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路上。
带着整个暑期的思考,她一个人上路了。
第二次来到这个城市,她没有慌张。下了火车后,带着笨重的行李,独自到了学校,在校门口见到了早就提前到来的老乡和同学。他们热情的脸上洋溢着满满的真诚。她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她和她的大学同学住进了一间宿舍,同住的还有她们同校考来的校友,还有本校保研的一位女孩。
她的导师年轻时一定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少年,师母也是一位美丽善良的女子。她觉得新的环境新的生活太幸福了。
假期里,她和她的妈妈交流了很多。因为要继续读书,家人没有过多的担忧,沟通的氛围也格外轻松。
她从大姨那得知,外婆在最小的孩子出生没多久就去世了,外公当兵复原回家后独自照看七个孩子。外公在外的日子,大姨带着妈妈成了家里的支柱,洗衣做饭带孩子,挣钱照顾三姨四姨上学,她们练就了一身本领。一边摊煎饼一边编织玉米皮,养家糊口;每次去推磨都被邻居欺负,她们学会了针锋相对,任他是谁都敢顶他三分;她们被人偷粮食后破口大骂不怕遭人笑话;她们在外公喝酒后摔得瓶子渣里睡一晚整觉一声不吭;她们在路上碰到外公都毕恭毕敬贴墙待他走过再动。她们都是脾气火爆内心善良缺乏关爱也不知如何爱人的人。
她的外公90岁了有健康的身体,有六个敬爱他的儿女,虽然失去了一个儿子,但他依然内心坚毅活的通透。他会把厕纸叠的整整齐齐,把丝瓜架搭的方方正正,他把红烧肉里加几颗盐几粒花椒都把关得严严实实,他穿的每一件衬衣都干净的一丝不苟。
她的妈妈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没有童年的快乐,没有母亲的记忆;但她的妈妈又是幸福的,她的爱人永远都让着她,不让她干一分力气活。她的妈妈心灵手巧,织毛衣钩鞋子画画唱歌都麻利精致;但她的妈妈言语尖刻,如刀子般,不时伤人又伤己。她的妈妈大方,热情,不拘小节,敏感,幼稚,哭笑无常。她的父亲把她像孩子般照顾着。
她时常想,也许这就是宿命。
日子过得很快,时间每天都排的满满的。她上课,选课题,做实验,每天都有新鲜的人和新鲜的问题。
他来了,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一个破旧的行李箱。
小四在省城工作后,似乎被生活拍打的不成样子。他不时发来短信,发封邮件。
他到了学校门口,给她打电话。她请他吃饭,找好住宿的酒店。没有过多的话语,她们第一次很有默契的道了晚安,她回宿舍,他住酒店。
之后他时常出差经过这个城市,偶尔到她的宿舍看看。她的舍友都知道了他,也都默认了他的角色,但她和他都在维系着这种互不干扰的关系。
她的实验越来越忙,每天泡在实验室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她跟着导师做分子实验,实验器材和试剂时常不够,她不得不和其他组里的同学相互借来借去。
他又来了,带着浮肿的眼睛,和一部新手机。
他的奶奶也去世了,老家里只剩下他的爸爸。他从老家忙完直接来找她。
他把这个滑盖手机硬塞给她,祝她生日快乐。
她作为回赠,从内到外给他买了全套的衣服换上,给他充了话费,停留一晚后,送他去了车站。
此后,他每天打她宿舍的电话,给她手机发短信,说着重复的话,做着重复的事。
“我觉得他其实挺善良的一个人。你看,他大眼睛眨巴眨巴的,能看出来他很依赖你,对他好点啊。”
听完舍友的话,她心里格外清醒。她不想再如一个救世主般企图拯救别人,她自己在和自己抗争寻找重生,她首先需要了解清楚自己。
师兄马上要毕业了,毕业酒会上,师兄弟姐妹们聚集一堂,难得人这么齐全。期间,她的好友娟子大大咧咧的嗨起来了,还拿每个师弟开涮。
“你看,这个师弟就不错嘛,文质彬彬的,你看,眼睛,像不像陈坤?”
听娟子闹腾着,她也把眼光移到了这个师弟身上。之前实验中偶尔碰到,点头之交。娟子问他:“嘿,介绍下,你叫什么名字?认识姐姐们么?”
只见他低头一笑,说道:“怎么可能不认识啊,大家都认识的,不是么?”
她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有一次她在实验室门口碰到了平生最怕的小动物,她尖叫着闭着眼往前跑,碰到了一个人就死命的抱住把腿抬了起来。她极少这么失态。这是她平生最害怕的东西,她一看到就不知所措,脑袋空白。等她喊叫完,那个人已经把她放在了实验室的椅子上。那个被她抱住喊叫着吓了一跳的男孩是她的老乡,师弟,此后实验室里就流传开来她怕动物的故事。
她故作生气的说:“明知故问啊,我这真是载入史册了”。
“呵呵,不过,师姐要是去生命科学学院,估计就得休学了”,“陈坤”师弟说道。
“哈哈哈,谁不说呢,就她那胆儿,上回吃饭回学校的路上,隔着100米远她这近视眼看到一个影子掠过,她都吓得把包子扔了,还把我手上掐掉了一块肉,你说说,她干出啥事来都不奇怪啦哈哈哈哈……”娟子张牙舞爪的描述着她的糗事,逗得满桌子人大笑。
她不知缘起何时,只知道记忆中对那种动物有莫可名状的恐惧。她从初中开始,课本上,家里,任何她能接触到的地方,她不能听到关于那个动物的名字,声音,也绝不能看到图片视频。
糗事何止如此?她在宿舍电脑上看电影时戴着耳机,有一个画面全是它,声音惊天动地,她怕的都忘了摘耳机,吓得只知道大喊,把睡午觉的宿舍姐妹们都惊醒了。
她之前觉得这是本能的条件反射,后来觉得,这也是一种心理疾病。
此后几天,她在实验室实验之余时常和留校的师兄师姐以及师弟师妹们畅聊。
近期,她也时常被小四的电话弄得不知所措。他打宿舍电话,从上午打到晚上,他发短信打手机,一条接一条。她只要晚上回宿舍超过10点,就被他一阵盘问。她的滑盖手机排线坏了两次了,屏幕时常不显示,偶尔还会自动关机。
有一个晚上,她忙到23点终于回到宿舍准备休息了,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她的姐妹们告诉她,电话响了一晚上了,接了几次都是小四,后来劝他不要打了,等她回来回给他,没想到还是一直打,无奈他们只能拔了电话线。刚刚插上,这又响了。
她听出姐妹们抱怨中的关心,一边道歉,一边去接电话。
“她回来了么?!”
电话里毫不客气的质问般说道。隔着电话她都能感觉到扑面的酒气。她直接挂断了电话。
电话铃声作响,她正要拔线,姐妹们说,不如打电话解释清楚。
她不止一次的碰到他这种情况,喝酒,发脾气,生气,道歉,再喝酒,质问。她每每遇到此都感觉要窒息了。
她曾经在邮件中平静的声明了他们的关系,说明白了界限。拒绝见面他断然不接受,可如此耗下去,她,已经精疲力尽。
不用赘述,又是一个不眠夜。没有结果的争吵,没有理由的质问,没有结果的结束,重复的游戏。
导师建议她进行新课题研究,她对新领域极其感兴趣。有一批产品需要去外地考察购买,她需要带有体力的人一起去。
那个“陈坤”师弟小良一起前往。
清凉的天气,在大都市的喧闹中,显得格外搭调。她在这个城市见到了久别的同学。
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突然觉得惬意舒坦。晚风中他们一起漫步在同学的学校,聊着最新的科研成果,聊着高中同学的现状,聊着未来,一切都那么舒心。
她和小良在返回酒店的路上,小四打来了电话。她一早收到姐妹的短信,告诉她小四打了很多遍电话了。她的手机一直唱着《舍不得》这首歌,这个铃声本来是自己随意设置的,可此刻,却让她觉得荒谬。
舍不得?如果说,剪不断理还乱更合适一些。她不想入局,却被深深的扯了进来。
她不得不接,因为业务她今天不能关机。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她崩溃。她在争吵中被拉回了现实,原来,不管走到哪里,她都无法逃离。
挂断电话,她一路无语。
她和小良在相邻的两个房间里,她径自回了房间,洗漱后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太累了,白天所有的美好生活似乎都是为了衬托每晚电话魔咒中的痛苦。
她多想敞开心扉把压在心底的话一股脑的倒给别人,她多希望像讲述一个故事般给它一个完美的结局。
她曾经以为自己完全有能力冷静的处理一切,没想到,当他一出现她又被打回了原形。
此后,每天的实验室都安排好了她的实验时间,大都在白天时段。
这个城市的天说变就变。她走在去校外实验室的路上,突然就下起了暴雨。沿途没有店铺,她拼了命的在雨中往前跑,等到她跑到实验区,把头发上的水拧干,她看到了他,小良,手拿两把伞,淋得和她一样。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傻啊?怎么拿着两把伞还淋成这样?”
“谁能想到你跑的这么快啊,喊你一路了也听不见”,他说着,头发上的水顺着进了他一嘴,她又笑了起来。
“还笑,以后能不能学着照顾好自己啊?”
她内心一阵温暖。“到了这个城市,许多女孩都说,这里的男孩更体贴,真是果不其然啊”,她一边接过伞,一边递给他纸巾。
“那也要看对谁,是么?”
她背对着他,听到这句话,她没有回头看他。“好了,你也没白跑一趟,一会请你吃饭”。
她对不确定的事情有一种恐惧。
她讨厌暧昧,讨厌一本正经的说许久才能被验证为鬼话的人。
她们第一次单独一起吃饭。
她要回老家一趟。年迈的奶奶最后一面她没有见到,她哭了好几天。回去一趟在路上就要一天多的时间,她希望赶在头七能去送奶奶最后一程。
上次她回家,去看奶奶时,奶奶一看出是她,拉着手喊着她的乳名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奶奶常说她学习好是祖坟上冒烟了,而且叮嘱她一定要积口德,对子孙后代都好。她每次都深深地点头应着。
她为了尽快回去,没买到直达的票。她买了中途转车的票,中间需要等3个多小时。
夜间11点多,上车落座后,困意十足的她斜靠在玻璃窗上,手里紧紧抓着唯一的行李,她的手提包。随着绿皮火车的咣当声,她的头也在玻璃窗上晃动着。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她警醒的睁开眼,突然看到了他。小良咧着嘴看着她,“怎么了?还困么?呵呵呵”,他坏笑着问到。
原来,他买了和她同一班车次的票,就为了陪伴她转车等待的三个小时。
小小的车站内空荡荡的,偶尔倒车的人作短暂停留。她第一次从这里转车,眼里满是警惕。“吃点东西吧?”他递过手提袋,都是她平常爱吃的零食,她摇摇头,“那就放心的睡一会吧,我在这陪着你……”
他那么的温柔,细心的呵护着她的每一丝表情,一丁点也不会让她为难。他把外套披在她的身上,让她靠着椅背休息一会。她闭上双眼,像在做梦。她梦到了自己在一个开满油菜花的田野里,自由的奔跑着,有一个带着翅膀的女孩不停的对她微笑。她追逐着,伸手去触碰那个女孩的脸,可是怎么也摸不到。
“醒了?”他看她睁开眼睛继续说道:“不用看,你睡着了那么丑,半只眼睛睁着,过来坏人也被吓跑了呵呵呵”。她一听,一下就清醒了,拿起拳头就去打他。他握住她打来的手,“留点力气吧,一会还要坐很久的车。需要我陪你么?只要你愿意,我送你到站就返回,绝不打扰你”。
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的有分寸,不会侵犯到她一丁点的想法,她在他的面前是如此愉悦,如此轻松。
她内心非常感动,却只能用不经意的玩笑表达:“不用了,你说你啊,做了一件好人好事,看来我只能回学校以后送你一面锦旗了,我会给你导师建议,加道德分10分,直接直博算了呵呵呵”。
看她露出笑容,他调皮的说:“你啊,下次打乒乓球的时候别光让我捡球就行了,赖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