小小的瘦弱身影,既没有拉住缰绳,也没有出言,叫小乞儿躲闪,脸上面无表情可眼神里有一丝戏谑他想杀人。
马车继续飞驰而来,带起一地灰土,小乞儿耳畔传来一阵马匹嘶鸣声,她回头看去,心想道:“我要死了吗,我不要死。”
马匹靠近蜷缩成一块的小乞儿,高抬马蹄。
趴的一声巨响。
小乞儿心神未定,她楞楞的睁开眼睛,地上躺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腰间还系着那一只朱红酒壶。
邋遢老人面色如纸,地上的地砖龟裂开来,马夫被迫停下全然没有丝毫慌张,反而骂道:“哪里来的挡路小鬼,快滚,快滚,在拦着,就让你和这老头一个下场。”
小乞儿低下头死死捏住袖子没有出声。
直到马车内一声平淡的催促响起,马夫下车一脚踹飞这个邋遢的小乞丐,才继续驾马前行。
小乞儿站在老人身边,暮色有些暗,她站在夜色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她重重的打了自己一巴掌喃喃道:“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