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清理阶级队伍，要使医院做成声势。必需要将现有的阶级敌人沏底打倒、打夸。我建议，可不可以将何金水拉去海门批斗？”谭永富向军代表郭同志提出建议。由于医院革委会是两派共同组成，他恐怕在会上提出，会遭到对方强烈反对，因而私下先同军代表通下气。
“拉他去海门公社批斗？”军代表问。
“是的，我想这是很有用处的。”谭答。
“用甚么理由？”
“就用他在贫下中农处散播资产阶级毒素，毒害贫下中农就可以了。”
“有证据吗？”军代表郭同志提出反问，因为他是一个“代表”，总不能毫无根据地去做一件事，就算这种根据到后来查不出所以然，也无伤大雅，只要“出师有名”，才能去做。
“何金水此人最喜欢同人讲理论，”谭永富根本不清楚何金水的为人，但这个军代表也是外来人，并不清楚何的个性，所以他可以编出一些“道理”来说服军代表：“他给学生讲课，必然引经据典，这就理所当然地引用国外的、或古或今的一些资料。这些资料中必然有大量封、资、修的东西。”
“好吧，原则上我同意你这意见，但必须要先派人到海门公社好做一些工作，调查研究一番，然后找些证人，组织好发言，这样批斗才能成功。”军代表下了指示。
“那么调查工作最好由人事科及专案组去办。”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一个星期以后，到海门公社去的专案组成员程才与潘长因回来了。在一次医院革委会上，由甘涌提出，谭永富赞成，工宣队表态，军代表同意。就这样决定了，不容马文斌等提出任何异议。
而且，为了在海门的批斗大会开得成功，过去参加过海门公社医疗队的全体成员，如无特殊，都要随同参加，以便更好地和阶级敌人划清界线，接受教育。
所以，这次一起同去的人，大部分都是过去医疗队员，同何金水都是很要好的同事兼朋友，他们共事时互相间的了解很深，对他的同情、友好并无减轻，但却无助。因为这次是“工宣队”及军代表共同下达的命令。
提起“工宣队”，那是毛席前些日子提出的又一个最新指示，这一指示就是：
“工人阶级进驻文化领域的上层建筑”。于是在工厂抽调一些工作积极的工人，以老、中、青三结合的形式，成立一些“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就是“工宣队”。于是工宣队的组织，就成为各地、各级革委会派到文化领域中作“宣传毛泽东思想”的队伍。实质上是用工宣队来领导被进驻的科学、文化、教育、医疗等等属于文化界的任何单位，实现工人阶级领导上层意识的一切。
阳关医院也毫不例外地有一支由市革委会派出的工宣队进驻。这支工宣队有十个人，他们与军代表一起成了医院的最高领导层，而医院的革委会的任何决定，都要得到工宣队及军代表的同意，才能执行实施。当然医院革委会的成员，也必须有军代表及工宣队的参与。而工宣队，也听命于军代表，所以一切决定，实际上就是军代表的决定。
医院革委会的组成，也是按毛主席的伟大教导，实行“老、中、青三结合”的形式。成员中不少是医院的工人。过去医院是专家治院，但现在是三结合，而且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厨房工人、内儿科支部书记李贾善的爱人陈玉玲，就被结合到院革委会成为妇女委员，兼专案组成员。而最年轻的人，要算内科护士，原医疗队副队长，也是现在的专案组成员冯小容，也被三结合到院革委会的成员中去，作为老、中、青的典型。最高领导层的组成，名义上也是两派的头头各派一人成为副主任。红革联派，是马文斌；而红旗派则是谭永富。马文斌是一个群众组织的头头；谭永富却是一个当权派、揸实权者的代表。军代表进驻第一天，就知到应该依靠谁来开展工作。这位军代表口头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且不断反复背诵毛主席语录“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可是，他的骨子里却认为马文斌的组织是“乌合之众”，品流复杂，甚么人都有。而红旗派的组织，才是真正代表党，代表无产阶级专政的组织。因此，他的思想的依靠对象，就是红旗派。再者红革联支持党委书记李青定，不符合大方向。红旗派支持张付顺，应该将他结合在院革委会内，成为新的“革命干部”。而且红旗派也是群众组织，支持他们，也不违反原则。所以，他进驻医院之后，表面上“两派都是群众组织”，一视同仁。但实际上是支持一派（红旗派），打击一派（红革联派）。
张付顺得到军代表的支持，成为院革委会的一名虽然说也是副革委主任，但除了军代表之外，他就是第一把手。军代表虽然是今天的“正”职，但这只是暂时的。军代表迟早会走，一旦清理阶级队伍完成之后，就会走。到时第一把手还不是我张付顺会是谁？李青定肯定会倒台，他今天仍是“靠边站”，每逢医院开批斗大会，他必定要到台前“陪斗”。
因此：“我张付顺是医院的最高领导，十拿九稳。今天有军代表在，有工宣队给我撑腰，正好是培植势力的最好时机，利用他们的绝对威信，邦助建立我的未来，再好不过。”
清理阶级队伍，大大地邦助张付顺扫除前进中的阻力，铲除任何障碍，排除所有异已，扶植这个既懒又无能的人，成为医院的第一把手。而他周围的人，也就趁机捞到入党、升官的目的。
时势造英雄，今天的时势，造就了不少像张付顺及其旁边几个人那样的“英雄”。
因此，当革委会讨论拉何金水到海门公社批斗时，他是绝对同意。而且还极力催促，尽快实行，还说：“像何金水这样的人，不但要将他们搞跨，还要沏底搞臭，使他永世不得翻身。”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
何金水这一餐中午饭，是这个多月来最丰富的一餐。在看守所内是没有肉吃的。看守所每一个星期有一餐是“营养餐”。甚么东西能称得上营养餐呢？豆腐或者猪红（猪血）。这两味，是看守所中最好的营养品。每一星期中，必有其中一样。但今餐却有猪肉炒菜心，另外还有鱼。这是何金水最喜欢的食物。
加上，他觉得拉他来海门批斗，他根本不在乎。在海门时，是尽了自已最大努力去工作，没有甚么可以被人揸的痛脚。因此，他完全放心去吃这一顿丰富的午餐。怀叔也知到何医生食量可观，因此，今餐给他盛了一大碗饭，这碗饭，应该不会少于大半斤米，有多，无少。
饭后，谭永富拉着何金水到海门墟游街。由几个专政队员押着。何金水仍然是涂花了面部，头戴高帽，胸前卦着大牌，手执铜锣（此次只有他一人游街）。
过去的医疗队员大部分无跟去。
“次！次！次！”“我是恶霸地主孝子贤孙，反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何金水”“次！…”何金水一边行，一边打锣，一边咀里喊着：“我是…”，谭永富牵着绳，就像牵着一头牛那样牵着他。行到大街上，当着烈日，站在街头，让些小孩在围观看热闹。
“他是一个反革命分子！”谭永富大声地对围观的人说，这些人有的是认出他，有的不认识，而大部分是小孩。“你们有无人认识他，如果有人认识他，可以检举他的罪行。”谭永富声嘶力喝地叫，初时，除了看热闹之外，没有一个人出声。因为像这样的游街，那个时期，几乎天天都有，人们已经见惯了，不觉得稀奇，唯一感到的只觉得被拉之人是可怜虫，除此之外，不感到新鲜。
“他不是何医生吗？”一个老太婆见了，多望几下，似乎认出了，问谭永富。
“是啊！他原本是个医生，可他是一个披着医生的外衣，进行阶级报复，残害贫下中农的野兽，是一头凶猛而又狡滑的豺狼。因此，我们要拉他来批斗，肃清他的流毒。”谭永富用尽人间最阴毒的言词，尽量丑化他，企图诱使围观的观众揭发他的罪行。
“但是他来我们公社，是一个很好的医生。”那个老太婆真的不识趣，硬是往何金水脸上贴金。
“他这是伪装积极，骗取信任。”谭永富还一个劲地说何的不是，企图说服那个老太婆。
“点会呢！”另一个中年农民说：“他巡迥医疗到我们生产大队，医好了我重病的老婆，救了她一命，如果不是他，我老婆早死了。这那能是伪装积极！他是个白求恩式的好医生。”一个贫农为何辩护。
“对，何医生是个好医生，我不理他的出身是不是恶霸地主，出身不由已嘛！
毛主席也是出身于富农呀！何医生在我公社时，做了大量好事，为甚么要拉他游街？”另一个农民真大胆，竟敢拿伟大领袖作比喻。
“老何是我们的好医生，毛主席只是叫我们去清理一些反革命分子，不要将好人当贼办，冤枉好人啊！”一个老伯喃喃地说。
你一句。我一句，都说老何在海门公社时的好处，游街批斗，变成评功摆好。
“他教我们生产大队的景星成为赤脚医生，多好啊！很顶用……”
…………
这下子谭永富急了，他是来这里“消毒”的，可这儿的人真是顽固不化，落后地区的落后分子！连大是大非的问题都分不清，摆在面前一个这么大的反革命分子，竟然说他是好人。他虽然气到咬牙切齿，但又不能发他们脾气，因为他们是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依靠对像。
他意识到，何金水这人在海门公社是得人心的，这就充分说明他在这里的流毒有多深！要在这里“消毒”，可真不易啊！
“乡亲们，你们不知，他是一个狡滑到顶点的野兽，他的伪装，蒙骗组织多年，你们要擦亮眼睛！”甘涌眼见谭永富招架不住，忙邦口说，但他那疾口疾舌的样子，说不了多少句。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清理阶级队伍，要重政策，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讯”一个年青农民这时用毛主席语录来对谭永富讲：“阶级队伍是要清，但不能冤枉好人！”
“我不觉得何医生是坏人。”
“他培养我们大队的赤脚医生，尽心尽力，有甚么不好！”
“他救了我们大婶一命，这样叫阶级报复？”
围观的群众大声、细声地议论开了。他们都是本乡本土的贫下中农，他们甚么顾忌都无，他们想讲甚么就甚么，他们不像知识分子那样顾虑重重，也无人抓他们的辫子。这些人、这些议论，传到谭永富的耳里，也传到一同前来拉何金水批斗的那批人：甘涌、黄学长、黄生晖及他那恶婆娘刘珍玲……等人的耳里。也传到同来的专政队员的耳里。专政队员中也有不少是原来红革联的成员，他们对何金水很同情，只不过他们也是工人，也有资格参加专政队，也一同被派往前来参加批斗他。他们压根儿不想批斗他，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他们都听到了这些议论，内心上他们感到心甜，总算在贫下中农的口中，为何金水出了一口冤气。
谭永富等人，见势不妙，无必要再在此出洋相，唯有领着一干人等，败兴而回，回到卫生院，将何金水锁在一间空房内，等候晚上的批斗，独自去了。
贫下中农给何金水解了围，使他免去长期游街之苦。他们将他锁在房内，正好给他休息一下，以便应付晚上批淀斗大会。这时，他的诗兴大作，在房内，他大声地背诵毛主席诗词：
“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梁再现；“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他大声背语录，发泄心中抑郁。守卫那些人却不能干涉他，因为这是毛主席诗词。他将这次拉他来批斗，就好像“风云突变”那样，“洒向人间都是怨”！
下午七时，何金水被拉出卫生院大门外。所谓大门外，其实是一条公路。就在公路旁边，临时用四张学生上课时用的书台并在一起，算是一个“台”。在这个“台”的头顶上，有一幅用红布横额，上写着：“批斗反动学术权威、地主恶霸孝子贤孙、阶级报复残杀贫下中农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何金水”，名堂又长，又严重。
台下放着十张八张长条椅，周围贴上一些“打倒阶级报复分子何金水！”、“毛主席万岁！”“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打倒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线！”……之类的标语。
被拉出来的何金水，同游街时一样打扮：头戴高帽，胸卦大牌，涂花面孔，两手上臂被绑，由两名专政队员押上台上，这两人，一个是耀武扬威的刘珍玲，另一个是儿科医生潘长因。
当他们将何金水押上台之后，不容分说，刘珍玲用专政棒一棍横扫落何金水脚上，正好打着膝后的掴窝部位，同时大声喝：“跪低！”。
何金水无想到有此一着，这一棍直打到他痛沏入心，当堂跪倒，说不出声来，几乎碌倒台上，还好，潘长因牵着绳，将他位住，才不至跌倒。可是其后黄学长在台上宣布开会事宜时，他根本听不清他在讲甚么，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不连贯的字：“……何金……残杀……反革命……批斗，……”。黄学长讲话时间不短，差不多有20分钟，他在数说何金水的罪状。何金水的痛渐渐地过去了，人也定了神，开始听清楚黄学长说些甚么。
在台下，黄学长的老婆王焕友带头呼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何金水！”“不打倒何金水决不罢休！”台下稀稀疏疏跟着叫，叫声并不洪亮。
黄学长讲话完了。
“同志们！贫下中农们，为了杆卫毛主席革命线，大家上来揭发何金水这个隐藏得很深的反革命分子的罪状吧！”
李贾善的老婆陈玉玲也带头高呼口号：“打倒残害贫下中农的何金水！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