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掠过露台和窗帘,我又看到随风轻曳的红纱帐。原来是它,一开始便昭著着香艳和蛊惑的色彩,引诱我迈入罪恶的深渊。
艳红
从我记事时起,秦小安的卧室就有一床红纱帐,四季不变,十年如一。初夏的夜里,花园里的风掠过露台和窗帘,带来一股月季的浓香。水样的红纱随风轻曳,穿蜜色丝绸睡衣的女人斜卧在床上,露出一段儿丰白婀娜的身子,惬意地半闭上眼。
这曾经是我最常见的景象,也是令众多男人向往的温柔乡。在这个别墅区,秦小安的美艳路人皆知,哪怕她外出戴浅棕色遮阳镜,穿黑色裹身长裙,她那浓艳的风骨仍包裹不住,馥郁的气息仿佛从汁液饱满的花朵里渗出,吸引着众多蜂蝶前来采摘。
我不知道曾有多少男人与秦小安在红纱帐里共欢,我只是经常忧伤地抬起眼,沉默地看着这幢花园别墅的浮华奢靡,四季更迭。
传说中的别墅和红纱帐都是第一个宠幸秦小安的男人所赐。他很老了,以至于让人想象得出他当年与秦小安的交合,就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水车,在清灵的溪水里发出吱吱呀呀的转动。有一天他终于腐朽,失去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余力,于是他把生前盛世悉数留给了那位用青春为他殉葬的女子,包括她后来带来的一双儿女。
那对儿女到底为谁所生,只有秦小安知道。每当提起那位神秘男子,她的嘴角总会微微上扬,噙着笑说:“他很帅,有一头柔软的发,有着小鹿一样年轻冲动的身体。”即便多年后,已是38岁的秦小安提起他,梦呓般的表情仍像少女怀着对白马王子的憧憬。
“那么为什么不和他私奔,不带我去找他,不摒弃那个老男人的印记?”我问。
“瑟,你不明白。”秦小安的神情忽然黯淡,“一个曾经一无所有无比清苦的女人绝不可能从头再来。男人并不可靠,我只能倚赖现有的一切过活,物质、孩子,还有回忆,而这一切的开端都是一个逝者所赐予。”
原来,老男人早已变成她的王,让她一辈子走不出他的宫殿。我想面对那床红纱帐,我也只有默默顶礼膜拜,感谢它成为孕育我生命的温床吧。
素白
公开场合我管秦小安叫母亲,管林绮衣叫妹妹。
我叫庄晓瑟。
很小的时候,上学前,秦小安就叮嘱我们:“不要告诉别人家里的事。”
学校填档案,她为我们填上:父亲,海员;母亲,从事文职。所以我们得以正常而简单地生活,像所有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平常我们和保姆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公寓,逢周末再回别墅。
在学校我钟爱穿校服,喜欢它正蓝的颜色映衬得我的轮廓无比阳光正义。我不和其他男孩攀比,但我的个子还是拔节一样蹿高了,我的面庞开始焕发出某种令女孩心跳的光彩与生气,像贴了“秦小安出品”的标签。或许我一出生,便注定要被赋予外表优良的特质。
林绮衣也很美,但不同于秦小安的那种流光溢彩,她总是安静的,柔和的,像生长在幽谷里的一株兰花。她的校裙是素净的白色,一双同样素白的泡泡袜裹住她纤长的小腿。她的秀发柔顺地垂至腰间,即便在夏天也很少出汗,抱着一本书穿行在校园,所到之处似乎总会散发出兰花的幽香。
“哥哥好帅!”
“妹妹也很美!”
每当我们并肩出现,总会引发人群中一阵小小的骚动。我想如果我们前世不是兄妹,定然会有人认为我们是金童玉女的绝配。但因了这层关系,原该被同性排斥的我们,彼此周围竟像产生了某种奇妙的磁场。
比如,会有各色男孩贴近我讨好我,向我探听林绮衣的喜好;也会有羞涩的怀春少女找到林绮衣,请她转交情书或礼物给我。围绕着我们的男男女女各怀憧憬,各取所需,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林绮衣一直安静,波澜不惊,而我也习惯忧伤地抬起眼,对周遭一切表现得云淡风轻。
往往是黄昏时分,回到我们寂静的小公寓,当我捎话给林绮衣,谁谁明天想请你看电影,当林绮衣递给我一个巧克力礼盒,我们忽然对视着,笑了。只在这一刻,我们清冷的面容才会被某种温暖的默契融化开。或许,优秀的人总是孤独的,而只有同类之间才能了解这种孤独。
因为有如此优秀的妹妹在身边,哥哥的眼光自然清高;因为哥哥同样优秀,妹妹也不会轻易看上谁……人们这样地议论着。但依然有人乐此不疲地前来追逐,可谁也不会想到,我们素白纯真的外表下掩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浮妓
据说阳光之所以灿烂,是因为人们忽略了被它隐藏的斑点。
很小的时候,我真的以为父亲是一个帅帅的,有着柔软头发宽阔胸膛的海员,我以为我的母亲是世界上最高贵最美丽的女神。
一个春日黄昏,我参加完学校组织的春游早归,手里握着一捧新采来的雏菊,想要给家人一个惊喜。我一身汗津津的,蹑手蹑脚地穿过花园的石阶,穿过熟悉的楠木楼道,满心欢喜地想要喊出一个人的名字,眼前的景象却绊住了我。
竟是秦小安和一个男人在床上!她褪去了惯常的蜜色衣衫,她的肌肤刺目地裸露着,蓬乱的发掩映不住疯狂甩动的胸脯。她剧烈地运动着,袅动的红纱轻拂她蛇般妖娆的背脊,身下的男人发出浑浊的喘息,和着她娇弱的轻哼,一声声不绝于耳……
我站在门缝外,胸腔突然绷紧,大脑忽地空白。也许以当时的小小年纪,我还不能明确那种隐约的羞耻感,不能明白这一切对于我和林绮衣意味着什么。我的惶恐与惊愕只来自于,秦小安的裸体竟然唤不起我任何关于母体的记忆。
我是否曾伏在她的胸脯接受哺育,是否也用手亲昵地抓过她的发,已想不起。眼前的女人如此陌生,她只顾着在汗水中挥发她的欲望,却不顾她已失去在孩子心中的母性光辉。那一瞬间,有个声音在我心中呐喊:“她不是我妈妈,她不是!”
忘了我是怎样转身,猝不及防地看到林绮衣竟已站到我身后,不知何时她也回了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迅疾地捂住她的嘴。小雏菊撒了一地,空气热得令人窒息。
我带着林绮衣跑了出去,奔向一个未知的所在。一路上我听到林绮衣低低的哭声,回家后我们却什么也不敢说。
后来,我们又见过两次那个陌生男人,穿了衣服的他显得热情而华贵,秦小安介绍说是她的朋友,让叫叔叔。
再后来,他彻底离开了我们。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他扯坏了秦小安的头发,刮花了她的脸,最后指着我们的鼻子说:“她,你们的母亲,说到底就是一个高级妓女,到处浮游着骗男人的钱,维持你们奢靡的生活……”他还说了许多我们闻所未闻刺耳惊心的字眼,而不管身后的女人怎样嚎啕哀求。
那一刻的秦小安多么狼狈,多么颓败。
林绮衣放在我掌心的手忽然变得冰冷。
圣女
从那以后我们搬到了学校附近的小公寓。秦小安将林绮衣的房间装点得像个梦幻王国,到处是粉的蕾丝的窗帘,粉的毛绒绒的娃娃,满衣橱时尚的裙子,配一台清冷色调的钢琴。
秦小安说,她要把自己年少贫寒时未满足的梦想全部实现在女儿身上。
她说:“绮,我要把你培养成世界上最纯洁最优雅的公主。”
她左手拉过林绮衣,右手拉过我,最后说:“没有一个男人靠得住,以后妈妈就只有你们了。”
我看见林绮衣嘴角柔和地上扬,懂事地笑了,过去暖言安慰了秦小安几句。我也跟着迎合上去,一家人和乐地抱在了一起。
但等秦小安一走,林绮衣就闭了门,厌恶地将适才秦小安碰过的娃娃和裙子剪得稀烂,扔进了垃圾桶。第二天保姆来问,她只说,同学喜欢,拿去送人了。
仿佛她一抬指,便清理了房间里不该有的污秽。原来她和我,一直是心意相通的。她和我一样,厌恶丑恶的事物,哪怕她是母亲。我们全都外表平静而内心叛逆。
或许这世上,只有林绮衣才是我的心灵知己吧。别的女孩永远走不进我的世界,而只有在她身上,我才能感受到些许温度。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仿佛越来越离不开那种感觉。放学后,在围绕着我们的男生女生的口哨声、告别声中,林绮衣坐上我的单车后座,她柔软的手臂缠绕着我,她素白的裙摆在我身后随风轻扬。
寂静的夜里,林绮衣坐在窗前叮叮咚咚地弹钢琴,她那垂顺的秀发与恬静的表情看上去多么像画中的圣女。楼下有痴痴仰望她的少年,我知道他每晚都会过来聆听她的琴声,等待她的答复。而我却装作陪我的圣女看琴谱,俯下头,从背后轻嗅她的发香,偶尔任鼻翼不小心掠过她的面颊。
还有许多时候,在楼梯间,在路上,我拉住她的手,我们相视一笑……多么自然而亲近的兄妹关系。
是的,那些时刻,我感觉林绮衣只是我一个人的。我眷恋她那圣洁而单纯的模样,我习惯了我们的世界只拥有彼此,也只有那些时刻,我才觉得自己是干净的,才不会计较自己身上流着父不详的血液。
火花
从19岁开始的大学期间,我们都很少回别墅了。林绮衣出落得愈发动人了。她开始穿窈窕的连衣裙,胸前像熟透的蜜桃一样饱满起来。有时看到她,我甚至会联想到小时候偷看秦小安的一幕,没由来的面红心跳。
这大约就是男孩在青春期的正常反应吧,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妹妹。
当大学后第一个暑假回家,秦小安见到我,她的表情也变得异常起来。她已经开始敷厚厚的粉,来遮盖眼角的细纹,加上找不到可以依靠的男人,被儿女疏远的落寞,她看来更像一个久居深宫的怨妇。
晚餐时分,她忽然盯着我说:“瑟,半年不见,你变陌生了。长大了,也像男人了。”
我只沉默。
她又说:“有时我真疑惑,养你们是为了什么,要这座房子又是为了什么?”
我心下一疼。想到让她这样寂寞,竟像是我的罪过。不管怎样她也是我的亲人。
我决定留下来住两个月。初夏的夜里,依然有风掠过露台和窗帘,吹动秦小安房里的红纱帐。站在熟悉的门口,这一次我却觉得燥热异常。
到浴室冲洗,任噼啪的水花打在身上。看着镜中那张帅气的脸,曾经我恨不能撕掉它的“秦小安标签”,而现在,我只希望自己可以清醒一点,将过往那些灰暗的印记统统冲刷掉……
“瑟,你忘了拿毛巾。”异样的征兆,在那个瞬间陡然发生。门忽地开了,是秦小安进来。我“啊”地一声,本能地背转身,遮住自己的敏感地位。
或许成年的孩子都是羞于见人的,哪怕是自己的母亲。
但秦小安显然是母性发作了。她继续走过来,她在笑,她盯着我说:“有什么好害羞的,小时候还不是我帮你洗澡。”
她用毛巾轻轻帮我擦拭。她的指尖薄凉地触在我的臂膀上,她在叹息:“瑟,你长得真结实。”
猛一抬眼,我望见她面上浮起的红云,她眼里燃烧着的异样火花,像是某种复杂的图腾,赤烈着要将我的灵魂吞没。
我的心陡地漏跳半拍。
原罪
假期过半,林绮衣也回来了。她换下素白,穿上浅紫的色彩,身姿已显得有些风情。秦小安拷问她有没有交男朋友,她只笑而不答。
那样的笑刺痛了我。曾经,我的世界里只有林绮衣,我不能忍受秦小安赤裸裸地将她划归他人,不能忍受她心照不宣的万分之一种可能。
真正成年后,我与她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
我怎么能告诉林绮衣,一个男孩的青春期反应,我在学校看见她面红心跳又刻意避开的原因。我在家里,每当面对浴室里的镜子,面对秦小安穿着蜜色丝绸睡衣半卧在床上,面对她无意中殷切又异样的眼神,我那就像被下了蛊的燥热心情……
哗哗的水声,每晚依然从浴室传出。先是秦小安的,然后是林绮衣的,最后是我的。我闭上眼,站在她们曾经站过的位置,开始冥想她们曾经有过的姿势。我是怎么了,头脑如此昏蒙。
我想起小时候,我似乎从未和林绮衣共浴过。普通人家的孩子大都会在一起赤溜溜地玩水,而我和林绮衣,一直是被分开精致地养着。印象中的她一直穿着齐整的衣裙,那些端淑的纽扣却神秘地撩拨着我的心。
终于,那个令我永生难忘的午后来临了。
那天秦小安出了门。我正困乏,林绮衣提议重温一下我们儿时常玩的捉迷藏游戏。于是,在花园里,书房里,我们开始一轮轮的躲藏与追逐。最后一次是在秦小安的卧室,林绮衣揪出我,开始拿手呵我,我的表情忽然僵住。
“怎么了,哥?”林绮衣有些委屈,“你不喜欢我了吗?我说最近怎么一直疏远我呢……”
她的手仍放在我的腰间,她的面庞映着少女特有的娇羞光晕,她的唇正对着我,吐气如兰。
我已不能呼吸,我的手心密密地渗出汗来。我想我一定是被魔鬼附身,才会不顾一切地吻下去,将手伸进她的衣衫……
刹那间天旋地转。那张床原来如此绵软,使我深深地陷下去。怀中的少女水银般光润无瑕,我的周身像被温热的液体包裹着,一寸寸淹没,直至体无完肤……
有风掠过露台和窗帘,我又看到随风轻曳的红纱帐。原来是它,一开始便昭著着香艳和蛊惑的色彩,引诱我迈入罪恶的深渊。
结局
三年后,林绮衣出国了。
我和一个平凡女子恋爱了。她叫刘丽莎,长得微微发胖,穿并不时髦的衣服,但她有一对爱笑的酒窝,和一个温馨圆满的三口之家,所以我爱上了她。
其实经历了那个午后,我和林绮衣与那幢别墅更疏远了。光彩下覆盖的罪恶感,常常使我的胸口隐隐发痛。
再后来,接到秦小安的自杀通知,医生说她死于抑郁症。她死时安详地躺在红纱帐里,盛妆浓饰,绝色妖娆。她在最后给我和林绮衣的信里说:“我从小就患有一种病,不能生育,所以我依傍了这所房子的主人。我害怕我的下半生会孤苦无依,所以从孤儿院中先后领养了你们。我想着一子一女,多么好,可最后却和你们越来越生疏……原谅我,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更不是一个好女人。”
我看见林绮衣的嘴角在抽动。她戴着墨镜,不久又将飞往国外。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林绮衣哽咽着,“从中学时一次献血,我偷偷拿到结果,就已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害怕被抛弃,于是选择隐瞒。
“哥,其实我一直偷偷爱你,但我们是不能被世俗接受的。”她最后说,“希望你幸福。”
泪水终于迷蒙了我的双眼。我想起我曾经对秦小安的记忆,想起她后来看着我的异样眼神,也许她只是怀着对她年轻时那些风流韵事的怀念,对那些像小鹿一样年轻而冲动的身体的怀念;我想起我和她和林绮衣之间所有异于亲情的感觉,想到这一切终要结束,我沉甸甸的心蓦地变得飘忽。
我的,多么混乱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