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雨夜。
苏星蹒跚着步子,走在充满泥泞的道路上,一旁的竹林随着狂风沙沙作响,他看不清道路,雨滴成百上千,不断击打着他的双眼,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是雨水使得苏星的心里疼痛万分,嘴角边又流出一点鲜血,他想用手去擦拭,但手已经没了知觉,手臂上的绷带被雨水浸湿,头发披在肩上,脚上的伤口混着血和泥巴,仔细一看似乎还有小虫子在蠕动。
走不动了吗?苏星心里这么想着,他跺了跺脚,伤口上的小虫子被抖掉了,随后苏星跑了起来,地上满是污水的泥坑留下来苏星幼小的脚印。水花溅起,湿透的、破烂的长衣挥甩着,他要去哪?苏星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漫无目的地跑着,跑着,跑着……
他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但也可以说在苏星六岁时,他的母亲就亡了,因病而死。苏星就这么跑着,渐渐地,雨停了,他也跑不动了,心脏不停地跳动,胸口变得前所未有的闷热,大口大口喘着气,头发滴着水,伤口又裂开了,深血色透过淡灰色的薄衣,显得格外突出。
夜晚没有过去,但苏星撑不住了,他慢慢走进竹林里,竹叶飘落,经过了雨水的洗礼,清香散发,一股自然的气息也随之扑鼻。月光透过云层,朦胧地照在了流浪少年的脸上,苏星吞了一口口水,他感到嘴巴很干涸,但没有力气去寻找水源了,他只好闭上眼睛,躺在地上,泥巴沾满背后,苏星也不管这些了,静静等待野兽来猎食自己。
当苏星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躺在一张床上了,他看向四周,是一些陌生的家具,苏星走下床,一旁的桌子上放着一些中草药和一壶茶水,整间屋子都散发这一股浓浓的草药味,苏星感觉有些刺鼻。
“哟,醒啦。”一个瘦小的男人走了进来,留着长胡子,衣着简朴,看上去也不像什么坏人。苏星双手捏着衣服,向后退了几步,有些警惕地问:“你……你是谁?我在哪?我不是应该在荒郊野岭的吗?”面对连环三问,男人也大方地回答他:“哈哈哈。我呢,叫胡病,你现在在京城。我是在今早采药路上发现了你,便把你带了回来。”
“……”
“别紧张,我要是想害你,大可在竹林里杀了你,还何必大费周章地把你带回来呢?”
“你救我干什么?”
“医者仁心嘛。”
苏星开始不怎么畏惧这个男人了,但还是跟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他开始有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什么要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流浪儿,这一点苏星有点想不明白,他并不是不懂“医者仁心”这个道理,但是在他看来,所谓大夫就只是帮助一般病人治病,而并非救下一个流浪的孩子。这个问题苏星仅仅思考了一分钟,随后便懒得去想了,于是问胡病:“你不是说医者仁心吗,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给我疗伤?”
“说的不错。”说着,胡病直径朝苏星走了过来,他比苏星只高出半个身子,苏星抬头看着他,胡病说:“把手伸过来。”苏星有点奇怪,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然后问:“我挨的是皮肉伤,你让我把手伸过去干嘛?”胡病倒也没不耐烦,转而说:“伸过来就对了。”苏星听了话,把手伸了过去,胡病在他的脉搏上把了把,很明显地能感觉到苏星的脉搏在有节奏地跳动着。“不错。”胡病随口说了一句,苏星刚想应一声,他又接着说:“背后。”苏星转过身子,胡病把长衣从矮肩拉了下来,满是伤痕的背部裸露,胡病不禁叫了出声:“你这也太诡异了,怎么弄的?”
“被打的。”
“哼哼,你这要治好,可得耗我不少精力,可付得起?”
“付?”
“精力钱。”
“随你。”
胡病笑了笑,随即起身去到院子里摘草药,苏星趴在窗口上看着胡病,问道:“你在找什么?”胡病将药拿在手心里,然后拍了拍衣服,说:“摘药,敷在你伤口上的。”苏星没见过草药,便多问了一句:“这都是长在土里的吗?”
“哈哈,不是啦。这些都是我移植种过来的,这样一来方便我采药。”胡病把药放在打磨器上,一边用手打磨草药一边熬制药包。胡病看向苏星,这个少年披头散发,满面污泥,衣衫褴褛,整体色调都给“染”成灰色了,而且还浑身散发着臭味,难以忍受。忽然,他问苏星:“我很好奇,你的伤是谁打的,你爹吗?”
“我没有爹。”
“你娘呢?”
“死了。”
“你是孤儿?”胡病也算是头一次收留孤儿。
“看不出来呀?以为我只是离家出走?”
胡病摇了摇头,苏星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从小到现在就只有我娘一个人养着我,每天不是下田干活,就是去村里卖点草鞋和绳结。不过呢,在我六岁生辰时便死了。
“为何?”
“因病而死。她死了后,我叫人来帮忙埋了,然后放火烧了草房,独自一人在外边流浪。身上的伤不是摔的,就是被那些客栈里的壮汉打的。”
胡病嘴角扬了一下,也接着说:“那我跟你差不多。我呀,也是个孤儿,但在我九岁那年,有一位神医收留了我,并且还向我传授医术。我学成之后呢,便离开了那位神医,走遍四方,救助百姓。最后我来到京城,开了家医馆,在这里救助百姓咯。”苏星睁大了眼睛,似乎认为胡病会收留自己,眼睛充满了纯净的神色。胡病也看出来苏星的意思了,虽然不是自己想的,但是看着他,胡病总是会将小时候的自己跟苏星叠在一起,经历也差不多,于是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想让我收留你?”
“嘿嘿,算是吧。反正我也无家可归了嘛。”
“……那好吧”
苏星大跳了起来,嘴里不断欢呼,声音大得可以掀翻屋顶。胡病无奈地摇摇头,停下了磨药,说:“你可不能高兴得忘了什么啊。”
苏星飞一般冲到胡病跟前问:“忘了?你要我帮你洗衣做饭什么的?”
“差不多吧。”
“洗衣做饭啥的,我还算拿手。”
“属实?”
苏星用力地点了点头,胡病思索了一番,然后说:“行,你要留在这,就要帮我洗衣服、做饭、打理医馆和采草药。”苏星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一会低落一会兴奋的:“没问题!感谢贵人相救,小的感激不尽!”说完便跪在了地上,胡病连忙把他扶了起来,说:
“不必谢我,我也是助人为乐罢了。”
胡病又思索了一番。
“你叫什么名字?”
苏星征了一下,随即从破烂的袖口里拿出一块牌,用竹而制。他把竹牌放到胡病手上,胡病仔细端详了一下:这块竹牌被水冲刷过很多遍,上面很潮湿;竹牌边缘似乎被磨过,还有竹屑和竹刺附在上面。竹牌的另一面刻有什么,好像是字。
“苏……星,字……看不清。”
“我忘记上面写着什么了。”
胡病看看竹牌,又看看苏星,然后起身去到医馆子里。苏星也跟了上去,院子前的屋子就是医馆,里头散发着草味和各种药材混合的味道,苏星不禁觉得刺鼻,挥挥手说:“你在找什么啊?”胡病从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刀,随后在竹牌上刻画,苏星也走过来观看,胡病运刀娴熟,刀锋不重不轻地划过竹牌,留下光滑的痕迹。
“苏星……字,云鹤?”
“云中灵鹤,不喜欢吗?”
“倒也不是啦……”
“好嘞,那么你以后就和我住在这医馆里了。别人都称我为胡大夫,你也这么叫吧。”
苏星点点头。
胡病又把竹牌拿到院子里去清洗,苏星也一直跟在他身后,胡病并不觉得厌烦,反而饶有兴趣地问他:“你……一直跟着我干嘛?”
苏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随口回了句:
“我想看看你一天都在干嘛,不行?”
“哈哈,当然可以。”
烈阳当头,再加上胡病把苏星捡回来的时候没给他洗过,一股馊臭味散发出来,胡病把竹牌洗好后放在一个板上放着,转身对苏星说:“你太臭了,去洗洗吧。”苏星抬手闻了闻腋下,又闻了闻衣服,说:“的确有点臭,那去哪儿洗?”
“我去烧水给你沐浴。医馆正午开,离开馆时还剩一个时辰,我要准备准备,烧好水后你去洗洗。”
“哦。”
胡病走到院子的后门里,而后又走进转角,苏星拿起竹牌看了看,已经不扎手了,上面也都被洗得洁净,不见一点污渍,刚刻上去的名字清晰可见。“云中灵鹤么……第一次呢。”苏星把竹牌放好,然后走进后门,后门有一条小道,一旁种满桃树,现在也正值桃花盛开之季,清香芬芳,桃花朵朵,跟苏星昨天在竹林闻到的气味是一模一样的。苏星穿过小道,里头就是洗澡房,房间上方冒出蒙蒙白色的雾气,胡病走了出来,看到苏星,便说:
“热水我烧好了,去洗洗吧。哦对了,衣物我放下木盆的旁边了,你身上这件,就扔了。”
“知道了。”
苏星走了进去,里头雾气腾腾,能隐隐约约看见盛着热水的盆就在中间。胡病帮忙关上了门,然后去准备开门。苏星脱下了破衣,走进了木盆里,热水的恒温立刻传遍全身,他把身体好好洗了一边,身上的泥巴和污渍都被苏星缓缓搓掉了,头发上的尘土也都在此被洗掉了,“这大概是我唯一的一次沐浴吧。”
少时,苏星沐浴完毕,他穿上衣服,是一件淡灰色的衣袍,又发现意外的合身。“胡大夫量过我的身长吗?”苏星从来都不会去思考一个无所谓的问题,便收拾好东西,走出了门。
“诶,这是?”苏星看到地上有一个硬纸包,便拿起看看。
“药?”
“敷在你伤口上的……”他回想起了胡病的话,猜到了应该是胡病放在这里,让自己沐浴完后用的。苏星笑了笑,拿着纸包走出了后门,他把纸包放在房间的桌上后,走到了医馆里。
医馆已经开了,胡病正在给一位妇人把脉。他把了一会,随后对妇人说了什么,妇人拿出一张纸,胡病看了一下,皱着眉,拿起笔在上面写了点东西,接着起身去抓药。
“啊呀,胡大夫,这位是……您的……孩子?”妇人看到了从院子里走出来的苏星,感到有些惊讶,因为胡病三十五岁了都没有结婚,自然也没有孩子,突然有一个小孩出现在医馆,是个人都难免感觉有些意外。
胡病抓好了药,看了看苏星,说:“哈哈,这孩子是我捡到的。他昨日在城外的竹林里晕倒了,我便把他带了回来。”苏星歪着头看着前面这两人,说道:“什么什么?你们在说我吗?”胡病把药包好,放到妇人前面,然后说:“药方我改了一下,照着这个吃就行了……云鹤!帮我把你旁边的枸杞拿来。”苏星看到右边木柜上放着一包枸杞,便把它包了起来,拿到胡病前面。
“把枸杞加入浓汤里就行了。”胡病把药方子给妇人,妇人接过药方和纸包,说:
“还是胡大夫的药方子有用。诶,这孩子长得可真清秀啊,生的个好胚子。”苏星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夸他,脸不自觉就红了起来。胡病把妇人送走后,苏星喃喃自语:“生的个好胚子……真的?”胡病听到他的自言自语,有些忍俊不禁,于是说道:“你啊,当个真也行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烈阳西下,炎热退去,空气中弥漫着热闹的气息。医馆外的街市灯火通明,苏星和胡病在院子里看着皎月,苏星不禁说道:“昨日的月亮也是这么圆呢。”胡病问:“昨日……你为何不再寻求一下他人帮助,而是选择等死?”
“没人会帮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试过了,没用的。”
“哈哈,这样吗。对了,我给你的药……你敷了吗?”
苏星这才想起来药一直放在房间里,于是他起身去拿药。胡病拿着竹牌,在牌子下方穿了个洞,然后把一个绑着玄青琉璃球的淡红色流苏系了上去,当苏星拿药回来时,胡病把竹牌展示给他看:“看,这个流苏好看吧?我特地买的。”苏星拿过竹牌,上下看了又看,然后把它系在腰间,说:“好看。”
“好看就成了。来,我帮你敷药。”
苏星将衣服拉下,露出满是伤痕的背部,胡病把药制成药膏,然后一点一点涂抹在苏星的伤口处。
“疼!”苏星不禁叫出了声。
“就是疼才有效嘛。”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胡病也帮苏星上完了药,然后起身说:“天色已晚,回房歇息吧。”苏星也起身说道:“那个……你会一直收留我,对吗?”对面突如其来的问题,胡病就和早上一样,毫不回避地回答他:“当然了。”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回房了。
苏星躺在床上,外面的月光透过纸窗照射进屋子里,照到了少年的脸上,他开始回想起今日的事情:结识胡病、留宿医馆。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吗?
苏星自己都不知道。
他把竹牌卸了下来,放在床头,安静地等待思绪把自己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