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安安静静待了几日,果然闲得发霉,准备明天带上二狗出去采采风,哪里想到次日天都还蒙蒙亮时,我娘就过来叫我起床了。
通常阿娘能这么早起来并过来叫醒我一定是有事。
“你姑姑知道你回京的消息,让人传话来带你去她那里看看。”
我翻了个身,用被子蒙着头,咕哝道:“什么时候去?”
“早些去吧,回来我还约了常夫人一起到云罗坊,看看上次定做的那批簪花做好了没有。”她的语气就像在谈论今天要去东门买完萝卜还要去西门买白菜一样。
我说:“好。”
我听见阿娘走了出去,站在门口唤绿萝进来为我梳洗。
我挣扎着下床去洗漱好,转过头来看见绿萝从门外捧着几套衣裙进来让我挑选,我随手翻了翻,青鸟广袖裙,蓝蝶裙……无一例外是我往日还在永京时喜欢的衣裙。
虽然我这人平常不爱琴棋书画爱舞刀弄剑,但是骨子里也是个正正经经爱美的姑娘,爱漂亮的姑娘似乎也没有哪个不喜欢好看的裙子。
所以我从小就爱穿漂亮的裙子,而且最喜欢穿着这些裙子去外街同大家一起捏泥巴。那时候我们捏泥巴是一个团伙……不,团队。
我们这个团队每回去捏泥巴了必须要有仪式感,头发要梳好,衣服要穿整洁,这是对捏泥土起码的尊重。
突然想起从前的往事来,我不觉笑了笑。
绿萝见我目光落在衣裙上,以为我看见这些好看的衣裙而高兴,她也雀跃道:“兰姑老早就去了云罗纺为小姐定做的,这些可都是现下永京里最时兴的样式呢。”说完又把青鸟广袖流仙裙拿给我看,“这裙子小姐穿上一定很好看。”
我的手却顿在一套白色淡雅的衣裙上,这一件的样式比起其他是最简单的了,上面只在裙摆和袖口有几朵淡雅的花纹,拿过去屏风后面换好,走出来对着绿萝道:“嗯,往后告诉兰姑,做些素淡的衣服送来就可以了。”
绿萝闻言,拿着青鸟裙愣了愣,“啊?为什么?”
她这么问的时候我莫名一愣,才发现,这三年来我竟真的未再穿过这些华丽的衣裙。
我严肃地想了想,可能因为我长大了,长大后就不再穿着裙子去外街捏泥巴了,也因为长大了,懂得漂亮的裙子即使穿在身上,自己不开心还是会不开心,别人看不见还是会看不见。
“啊什么啊,我现在准备走温婉贤淑的路线,从前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不太适合我最近的风格,懂了么?”
绿萝似懂非懂,然后我听见她在背后咕哝道:“小姐穿得这么素淡我真是不习惯。”
我回头冲她温婉贤淑地一笑:“你总会习惯的。”
总会习惯的,我们所有人都要学着习惯的。
*
我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骨碌碌”地辗着宫道行进,伸手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一眼就看到这朱红的宫墙,墙内便是巍峨辉煌的宫殿楼宇。
我却愣愣地盯着朱红的墙头出神。
我并不是头一回进皇宫,但这一回,中间却隔了三年那么久。
隔了三年,连这墙头都已经被重新刷了一层朱红的漆,改了旧时颜色,换了新颜。
如今再走这条宫道,我竟生出了那么点恍如隔世的味道来。
想起几日之前常宁同我见面,邀了我去曲临江的戏楼里听曲。
那时台上戏子正在唱的是当今时人从史书中新编的《桃花扇》,其中一折唱到:“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此情此景,我不禁想胡乱改一句,“莫过朱红墙,是从前故人新画梁。”
我正出神之际,阿娘已伸手将我掀起的车帘放了下来,将我鬓角有些散乱的发理好,“待会儿进宫见了你姑姑,她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不必紧张,到底是你姑姑。”说着,叹了口气。
我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慢慢抚平裙子上的褶皱,听着马车从后门驶入宫内。
听见外面有宫人道:“淑妃娘娘在萦华宫设了宴,吩咐奴才在此恭迎沈夫人和沈小姐,好引着过去。”
淑妃娘娘亦既我姑姑,三年前,她已经从静嫔升成了淑妃,从云笙殿搬去了我不熟悉的萦华宫。
我下了马车,先前那名说话的宫人正朝我暗暗看来,眉间全是打量和好奇,他许是我姑姑跟前的新人,从前没见过我,而后却听过我的一些事。只是我很不喜欢这种打量的神色,刚刚皱起眉头,阿娘已经走到我身前,遮挡住那些宫人悄悄看来的目光,道:“有劳公公了,请前面带路。”
阿娘握了握我的手,回头看了我一眼,才带着兰姑跟着那宫人往萦华宫而去。
我们到的时候,姑姑携着几名宫人已经站在宫门口,她身着的是一等嫔妃的绯色宫装,梳着流云髻,只在头上斜插着一支珍珠簪,见到我们,方才展颜一笑,步下台阶走来。
阿娘拉着我行礼,“妾身见过淑妃娘娘。”
姑姑见状,连忙伸手扶起阿娘,“都是一家人,嫂子何须如此见外,今日本来就是给阿眠接风洗尘的。”说罢又拉着我往殿里走去,笑道:“几年不见,倒是越发标致了。”
进得萦华宫,她跟前的大宫人凤姑吩咐底下的人上了几盏新茶和一些时令小果,便领着旁人退了出去。
姑姑拉着我坐到一旁的软塌上,问了我这三年在天澜山庄过得怎么样,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自从进了这萦华宫,我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
但她问我,我不得不答,于是又将山上趣闻说了些与她听。
说话间,凤姑领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到跟前来,笑说道:“十七皇子听闻他的阿眠姐姐回来了,嚷着要进来看。”
原来这就是姑姑的那个孩子,十七皇子,叶璘。
我离开永京去天澜山庄的时候,他才刚刚出生,被乳母抱着,还是个皱巴巴的小猴子,今日见了,原来已经长成了个软软糯糯的小团子。
姑姑笑骂了一句,招手唤他过来。
小团子蹬着两条小短腿跑过去,跑到一半像想起什么,停下来恭恭敬敬朝他母妃行了个礼,行完礼还非得让他母妃叫他起来,才又蹬着小短腿跑过去扑进姑姑怀里。
奶着声音道:“今日乳母教了璘儿行宫礼,璘儿学会了。”
我被他这可爱的模样逗笑了,殿里的气氛一时轻松起来,阿娘在一旁柔着声道:“往日舅母也常来看你,怎么今日倒是看不见舅母了吗?”
叶璘扭头冲我娘伸手,“舅母抱舅母抱。”
阿娘笑着抱过他去,叫兰姑拿来进宫前备下的小玩意给他。
叶璘坐在阿娘怀里,手里拿着个小老虎的布偶,睁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
姑姑笑道:“他虽不曾见过你,却也听你哥哥提了许多,往日就总缠着问阿眠姐姐什么时候来看他,你看他今日见了你,倒还害羞了。”
她刚刚说完,叶璘已经从我娘腿上跳下来,跑到我跟前来,将手上的小老虎递给我,奶声奶气地喊了我一句,“阿眠姐姐。”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脸,他也扬起小脸冲我笑,拉着我的手央我带他出去玩。
我扭不过他,一时有些为难,姑姑道:“他这么喜欢你,阿眠你便应着他一回,你也难得进一回宫,便跟着去外面走走,听说今年御花园的海棠开得格外好。”
我转头看向阿娘,我娘坐在一旁看着,目光沉静,而后轻轻朝我点了点头。
我带着他出了门,方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