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倾盆大雨!泼天大雨!将这里化成了汪洋。
墙,深沟高垒,密不透风,让水只能注入,不能宣泄……
“先生?这……这……”李安看见妇孺手抱稚子,坐于屋顶哭喊;看见男子抢夺木板盆盂,在水中大打出手;看着无数人涌向城门,奋力敲打推动,那雨做的墙纹丝不动。
繁华的城镇,因为一场暴雨便化作了地狱,韩子平白衣白袍站立于灾难之上,衣袂如仙,冷冽而漠然。
“这便是雷霆与风暴。”韩子平蹲了下来,看着李安,表情严肃认真,言语中尽是漠视之意。
他手指着画面淡淡道:“看,这就是白日里那人。”
李安刚过顺着看过去,一道惊雷出现在他眼中,千万条电蛇齐齐扑入水中,挣扎的人成了焦炭,旁边的人连带着沉了下去。
一点点哀嚎都没能发出,躲在屋脊上察觉到这一幕的人脸上全是骇然与惊恐。
这是天威,出现在眼前,降临带身边的天威。
躲在屋脊上的人颤抖着,战憟着却没有一个敢去找那些沉没在自己眼前的人。
人性的私欲与自保,在这一刻显露无虞,那是天威怎么可能去抗?又怎么能抗?
漆黑的夜晚被惊雷照亮,数不清有多少生命随着那一指在刹那的光芒中,悄然逝去。
李安真的惊着了,都知道韩子平是神仙,可一指便是一道惊雷滚滚,一句落下便是飞灰漫天。
杀伐近在眼前,死亡触手可及。
化成焦炭的那一幕不断在他脑中回放,这十岁的孩子,第一次见识到了杀戮,还是颤抖了,害怕了。
韩子平摇了摇头,果然还是太小了,这里也太偏了,要是在东边的话,这么大的孩子恐怕都上过战场了吧。
没办法,西南一隅,太久没遭遇真正的战火,韩子平白袖飞舞,手指尖的一点灵光闪过,注入了少年的眉心。
画面一闪,二人直接进入了长乐幻境中,周围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李安跪倒在地,韩子平消失不见。
转瞬间李安又回到了第一次与韩子平见面的那个下午,手臂再次被削下,白色的剑化成了光从创口刺入,在皮肤下穿梭。
隐藏在血肉中的脉络开始浮现于表面,白光将青色的血管染成了银灰色根根隆起,看上去刹是恐怖。
当然这少年郎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却遭遇了更加可破的事情。
痛,创剧痛深,剥肤之感从骨髓中传出,在神经中千回百转,无穷无尽的痛苦涌入大脑,一泼又一泼如惊涛,如雷击。
李安顷刻间便翻滚在地上,苦苦哀嚎。
“你觉得他该死么?”九天正神之声,煌煌威严,从空中而降,四面八方齐齐袭来。
李安之觉得疼痛被暂时压制了下去,但自己宛如处于大海中的孤岛,声音组成的骇浪正在不断拍击。
“不该死!”没有犹豫,答案脱口而出。
“为什么?”正神雷音再度响起,惊雷将狂涌的骇浪照亮。
“其虽狂悖,但罪不止死,国家也没骂人便砍头的法度。”
“法度?”正神的声音变得轻佻,其中多有不屑“我现在便是他们的天,他们的神,我的想法便是他们的法度!”
“还请师父饶恕城中无辜之人,他们不应该遭池鱼之殃,受连坐之罪。”
李安彻底反应过来了,没再去管不断在体内窜梭的光华,强忍着疼痛跪了起来。
“谁是你师父?!”
轰隆!雷霆炸开,狂风大作,海浪升起数十丈高,暴雨倾泻,正神怒斥!
“你!一日是,千日是!万日是!”稚嫩而坚定的声音从李安口中吐出。
正神沉默了,留下被疼痛裹挟的李安满地打滚,崭新的衣服上沾满了黄土。
一道光华从这十岁孩童身上飞出,在天地间化成了晶晶莹莹的一片,荡平了云气,横绝了雷光。
雷不再响了,雨渐渐地小了,风缓缓地停了,云慢慢地散了。
皎白的月光再度降临将这个大水刚刚褪去的城市照得透亮。
哀嚎的,哭泣的,祷告的,强忍泪水抢救家财子女的……不一而足却又整齐划一。
“谢谢师父,师父慈悲。”
疼痛感在慢慢淡去,下面的一幕幕清晰的出现在李安的脑海中,他躺在血泊中,声音微弱。
“师父?!”正神轻哼。
刹那间风吹散了云,又将云聚拢,雷霆将月光再次与大地断绝,暴雨戚戚沥沥,寒风萧萧不绝。
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刺骨的凉意将刚刚出现的喜悦换成了惊骇。
“先生!”稚嫩的声音再度从鲜血散了一地的黄土中传出。
正神的手悬在了半空中,久久不曾挥落,也不知过了过久,李安终于感道疼痛消失自己回到了剑上,莅临于空中。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正神降下了旨意,城中大水消弭,雨云缩小,仅仅笼罩在县衙上方,筑墙黑瓦依旧拦住了内外,进不去也出不来。
“我们是仙,通天彻地的仙!蝼蚁挑衅神明便是罪!我们可以让赐下风调雨顺,亦可以降下天灾地陷。”
这是李安再昏睡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刻在了他心中的话。
翌日,暑气再度袭来,辰时刚过便闷热难耐,梅花桩中的碎片已经被打扫干净,刀枪在少年郎的手中虎虎生风,与地面撞击出火花。
昨日一场大雨,让田地中多有积水,村中的劳动力有一个算一个都去了地里。
韩子平见李安将大刀耍了一通后,说道:“从今天开始,药材采买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会将短少的药物拟成清单合着银两一并予你,省的我不要,缺的你得补上。”
昨日之事随风消逝,两人都没有再提,李安看着桌上的银两与纸张恭敬的鞠躬点头。
“下午再去,现在先做功课。”见李安要往外跑,韩子平一道打出指风将之拦住“剩下时间去屋子里抄写功法吧。”
“啊!?”李安的脸色一下就垮了下来,舞刀弄枪他在行,提笔写字难不说,稍有错误还要挨打。
“啊什么啊,将《青木诀》抄写十遍,有一个错字便打十下屁股!”见李安一说写字便苦着脸,韩子平没好将手中书卷砸了出去。
或许是自己昨日已经收手的缘故,这小子今天更显得亲昵随意了,不过他的机灵劲全用在刀枪上了,那字简直比修炼天赋还差,令人难以直视!
钟奇文等人在韩子平凌厉的目光中都颤颤巍巍一言不发,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都觉得韩子平心情肯定不好,毕竟从昨天开始便没甩过一个好脸子。
依葫芦画瓢地抄写了千余字经文,李地留下了堆蚂蚁字,就如被关了一个月的猴一般,急冲冲地溜出门去在山林间乱窜。
泥泞险阻?不存在的,乡间田地本就湿滑无比,经过三十日的打磨,李安早就能分清楚怎样才能避免踏入泥水,踩着干干净净的石头,仅用了半个时辰便走完了原本要两个时辰的十里山路。
城门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地面是干的,车马走过还能带起尘土,昨夜的一切像是幻觉。
“呜呜咽咽~~~”
城中道路李安不说了如指掌,也算是轻门熟路,但现在有些认不得了。
除了被清空的主干道外,各处辅道摆满了堆积之物,尸体躺在家具上还待运出,衣物挂与尸体上还未晾干,跪了一地孩子尚在哭泣,大人为了生计不得不收敛悲伤开始劳作。
悲鸣声入耳,凄凉景入目,昨夜种种这才浮现在李安眼前。
神仙一怒,百姓仓皇,人间尽是凄凉与悲惨……
今天醒来后,韩子平一如往常,什么都没解释,只叫他抄写经书,只是现在李安隐隐明白,韩子平让他来干什么。
看!这是人间么?不……这是地狱吧。
说书人讲过,在地狱中,鬼魂的哭成,永远不会断绝。
因为那些在阳间作恶之人死后会在地狱中受到责罚,便想用哭声去打动判官,让他们饶过自己。
同时也有些没有亲人的孤魂野鬼因为没人烧纸钱,不能坐渡船渡过奈何桥,只能在岸边啼哭。
得罪了神仙而化成炼狱,全城皆尽是哀嚎的清卢城,与地府的差别也就是一个在现世一个在阴司了吧。
私塾先生可能是躲得快,两口子正在门口不断往外舀水,白色的墙壁变得有些青,一看便是被浸泡过的痕迹,他们上身上的衣服也是湿哒哒的,在大太阳下穿着肯定难受。
李安知道这种滋味,有一次暴雨冲垮了一片屋顶,家里所有人都只能穿着湿衣服。
从胡子半白的老头与中年妇女门口走过,看着他们木然的眼神,李安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摇摇头,在悲切的歌声中往韩子平指定的地点走去。
走着走着眼前的地面湿了,李安盼顾了几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县衙附近。
全城的暴雨聚于县衙,周围晴空万里,内里雷光震震。
自作孽不可活,也不知道韩先生什么时候才会收了法术,李安看着县衙不住摇头。
他同情城内无辜的居民,但绝不会同情县衙,昨日那牙子的面孔依旧在脑中不成散去,虽然人被韩子平劈成了焦炭,但推开自己的那一把,实在是记忆尤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