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睁开眼,眼前尚有两分模糊,朦胧中好像是谁在喊着她的名字。
“苏寒?”
“师傅醒了!”
她清明了许多。南宫浩泽高兴得像个孩子,姬无邪双眸闪着柔和的光。
“晚了吗?”
南宫浩泽没听清,皱眉道:“什么?”
苏寒摇摇头,张了张嘴,声音嘶哑:“我……睡了多久?”
南宫浩泽心有余悸道:“三天。师傅,你跪拜苏氏英灵时刚站起来就昏过去,把我们吓坏了。”
苏寒扯了扯嘴角,道:“阿泰呢?”
姬无邪哼了一声,道:“给你端药去了。”
苏寒道:“让诸君担心了。”
她顿了顿,道:“谢谢。”
姬无邪脸色缓和许多,忍不住骂道:“自己身体什么样还不知道?你要真心谢谢我就在意在意身体,赶紧好起来。”
苏寒抿了抿唇,也笑他:“这么冷的天,姬兄还扇着折扇,也要注意注意了。”
姬无邪扇着扇子的手一僵,恶狠狠地收了折扇:“先管好你自己!”
门外传来敲门声。
“请进。”
清泰端着药进来,见状眸中划过一丝惊喜,南宫浩泽替他关了门,他颔首致谢。苏寒舒了舒眉,接连雾霾的心里多了一分宽慰。
她还是很在意身边的人的。
“放下吧。几时了?”
答曰:“亥时三刻。”
苏寒揉了揉太阳穴,道:“这么晚了,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清泰顿了顿,道:“姬公子和南公子守了三天三夜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公子这里我守着便好。”
姬无邪目光不善地盯着他,苏寒不知为何他一路来都跟清泰单方面地不对付,可能是因为跟她也不太对付?
但她想着到底是守了自己到半夜,总不好忘恩负义,于是道:“姬兄和……浩泽早点回房休息吧。一路舟车劳顿,难为你们守了我这么些天。快回去,身体要吃不消的。都还在长身体,下次不能这么晚才睡了。”
小太子好像很喜欢他的表字,坚持让苏寒叫“浩泽”。他们微服私访,像“苏羽墨”“姬无邪”等都是名震天下的出名人物,一出口,必要被认出,只能暂更。南宫、慕容这两个姓氏太惹眼,于是改为南与慕。
姬无邪也是个倔强的,坚持要唤她名字,叫就叫了吧,“苏寒”这个名字倒是少有人知。其实化名也不多用,几人之间都是仁兄贤弟地胡叫,偶尔称个某某公子。像姬无邪这样直呼其名,还真稀奇。
男子弱冠、女子及笄则取表字,但一早就定好了的也满大街都是,前朝贵族人士甚至都以“幼学而无字”为耻,欲演欲烈,到了现在平民百姓都以此为耻了,好像表字就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一出生就取了响当当亮堂堂的表字有多么骄傲。数百年前但凡有点名气的人物都知姓知名知字,如今谈起来冠绝天下的“丞相苏羽墨”“战王姬无邪”,知其字而不知其名,说起来可笑又可悲,倒也正好替她免去了被识破身份之疑。
姬无邪看上去不太情愿,小太子也不怎么想走,但丞相大人态度坚决,硬是将他们给请走了。
临走时姬无邪塞给她一个小东西,苏寒还没来得及看一看,他就关了门。
苏寒低头一看,是个小油纸包,被人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裹着,有些厚,摸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记得乖乖喝药,喝药时拆开。”
苏寒一惊,姬无邪不知怎么把门留了个缝,露出小半张俊美的脸。
“走啦!”
这回是真的关上了。
苏寒:“……”
清泰问:“喝药吗?”
苏寒:“……”
她眉角一抽,道:“给我吧。”
浓稠漆黑的药液,一贯的苦涩,苏寒眼睛都不眨,风轻云淡地喝了半碗,就去拆油纸包。
这总算是现在喝药进行时了吧?
油纸包裹得很紧,一层贴着一层,苏寒漫不经心地拆着,嘴里的苦味蔓延至喉咙,再到整个味蕾,不得回甘,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如果不是清泰替她尝过药,真的要以为她喝下的只是普通的白开水罢了。
等将那淡黄色的外皮剥掉后,露出里面的“庐山真面目”,苏寒微微一怔。
是一颗橘黄色的,看上去就很甜的蜜饯。
清泰见了,在一旁道:“这些天都是姬公子给你试药,他说药太苦,亲自去寻了蜜饯。每次公子喝完药,都要给你塞上一颗。”
他犹豫再三,最终道:“姬公子或许是真心为公子好的。”
苏寒喝了剩下半碗药,不慌不忙地投了蜜饯进嘴里,道:“我才睡了三天,阿泰就要被拐走了。”
她边说着,边要下床去。
“你做什么?”
苏寒看他一眼,奇怪道:“下床。”
清泰冷眼看她,凉飕飕道:“公子昏迷的第一日,我就给清平去了书信。”
苏寒身体一僵。
清泰道:“如果公子不想清平过来念叨你的话,属下请公子还是好生呆在床上吧。”
苏寒抿了抿唇,默默把脚收回去,盖好被子,吩咐道:“那你把折子拿给我。”
清泰道:“现在已经亥时四刻了。半夜三更不睡觉,你还要批折子?”
苏寒道:“我刚醒,睡不着的。”
清泰抱臂看她:“你平时睡得都晚,现在多补一下不好么?”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苏寒道:“阿泰,你知道,补不回来的。”
清泰不知该如何接话。
苏寒笑了笑:“罢了,今天就不批折子了。你回去休息吧,看你眼底的乌青,几天没合眼了?”
清泰不想走:“我守着你。”
苏寒摇摇头,道:“不必。谁都辛苦,总不好我醒了,你们倒下了。”
清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走了。
临走前,他说:“别总把事藏在心里。”
苏寒苦笑,躺下,侧过身,看着周边的烛光发愣。
总把事藏在心里吗?
或许吧。
她不能跟任何人说。
其实很早的时候,她想和人说的。跟平安康泰,跟南宫浩泽。
但最终都不了了之。
不能。
永远都烂在肚子里吧。
不要让另一个人为她担心了。
苏寒,字羽墨,姑苏人氏。
她女扮男装赶考科举时填道:“苏羽墨,江南人氏,生于元德四年,失孤,父母不详。”
苏寒,字羽墨,姑苏人氏。
她入军营填写档案时:“苏羽墨,出身江南,生于元德四年,失孤。”
苏寒,字羽墨,姑苏人氏。
姑苏苏氏有嫡次女寒,字羽墨。父苏子修,母梅湘芙。
她是苏寒。
记忆中,父亲握着她没有气力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温柔地唤她:“阿寒。”
伯父每次远游回来都要给她带礼物,说着与他严肃的面庞所不符的玩笑:“你姐姐是小娇娇,你是小棉袄。”
她身体不好。满腹经纶的长兄便弃文从医,夜以继日地钻读医书。最活泼的仲兄每日天不亮就乘着小舟去池塘里接新鲜的晨露,给她煮茶润体——据说仲兄曾经最喜赖床。长姊会偷偷带她溜出府去玩,带她见识外面没有见过的世界,即使每次回来都要被家人说教一通,也乐此不疲。
她从出生起就没有母亲,年幼时拉着父亲的衣襟问:“父亲,娘亲去哪了啊?”
父亲从没有回答过她,彼时年幼的她并未父亲的神色中看出落寞。
后来经久卧榻养病的祖父召了父兄在书房议事,她无意间路过,却听到他们谈起她的生母,小小的孩童不断念着“窃听非君子所为”,然而挡不住对生母的好奇,鬼使神差地停了脚步。
“子修啊……你不能无妻无子,你还年轻。”
“父亲,我有阿寒了。”
“我知道你疼阿寒,念着阿寒生母,可阿寒是个女儿家,你才而立,总不能就此孤独终老。苏氏代代痴情种,到你这儿,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母亲在世时就最担心你情深不寿,如今我也要不在了,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呀。”
“父亲,不必多说,我意已决。孩儿不孝,令二老挂心。但续弦一事,恕孩儿难以从命。”
“咳咳,子修……”
“父亲,母亲去世时,您也正当壮年,为何不续弦?而今,我为何又要续弦?我有阿寒了,我要守着她长大,将来,九泉之下也能对阿湘有个交代。”
房间里久久沉寂。
是仲兄的声音:“祖父,不是有我们吗?侄子不是白养的,我们会给二叔养老送终的。”
“父亲,您就勿要难为子修了。当年弟媳在雪地中生下阿寒,阿寒彼时才堪堪六月,早产之下能康健至现在已是万幸。若是阿寒也……父亲,子修这些年不容易的。”
半晌,传来一声叹息:“罢了……咳咳……孽缘啊……”
苏寒不知道何为“孽缘”:
“那丫头……不知道吧?”
“……两个孩子,都不知道。”
……
不知道的会是什么呢?苏寒不知道,也可能再也无法得知了。
漫天的大火席卷了宗祠。
等被仲兄抱起时,她才反应过来。
家主大限将至,族中能说得上话的长辈都被叫去了,甚至一些半大的少年也都聚集在房里。这是紧绷时期中最容易疏漏也最容易松懈的一点。
宗祠只有两个家仆看守,管理宗祠的长辈捧着族谱离开,要亲自见证两代家主之间的交接。
可变故就在这里。
丝丝缕缕的烟味传来,是平日里最机灵的仲兄觉察出不对。
烟熏得太大,宗祠旁边的书阁就要被连坐,她和仲兄年纪尚小,被伯父拦下,眼睁睁看着火舌吞噬着昔日她最常呆的地方。
来不及救火了,祠堂已然烧了大半,只有书阁里的书还能保存下来。
……
“父亲!”
“祖父!”
“家主!”
祖父的身子看上去僵僵的,他还保持着努力起身的动作,雪白的中衣绽开血花,锦衾上滴落一两滴红豆,蔓延开来,刺痛了众人的双眼。
不知何时,那房中已多了几个黑衣人,面无表情,其中一个手中的匕首还插在祖父的胸口上。
……
祖父平日里是很疼她的。
她出生时祖父已经年老体衰,但总要笑眯眯抱着她,捏捏她的小耳朵,与他开玩笑:“小阿寒,你要是早点出生,你祖母就能看到你了。”
才三岁、不知事的她总去摸祖父花白的山羊胡子,咯咯地笑,什么也不说。
……
祖父弃了拐杖,不顾一家人的劝阻,托着一两岁的她去外面折桂花,给她做了桂花糕,又酿些桂花酒,醉醺醺去了祠堂。
人都说苏老尚书少年高中,时至今日仍荣光依旧。却从没有人凑近过看,那鹤发童颜的老人,眼角已生出了细细的皱纹。
白衣老者站在漫天的桂花雨中,说,你祖母也喜欢桂花。
……
儿时的记忆是不清晰的,她先前从未记起过这些,只从父兄的只字片语中了解一二。
她忽然奇迹般地记起来了,猛烈挣开仲兄,奔向厢房。
“阿寒……阿寒!别去!”
仲兄愣了愣,旋即拉住她,咬着牙道。
苏寒素来体弱,挣脱不开,只能看着那把匕首被人毫无怜惜地从祖父胸口拔出,喊道:“祖父!”
仲兄红着双眼,像一头隐忍到极致的野兽,紧紧箍着苏寒。
有冰凉的液体打在他的手上,一滴,两滴……越来越多,湿湿的,凉凉的,催得他眼睛蒙泪。
后来发生了什么,苏寒已经记不清了。
都过去了。
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