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滔天的浪。
船被狠狠抛起又坠下,瘦小的单桅船像是马上要被下一波浪头撕碎。左三思死死抱着船尾的桅杆,喘着粗气。他环视四周,却见不到人,能见到的只有阴霾的天空与惨白的巨浪。
“周老大!”左三思冲着船头大喊。
无人应答,雷声和着巨浪翻涌的声音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
“我他妈穿越过来可不是要死在这的啊!”左三思脱掉湿透的外衣,趴在地上,十指抠紧船板向船头爬去。
船中间那启航时人挤人的船舱此刻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他们蜷缩在被风浪打得破烂的墙角,口中念叨着佛号道号。左三思摇了摇头,四肢并用爬过船舱。船舱外,那船老大居然还如出发时一般站立在船头,黑塔一样,仿佛不曾移动过。
“周老大。”左三思撑着船舷拼尽全力爬起来,拍了拍船老大的后背。
“是左兄弟啊。”被称为周老大的男人回过头来,对左三思挤出一个笑容。“还以为你早就掉下去了。”
“就没别的办法了吗?”左三思气急败坏。
“左兄弟真是好运气,辽东十年不遇的大风浪,你第一次出海就能遇上。我们恐怕都要死在这船上。”周老大又望回海面,他的声音毫无波澜。
左三思颓然坐到船板上,满脑子都是我不想死在这,却又说不出话。他不懂风浪与操船,周老大的话如同给他下了死刑宣判书。
“不过啊。”周老大蹲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左三思的脸。“还有一个办法,看左兄弟你有没有这个胆识了。”
“讲!”左三思如蒙大赦。
“跳下去。”周老大面无表情。
“什么?”左三思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们的船现在正向西北漂,过不了几时就要到渤海正中,那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真得去喂海底的大鱼了。但好在刚刚打雷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南方有一块陆地。可我分不清那是陆地还是礁石。现在跳船游过去,如果那是陆地,我们就还有救。”周老大说着,开始脱去自己的上衣。
“那是礁石岂不是要死在那里,你这是拿命在赌!”左三思嘴上吼着,心中却也惊骇。这种风浪和能见度下还分得清方向,这人真不是等闲之辈。
“所以才问你有没有胆!”周老大声如惊雷,不等回话便一个猛子扎入了海中。
左三思心一横,爬上船舷,却又想起什么一样扭头看向船舱的方向。
“周老大说了,跳下去才有活路,有没有要跳的!”左三思朝周遭声嘶力竭地喊。
无人应答,三两个人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把头缩回去念经。
左三思叹了口气,纵身一跃。
海面上,怒涛与闪电咆哮如龙。小小的帆船在浪头上打了个转,下一刻已成了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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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南游。
一个浪头打来便又向西北漂了些许,但还是要向南游。
向西北漂了五尺的话就向东南再游一丈。
要向南。
左三思不知自己游了多久,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重,生命和活力正从他的四肢百骸流出。渐渐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察觉到自己可能要死了,但他不甘心。他好不容易从21世纪的辽东穿越来了这个时代,却发现此时的辽东早已成了建虏的天下。他一路躲躲藏藏昼伏夜出,喝雪水吃草根,费尽心力终于坐上了开往京师的船,这一切的辛苦不是为了体验在崇祯年间掉到渤海里淹死的感觉的。
我是来阻止那场本已注定的悲剧的,我不能死在这。
左三思这么想着,可手却渐渐使不上力气。他举目四望,却根本看不到什么南边的陆地。四面八方都是惊涛,他渺小得像是一只蚂蚁。
恐惧和海水的寒气一起沁进左三思的肌肤,涌入他的大脑。左三思的意识变得有些模糊,他停止了游动。
又一个大浪打来,大量的海水猛地灌进他的肺里。左三思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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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九年二月七日,山东登州府宁海州,养马岛。
二月的山东还没能从寒冬中抽身。这几年山东的冬天越来越冷,开春也越来越晚。尤其是二月中旬阴雨连天的那几天,冷雨混着朔风吹在人脸上,居然给人一种这即将开春的二月比腊月隆冬更冷的错觉。
不过养马岛今天的运势却好像不错,这是座孤悬于海中,与宁海州隔着十余里的小岛。虽然前一日天空中还是风雨交作电闪雷鸣,海上的怒涛像是要把这个不大的岛生吞了,但今日天亮时已经是个大晴天,天空干净得仿佛昨日的风雨是场幻觉。
孙妙卿哼着前几天从戏班子那里学来的江南采菱歌,将洗净的衣物一件件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泛起玉一般的光晕。
孙妙卿是养马岛上出了名的美人。这养马岛虽是个面积不过十余顷的小岛,但自从万历年间迁民开垦以来岛上竟也繁衍了七百多的人口。这七百多人中可能会有人不认识真武大帝,不知道如来佛祖,但没有一个人不曾听过岛东孙家孙妙卿的芳名。
她生来肤白,她的兄长又从不让她务农,这使得她与岛上寻常农家少女不同,有着白皙纤长的双腿和颈项。她的眼睛清亮如水而眼角却又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妩媚,三千青丝垂下时笔直如瀑。每年夏天岛上的青壮出海打渔归来时,孙妙卿都会去海边迎接归来的兄长。她穿着素衣,挽着袖子,站在海滩上向归来的船队用力挥手,那双沾了海水的双臂在阳光下泛着光。
这皓腕的一抹素白,成了养马岛每个少年心底里永远的白月光。
今年十九岁的孙妙卿已是岛上媒婆的重点关注对象,甚至连岛外宁海州的媒婆都愿意冒着风浪乘船来提亲。可孙妙卿一来是岛东大族孙家长房唯一的女儿,孙家虽只是个比岛上其他家族稍富些人稍多些的农家,可在这贫苦的岛上却也没几个称得上门当户对的适龄男子。二来因年幼时父母横死乱军手中,孙妙卿从小便少了双亲的约束,虽然她还有一名兄长,但对她也是溺爱居多管教居少。导致孙妙卿如今已是散慢成性,私下里趁着兄长出海轰走了不少媒婆。因此即便到了十九的大龄,孙妙卿却仍未出嫁。
然而即便孙妙卿强烈反对,但他的兄长还是在几日前强行做主了一门亲事,对象是岛外宁海卫百户贺凤之子贺久,今年之内便要成婚。对于孙家这种偏僻岛民而言,百户之子已经是能接触到的最好的选择了。孙小姐虽然嘴上嘟囔着不想嫁人,心里却也不免暗自想象那素未谋面的未来夫君的模样。
“秋心殊不那,春思乱如麻。”
孙妙卿哼着歌,抖开最后一件衣服,把它丢在绳子上。
“妙卿姐姐,行远大哥回来了。”门外响起一名稚童的呼声。
“那你行远大哥有没有网到很多大鱼啊。”孙妙卿听到声音,笑着向大门走去。
“不光有很多大鱼,还网到个人呢!”墙外的稚童又说。
正在笑盈盈推门的孙妙卿顿时沉下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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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海面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养马岛的海滩上,近百人正围在一处,围观一个闭着眼,赤条条地卧在地上的男人。
左三思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穿越后第一次被人围观居然会是这种尴尬的情景,好在他现在昏迷不醒,也用不着害羞了
“行远大哥,这人还活着么?”人群中一个约莫十五六的男孩问道。
“我说孙行远,你可不能再把死人带上岛了,你不嫌晦气我老人家还嫌呢!”开腔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他应该还活着吧。”
人群之外,被称为孙行远的男人正从停靠在岸边的渔船上搬下一桶一桶的鱼。他没穿上衣,被晒成古铜色的上身肌肉虬结。虽然脸上仍是二十岁左右少年的面孔,却没有人能否认他已经是个能顶天立地的男人。
“孙行远,我老人家再不济也是你本家叔叔,哪有你这种背着身子答话的晚辈。莫要以为你是长房长子就可以放肆,现在的族长可不是你们长房的人了!”老人嘴上嚷着,手中却不着痕迹地拎起一桶鱼。
“是是是,晚辈给叔叔赔礼了。”孙行远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一声娘,转过头后却是笑脸灿烂。他走到老者身前,给老者行了个礼。
“哼。这人哪来的啊?”老者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问道。
“晚辈今日出海时在一处礁石上遇到的,不知是何处人氏,想来是乘船出海遭了昨日的大风浪,掉进了海里。晚辈见到他时已半死不活,于是就用力按了几下他的胸口,这人吐出几口水来。晚辈见他气息尚存,想着多半有救,便做主把他救了回来。”
“这人活着你自己养着,死了自己埋了,可别让我老人家沾着晦气。”老者嘟囔着,拎着鱼转身离开。
走不几步,老者又回过头来。
“昨日大风雨,把我家房顶瓦片吹掉不少。叔家就是你家,一会记得去帮叔补上。”老者摇头晃脑地对左三思说了一句,说罢又转身走了。
孙行远叹口气,轰开了围观的人群,伸手将昏迷不醒的左三思扛到肩上。
“兄弟,算你遇上好人了。你孙大哥带你回家。”
孙行远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和肩上的落水者说话还是在安慰自己。
他一手扛着左三思,一手拎着一桶鱼,居然丝毫不费力,不多时便走到了自己住的那小院子的附近。
还没看见家门,孙行远就看到有人站在院门前的空地上。孙行远猜到必然是妹妹孙妙卿出门迎他来了,赶紧用力地挥了挥手。
“妹子,哥回来了!”孙行远兴高采烈地喊。
“孙行远!你还有脸回来!”
迎接孙行远的并不是他想象的捶背捏肩,这一声怒嗔不异于一道惊雷。孙行远脚步一顿,心知大事不好。
“孙行远你知不知道现在一粒粟有多贵重,我们家本来久没多少存粮,你还带个人回来,是不是怕我出嫁之前饿不死啊!”
“妹子,你别……”孙行远张嘴想要反驳,立马被排山倒海的骂声压倒了。
“闭嘴!孙行远,你也不数数你这是第几次从海上救人回来了。贴钱买药请大夫也救不回来的都算好的了,救回来的哪个不是白吃白喝一两个月,能动弹后立马就跑了,有些还是偷船跑的。就不说什么回报了,你最后连个好都捞不到,还要自己去找半个月的船!你去年救回来的那个人能稍动弹后立马就想欺负我。你都忘了吗!”孙妙卿说到痛处,眼眶里噙了一层泪花。
“妹子,你别,你别哭。”孙行远放下左三思和鱼,伸出双手笨拙往前走了几步。
“孙行远我告诉你你别靠近我。这人在这附近落水多半是个辽东人,爹娘的血仇我不说你也清楚,今天你要是要带这人进家门你就没有我这个妹子!”孙妙卿转身离去,几滴眼泪从眼角甩了出去。
一滴泪水恰好滴到左三思的唇边,本该昏迷着的左三思突然轻声呢喃。
“眼泪,为什么不能是甜的?”
孙妙卿匆匆离去的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