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过不了几年，中国人口从日本投降时的四万万五千万，随着生活的改善，人民的安定，没有了大规模的战乱，人口突升到五亿、六亿。而农业的增长，跟不上人口增长的速度。要不是大跃进、公社化后那几年的物质生活困难，做成部分地区严重“水肿干瘦病”，饿死一些人，生育率也下降了一阵子，人口可能会增加得更速、更多。于是从60年代中期起提出控制人口增长速度，开始“提倡”节育。但是中国的封建传统思想太过浓厚了，这些封建思想尤以农民最甚，中国当时农民所占全人口达百分之九十。这么多既顽固，又保守的农民，加上部分城市中也别并不太开放的人们，怎可能从“提倡”中收到效果呢？何金水他们在1965年四清下乡时已经开始大力向农民们宣传“提倡”
节育：男的结扎输精管，女的结扎输卵管。一边宣传，同意的，立即做手术。
另外一边进行“行房时带避孕套”、“体外射精”、“安全期性交”等等羞人答答的教育宣传，也在家访中男对男，女对女地进行细致的讲解。可是这些宣传、动员工作，收效微乎其微。不少人同你“耍太极”，也有一些人干脆采取抗拒，尤其是那些食古不化，顽固而又封建的老头子们。
“中国自古就是“多仔多女多福寿”啊！”
“我们做农民的，没有退休，也无薪水，如果无儿少女，老来依靠谁啊？”
“天生人，天养人，我生几多个仔女，关你个屁！多管闲事！”
“我生多几个仔仔女女，老来都有个依靠呀！怕就怕老来无依呀！医生。你们做医生的，说句话容易，老来无人依靠，惨过哆哆（鸭仔，广东话哆哆鸭）”
“我唔结扎！扎了不能同房，老婆怨死我！”男的会这样说。
“对呀，结扎了，那话儿硬不起来，老婆会偷汉子！”另一些男的也会这样说。
…………
任你磨破了咀皮，能被你说服的不多，顶多有几个当干部的“带带头”，或是找一些“积极份子”硬着头皮凑凑数。计划生育不是这样容易推行。
人口越来越多，单靠宣传已经不能起到控制生育的目的了。卫生部来了个强硬的措施，制订了人口政策：育龄夫妇，只准生一个。即一胎政策。
一胎政策是全国性的人口政策。但对于一些人口稀少的少数民族，可以有些例外。除此之外，一律强制执行。这个政策的公布，在农村确实不易推行。
“她已经有了一个女，现在才两岁，想搏个仔，偏考就在这时来了个“一胎政策”。可是无仔如何养老？几大都要搏个仔。偷偷摸摸怀了孕。可是个肚一天比一天大，在乡下，这种事一下子就看出来啦，生产大队的妇女主任知到了，这还了得，违反政策，正好是大张旗鼓地宣传落实一胎政策的时候，你公然违反？于是动员她来人流，她偏不肯，非要生个仔不可。”刚才那个孕妇被拖进妇产科去了，三妹在她的栅门口处，就像是她的妇女主任似地，一五一十，如数家珍详细地说个根由。
这个孕妇已来了一个上午。原来在家时，由公社干部，妇女主任，动员了她好几天，在“自原与强逼”相结合的情况下，总算能说得她一家子免免强强来医院。但到医院之后，那个孕妇一想起一下子就要将怀孕六个多月的胎儿“拿掉”，突然间心头须起一阵剧烈的怆痛，伤心。
“那是我的肉啊！”她就蹲在门诊大园子大哭大叫起来：“我不做！我不做！我要回去！”她这一哭，惊动了不少来看病的病人及家属，尤其是未到探病时间的人，都围了上来看热闹。
“你们伤天害理啊！那是我的儿子啊！”她还是一路行，一路呼喊，声嘶力厥，可是谁也邦不了她。
今早，当这邦子人来到医院时，“包打听”的傻三妹一看，就知到是一件“大新闻”，于是以她敏锐的触角，凑近一个农村干部模样的人，于是那人一五一十地讲了她的“故事”，加上三妹添些油盐酱醋，说了上述那番情况。
最初孕妇被带进妇科门诊，检查确实是“超生”，按“一胎政策”规定不能保留。
照理，一般怀孕在三个月以内的，可在门诊人工流产。但超过三个月的孕娠，尤其是已六个多月，只能到病房去留医引产。医生也保不了她，因为医生也是按政策执行。于是，在办妥入院手续后，同来的公社、生产大队的干部们，一个个七手八脚，连拖带推，不由分说地将她送入妇产科病房。一边行，一边说好说呆，她就是不听。边行边哭边闹，她的丈夫、家公家婆，通通不同意引产。但这个时候不是你自已原不原意，而是符不符合政策的规定，凡是不符合者，管你同不同意，都要去做。只要有干部在场做证，医生做了，是不需负上责任。
“她怎知这个一定是仔？”何金水平时也喜欢偶然行过，同她讲两句笑话，开心一下，这次听她讲得口沫横飞，他也凑了一句。
“她当然不知这个是仔是女，总之生下来才算。是仔呢？可能就此摆休，也可能再追多一个，旺丁旺财呀！是女嘛，就再接再励地生落去。”三妹说得激动，兴奋。
“咦，你怎知得这甘详细？她是你的新抱（媳妇）”？在旁的一个人打趣地问。
“甘又唔系，我估都估到啦，信不信由你，十九不离八，唔信你问下他们！”
原来她是靠估，围住听的人一哄而散。
“陈医生，你好！”何金水行近妇科，见到妇科陈医生，同她打个招呼。
“你好，何医生，”陈医生也同何医生打招呼：“怎样，身体好些吗？”
“多谢！还算可以。”
“小心自已的身体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说。
陈医生是妇科的一名主要医生，也是同本院大多数应该提升为主治而未升，却冠以“二线医生”之名的医生。她不单手术做得好，而且咀巴也厉害。讲话如果不满她意，你倒要小心，她会挺尖酸刻簿的同你斗个透。她本来容貌不错，可惜左上唇先天生成一个不大不小的“血管瘤”，正正左上唇的三份之二，向左面部伸延。就像中国古时候那个“钟无艳”那样，不过不像钟无艳那块黑斑那样大，样子也比钟无艳好，但没有钟无艳那样好福气。右眼下沿亦有少许血管瘤的痕迹，因而外貌看起来似有点凶恶。不过讲真的，她除了说话不留情之外，为人还算和善。你敬重她，她也敬重你。何金水一向同她有讲有笑。也有商有量。对于不是本科，而同本科有关的问题，两人经常都有接触。
“那个孕妇怎样？”何金水问；
“你是问那个刚入院不久，怀孕七个月的农村妇女？”
“是啊！看她哭哭啼啼，怪可怜。”
“是的，有甚么办法？做医生，只能按政策执行，上面规定“一胎政策”，谁敢违背！”她细细声地说；
“七个月大引产，生出来是活的，你们如何下得手？”何金水一生做医生，怎能将一个初生婴儿“拿掉”甘残忍！
“你以为我们妇科医生好做吗？不执行政策，这个责任谁担当得起！可是执行起来，却做到手软，无办法啦，政策如此。对于那些只有两三个月的早孕，好办，吸出来就是了，只是一团血肉模糊未成形的组织。可是五个月以上，六七个月大，引产出来是一个活的婴儿！唉！谁叫她们不争气，偏要在这时超生怀孕，怪不得我们，我们也是按政策执行！”
“你这是无阴功，积些阴德会好些！”
“阴德是要积的，但是上级的指示也不能违背。谁叫你是个妇产科医生，却又碰上一胎政策，加上这些老顽固，非要生个男丁不可！”陈医生一脸无奈地说。“现实就是这样，你虽然不想这样做，可是政策上头，那是不能违背的。再讲，中国人口那么多，不加紧控制生育，又怎可能将人口增加的速度放缓呢？宣传、教育，能吗？不能啊！他们无文化，脑袋封建，任你如何苦口婆心地说，他们还是接受不了你对他们的宣传教育。摆在他们眼前的事实就是：要是老了，找谁养他们？靠的是儿子！无儿子，谁送他们的终？谁养他们的老？老了无人养，那是很惨的，国家能养他们吗？无这样的政策，单靠生产队那点点的养老金，每个月如果大队收入好些，也有十元八块，如果生产队不好，三五块钱一个月也说不定，怎样过？他们不生儿育女，行吗？但如果国家不控制人口，任得你漫无目的地生下去，国家的人口日渐膨胀，将来那有那么多的土地，生产那样多的粮食给那日益增加的人口来喂饱肚子！难啊！中国的人口每天都在增多。
可是农村的土地却日渐在缩少，吃饭、穿衣、住屋、儿童的教育，那一样不需要土地？但农民们不为自已老来打算又能怎样呢！”
“对啊！无儿子，老了，靠谁！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做医生的，答复不了这个问题。”何医生也有同感。农民没有国家给他们的养老金，有的只是靠每一个生产大队的累积下来的福利金。有或无，是多是少，就只能看他们所在的生产大队的收入了。加上农村人口没有退休制度。不比同机关干部、知识分子、革命军人、工人，他们享有国家的退休制度，有退休金，老了，国家养起来，没有了后顾之忧。
中国在过去，年年打仗，死那么多人。现在不打仗了，没有人在战争中死去。
中国过去的卫生情况很差，新生婴儿死亡率很高，加上每年的传染病、流行病、瘟疫，大量大量死亡。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在解放初期的统计，还不超过35岁。可是现在，大规模的战争没有了；大规模的瘟疫、流行传染病，如鼠疫、天花等已绝迹。人们的寿命大大地增加了。死亡率下降，出生率增加。老年人增加，人口急速增长。这是导致控制生育的重要促成因素，共产党人民政府不得不将这个政策摆在重要的议事日情上来。这是一种不得以而为之的政策。站在医务人员的立场上，站在长远目光上来看，人口的控制是应该的。否则3、50年后，世界上每一个国家，将会为了本国人口的急速增加，为了居住、为了填饱肚子，他们只有向别的国家掠夺土地，解决粮荒。他们会以各种籍口掀起另一种全球性的大规模战争，侵占别的国家人民，杀戳别的民族。
“你们引产出来的婴儿是活的，那你们怎么办？扼死他吗？这是杀人啊！”
何金水不解地问。
“不是，在未引产前处理。”陈医生说：“用利凡诺（Rivanolnm）经腹胎膜内注入进行引产。全部引产成功的娩出胎儿，92％已死亡。”陈医生以专家的口吻说。
“也就是说你们预先在胎中先把婴儿杀死，才将他们娩出？”何医生再问。
“那当然啦，否则出世时仍然是活生生的，怎能下得手？我们都是按政策去执行的人，不是在杀人！”
“这种方法是你们的创举？抑或学习别人的“先进经验”？”何医生打烂沙盘问到底。
“这是一种全国推广的“计划生育”措施，是一种安全而又可行的“中止妊娠”方法。不是我们的创举，大量文献说明，这是一种对于在大规模计划生育过程中，违反政策、超生而过期妊娠的妇女，进行中止妊娠时比较广乏应用的方法。”陈医生讲开了，开始她的滔滔不绝的学者风范，她看到在旁这个何金水用心地听她讲，于是继续她的演讲：“我们参考了重庆的报导，他们做了3721例，按他们的经验，注入利凡诺的剂量是100mg，这个剂量从动物实验到临床应用，证实是安全的。我们也是这样，不论胎儿月份大小，一律采用100mg。但是我们最近做了一个实验，用分别三种不同的浓度－－0.25%，0.5%，1%，液量10ml，20ml，40ml。从临床观察，此三种不同浓度来看，似乎浓度越低胎儿排出后胎膜粘连机会和程度越少越轻；但每次所用药量要多些，根据重庆观察，他们所用的药液量为10-100ml。从其结果来看胎膜内注入药液量的多少并不影响引产的成功率。为了不使羊膜腔内压力过于增加，我们反复观察，最好的剂量是10-20ml为宜。”
“以我们所知，Rivanolum是一种用于皮肤粘膜创伤时的消毒清洁剂，你们用它来引产中止妊娠，它的机理如何呢？”何金水的性格就是这样，对甚么事情，都要问一个“所以然”。
“我们用Rivanolum已经做了300多例妊娠中期引产手术，很成功。根据国内青岛市、重庆市及我们的研究和临床观察，注入Rivanolum后，用萤光分光度法测量Rivanolum引产时药物在母体及胎儿组织和胎盘中的分布。胎儿排出后，解剖胎儿所得出的结果，以及用各种器官、组织和胎儿的各种体液－－包括脑脊液、胃液、胸腔液、腹腔液、心包液、胆汁、脐带血等等进行Rivanolum定性定量测定。说明该药在胎儿各组织中广泛分布，是由于注入该药后，高浓度的Rivanolum渗到各组织中，尤其是羊水中含有大量高浓度的Rivanolum，令致胎儿中毒，最后死亡。除了胎儿中毒之外，母体亦可能引起一系列的变化，尤其是子宫腔内的渗透压改变，促使子宫收缩，胎儿娩出。”
“那么会否引起产妇也中毒？”
“从大量临床观察，到目前为止，不论是我们的材料，还是国内文献报告，以我仅有的资料共计不止上万个病例，还未有发现产妇中毒病例，而且副作用也少，是一种安全而有效的方法。”
何金水的心情非常沉重，因为终止妊娠的胎儿，本身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如果在怀孕三个月之前，仅仅是一团细胞，还可以说：“这只不过是一堆细胞”而矣。可是在妊娠晚期，这已经不单单是一堆细胞，而是一个活的生命，一个活的胎儿。只差他还没有出来见过世面，看看这个花花世界，仅此而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