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浑身酸痛不已。我缓缓地张开双眼，看见我身边抱着我熟睡的卫沉沙。我一惊，下意识地想挣脱开。可我刚一用力，卫沉沙便不许了。我以为卫沉沙在故意装睡捉弄我，便伸手捏他的鼻子，企图揭穿他。卫沉沙却趁机抓住了我的手掌，放到他的腮边，低声嘟囔了句：“乖，别闹。”
我叹息了一下，不再乱动。唉，我已经嫁做人妇了，我才十八岁呀。
我闭上眼睛，将毛茸茸的脑袋向卫沉沙的胸口更近地拱了拱。我捏了捏卫沉沙宽大而温暖的手掌小声说：“嗯，千羽寒，我真的嫁给你了哦。两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很排斥你。一是因为我们两人家族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和一纸啼笑皆非的婚书。再一个，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吧。
“你是江湖大族千羽氏的掌门人，而我呢，我不过是罪臣之女。我知道，爱情终究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人生活一辈子，需要有相似的生活经历，需要共同的价值观念。可是我们呢？当你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的时候，我却经历了一场灭了我族人的大火，从此失去至亲，和师父、和阿绿相依为命。当你为了一件古玩，甚至是一位美人一掷千金的时候，我却被师父逼着练武、逼着偷盗，冒着随时被人抓、被人打的危险。
“卫沉沙，你问我，我恨不恨卫家，恨不恨你？那如果易地而处，你是我，你该怎样想你的仇家呢？不是没有过显赫的家世，不是没有过幸福的童年，健全的双亲。却因为一场灾难，将所有属于我的东西付之一炬。
“卫沉沙，当你是千羽寒的时候，我就明白你身上背负着太多的责任和秘密，但是我却还是爱你。甚至知道你是卫沉沙的时候，我也还是嫁给了你。因为我总是告诉自己，叶家的女儿已经在那场大火中死去了，活过来的叶倾晨要为自己活一回了。
“沉沙，今日，我敢做你的女人，敢躺在你的身边，就是因为我做好了被你利用的准备。我知道，在我们之间，一定会存在一条利益的链条。原谅我的懦弱，我真的不相信一见钟情。可是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哪怕这点爱，对于你整个生命来说，太少，太薄凉。但它却是我的爱情，甚至我生命中的一切。
“沉沙，对于爱情，我只赌这一次。你若不能给我一世长安，我便再也不会相信这份安稳了。”
我本想很平静地说完这段话，却最终，还是落了泪。这些泪，落在了卫沉沙的胸膛上，烙印成一朵朵九夜茴，遇善则善，遇恶则恶。
一双暖润的手掌托起了我的脸颊，紧接着，温良的唇吻上了我的唇。经历了昨夜的蜕变，我对卫沉沙的亲密不再抗拒，而是回应。
卫沉沙贴着我的耳边说：“倾晨，你用你的身家性命赌我对你的爱，我又怎忍心负你？我是千羽寒也好，是卫沉沙也罢，我爱的女子，只有一个你。在我是太子的时候，整个东宫只有你一个太子妃，只有你一个女子。他日我成了皇帝，也只有你一个皇后，整个后宫，再无其他女子。”
我轻声回了句：“沉沙，但愿如此吧。”
沉沙，但愿你今生只有我一个女子，因为我没有办法和别的女人共同分享一个丈夫，我没有办法在后宫之中死命地尔虞我诈，到最后落得个以色侍君。那样，我会离开你的。
我推了推卫沉沙，说：“我们该起来了，你有你的政事，我还得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可卫沉沙不许，像个小孩子似的非拉着我的手，拖着我陪他睡懒觉。他说今天是他新婚的第一天，皇上和皇后会体谅我们的。
我说不过他，却也不敢真的像卫沉沙那样无视礼法。我直接喊门口皇后娘娘新赐给我的使唤丫头紫竹，说我们要更衣。
有婢女们鱼贯而入，卫沉沙自然不敢随心所欲了。他一脸不开心地放开我，还嘟囔着说了句我真是狠心。
我一开始不太习惯在旁人面前冰冷如山，在我面前却像个随时撒娇的小孩子的卫沉沙。但是时日多了，我也就习惯了，也领会出几分这种孩子气的小可爱。同时也渐渐明白了，嫁给一个男人，你要在风花雪月的时候做他的情人；举案齐眉的时候安分地做他的老婆；还要在他心情低落、遇到困难的时候做他的知己。一味地在一个男人面前做一个只会耍性子的小情人，他会爱你一时，却不会爱你一世。因为如果有一天，他厌倦了你的撒娇，他就会舍弃你。
紫竹是一个很本分的小丫头，今年才十六岁，但是做起事来从不马虎。阿绿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再伺候我多有不便。何况我不想一直把她留在身边，耽误了她，我希望她和夏千泽好。所以皇后娘娘赐给我紫竹，我很开心。
我快速穿戴好，然后回身帮卫沉沙系长袍的腰带，一副好媳妇，低眉顺眼的样子。显然卫沉沙很享受，直呼自己有本事，娶了一位这样贤惠的妻子。还在一群宫女面前毫不避讳地吻我，弄得我很是尴尬。
我推了推缠在我身上的卫沉沙，低声嗔道：“有这么多宫女看着呢，你一个堂堂太子，顾忌点身份呀。”
卫沉沙却并没有放手，反而更加得寸进尺了。他略带严肃地说：“整个东宫都是我的，我做我自己的事，和我自己的妻子亲热，还需要看谁的脸色吗？”
卫沉沙的话音刚落，整个宫里的宫女们皆跪在了地上，齐齐地说：“奴婢不敢，奴婢该死，请太子恕罪！”
我觉得卫沉沙这副姿态实在是有些过了，好好的一个清晨，何必弄得人仰马翻。安抚了卫沉沙几句，我端出了东宫女主人的架势，打发宫女们出去了。
还没等我回头说卫沉沙几句，他就先声夺人地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梳妆台前。他让我坐好，说要亲手为我梳个流云髻。
我没想到手拿惯了刀剑的卫沉沙，居然也能将梳子拿得很好。只是三两下的工夫，卫沉沙就为我盘好了一个漂亮的发髻。他看着镜子中的我，亲手为我带上了一支金步摇。这支金步摇华美而漂亮，六朝而下，花样繁复却不杂乱。步摇的顶头是一只凤凰，展翅欲飞的样子，惟妙惟肖。
卫沉沙说：“倾晨，这个发髻，喜欢吗？若是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梳，好不好？”
若是寻常女子，这个时候一定会羞涩于夫君对自己的好。但是我向来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所以我不得不大煞风景地说：“沉沙，你有资格教训宫女，但是她们刚才并没有错，你说得过于严厉了。”
卫沉沙伸手扳过我的肩膀，让我直视着他。他叹了口气，说：“倾晨，这后宫不比江湖，人心险恶，死生只在朝夕啊！这个东宫名义上是我的，但是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是我父亲安插进来的眼线！倾晨，我不允许你出现任何的意外！”
新婚燕尔的，我也不想与卫沉沙起什么冲突。我拿起梳妆台上的眉笔，对着镜子细细地画着眉。我说：“沉沙，好看吗？”卫沉沙拖着腮在一旁欣赏，连连说好。我便又说，“在我的家乡，有一句话，叫作‘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打扮好之后，卫沉沙送我去皇后的清合宫。
快走到门口了，卫沉沙仍旧拉着我的手不放。他还是有些担心地说：“倾晨，要不，我陪你一起进去吧。儿子拜见母亲，也没有什么不妥。”
我摇了摇头，从卫沉沙的掌中抽回自己的手。我说：“这不合规矩，你不能与我同去。我虽不了解皇后娘娘的为人，但是她既然是你的母亲，便能给你留个情面，不会怎样为难我。再者说，我既然已经嫁入这深宫之中，自是要学会深宫女子的生存法则。你可保我一时，却不可护我一世啊！沉沙，若是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天天惹你担心，我又有何资格做你的女人，做咱们大卫太子的太子妃？”
卫沉沙看着倔强的我，欲言又止。他抱住了我，头伏在我的肩窝上说：“倾晨，你记着，在这宫中，你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包括皇上和皇后！我会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女子！”他叹了叹气，又说，“我知你喜好自由，不屑权力，却硬生生地折断了你的翅膀，将你禁锢在这深宫之中。我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我笑着回抱着他，这些言语，这些行为，都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最大的荣宠与爱怜。我本不是伤感之人，自然不会在这时说一些叫卫沉沙不开心的话。所以我说：“沉沙，不管怎么样，我们在一起了呀。没有什么事比我们在一起这件事更重要的了。”
蒋玉荷本是隋封的长公主，从小养尊处优。后嫁给卫宗荣，成为卫家主母，风光更是一时无量。现在，卫宗荣登基称帝，封蒋氏女蒋玉荷为皇后，封号端襄，母仪天下，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皇后娘娘端坐在凤椅上，周身的衣服配饰雍容华贵，一张巴掌大的俏脸更是在保养和胭脂之下，显得格外年轻，格外美丽。
我按照教训姑姑的说法，向皇后娘娘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低下眉眼，恭恭敬敬地说：“儿臣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金安。”
我跪在地上，等了好久都没听见皇后娘娘的回应，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却正对上了皇后的眼睛，吓了我一跳，连忙低下头。
这回皇后开口说话了。她盛气凌人地说道：“呵，果然是徐香儿那个贱婢生的女儿，没听见回话不许抬头、不许有小动作，徐香儿竟是教你这般无礼的吗？”
虽然早就做好了在深宫之中被各种人刁难的打算，但是第一次见面这样的难堪，我还是很难过。
我忍回委屈，再次屈膝磕了一个头，说：“儿臣愚昧，不懂礼法，还请皇后娘娘宽宥和教诲。”
皇后娘娘喝了一口新煮好的蜜桃茶，又吃了几颗宫女剥好的提子，罚跪了我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把头抬起来，让本宫好好瞧瞧你那狐媚样！”
我依言抬起头，却不敢再有其他的小动作。皇后娘娘由她的贴身侍女搀扶着，轻移莲步，缓缓地走到我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她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冷笑了一声，说：“哎哟，怪不得我那宝贝太子爷为了你和他父皇大动干戈呢，就你这我见犹怜的小模样，本宫身为一名女子，都巴不得好好怜惜你呢。”
“皇后娘娘抬爱了，儿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胆大得很嘛！”说着，皇后扬起巴掌，狠狠地甩了我一耳光。她继续说，“你可真是徐香儿的好女儿啊，从小言传身教，把魅惑男人的这点手段学得如此通透！不过你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徐香儿自甘下贱也不过是卫王府的一个妾，你倒好，成了堂堂的太子妃！我倒是要看看，你这太子妃能不能做得稳当！”
早年徐蝶儿和我的母亲徐香儿，是蒋玉荷心中的一根刺、一把刀。她们一个夺走了她的丈夫卫宗荣的心，一个夺走了身，给这个从小就高傲无比的女子最大的耻辱和最大的恨。经过了近二十年的沉淀，这些恨统统化成了剪刀，发泄在了我的身上。
“皇后娘娘，您贵为一国的国母，儿臣还是希望您能恩怨分明一点些。我母亲和皇后娘娘之间的过往，在我母亲死去的那一天就应该终结了，实在不应该延至今日由您找我来算。更何况，太子大费周章地娶了我，自是有他非我不娶的理由。皇后娘娘英明果断，也不希望您与您的儿子产生什么不必要的隔阂和不快吧。”
“好一张巧言善变的嘴巴，当真是不输于徐香儿啊！哦，本宫记错了，太子妃的母亲怎会是徐氏呢？应该是曹氏啊！一个月过后，本宫亲自给太子妃安排与人家团聚，免了你思家心切之苦，可好？”
说起母家，这便是我来这深宫之中的第一处伤疤了。我的父亲叶振海是卫宗荣亲自惩戒的罪臣，我一介罪臣之女，万万是不能当上太子妃，成为天下第二位尊贵的女子的。所以在我嫁给卫沉沙之前，皇帝卫宗荣将我入当朝三品官员寇世炎的族谱，成为寇世炎之妻曹氏的嫡女，赐名隐。当朝的太子妃不是叶氏，而是寇氏。叶家不但没有洗清冤屈，等到沉冤昭雪一日，反而失去了叶家唯一的女儿，叶倾晨。从此，这世间再无叶倾晨一人，有的，是当朝的太子妃，是寇氏的嫡女寇隐。
这对叶家，是灭顶的耻辱啊！
卫沉沙将我搂在怀里，哄我，说：“倾晨，你不要往心里去，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是对我父皇暂时的妥协，我只是想先让你嫁给我。等到有一天，我成为了大卫绝对的权力中心，我一定给你，更是给叶家一个清白！倾晨，身家也好，名字也罢，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倾晨。”
回到太子东宫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紫竹见我回来，忙忙召太监传膳，然后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为我布膳。我勉强吃了几口芋头糕，便撂下筷子，食难下咽。
紫竹等一干宫女立即跪在了我的面前，直呼自己伺候不周，还请我责罚！
我被这一群人弄得头疼，摆摆手说：“你们下去吧，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我没有想责罚你们。”可这些宫女却迟迟不肯走，说伺候不好她们的太子妃，太子怪罪下来，会要了她们的脑袋的！
“你们害怕太子，怕太子要了你们的脑袋，就不怕我，不怕我要了你们的脑袋吗？”说着，我掀翻了整个桌子上的菜。
唉，真是罪过，我居然拿这些无辜的宫女出气。
宫女们战战兢兢地跪在我面前的时候，阿绿正巧抱着翡嫣走了进来。她看着满地的狼籍，愣了一下，然后吩咐紫竹带着宫女把屋子收拾干净，再让她们出去。
阿绿放翡嫣在床上自己玩，然后走到我的身边，将紫竹新端来的燕窝粥盛了一勺喂我。她说：“小姐，在这深宫之间，难免被各种人为难，所以小姐就更不能自己为难自己了呀。”她看着我，忽然瞳孔紧缩，伸手扶上我的脸颊，问我，“小姐，这是被谁打的？”
我喜欢阿绿口中这个不是“太子妃”的称呼。那样，我就会觉得我还不是寇氏女寇隐，而是叶家的大女儿叶倾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