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镇是离大梁国的都城嘉奉只三百里不到的小镇,白石岭下十几个村落散落在竹海里,顺着山岭的走势,半山坪有一个长长的镇子。镇子不在通往都城南来北往的要道上,平时外来的人比较少见,而据此五十里外的茂源镇则是四方通衢,热闹非凡。
落日转过镇头矮楼,余晖照着稀疏的人影,显得十分孤清,一个大汉背负着一大捆整齐的毛竹,在镇口牌坊下立住,身后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
大汉停下是向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交砍竹的费用。这里每一片山林都是有主的,山林拥有者允许以编制为生的篾匠在划定的区域内砍伐,每月开放数日,每次需上缴几个铜板。
这是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场景,不过今日却有些不同。
“徐管事,这不合适吧,劳您亲自出来。”大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的典当铺,满脸堆笑。
管事背后转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个一身武人的短悍劲装,胸口的铜制扣子没有搭上,露出一片胸毛,满脸骄横之色。另一年轻人衣着鲜亮,五官生的本来端正,却让人觉得形容轻浮猥琐,他见到大汉,目光有些闪避。
“打赢他,这三个月上山不用交一个子儿。”年轻人斜睨了他一眼,指了指那个武者说。
“徐管事,您这,这是什么意思?”大汉的态度谦卑,看向那个管事。
“没什么意思,这事我也做不得主,这是大少这么吩咐的,本来我们这么相熟,我也不至于为难你,只是你爱替人出头,大少有些气不顺罢了。”管事摊了摊手,“你这就请吧。”
“大少素来为人豪气,我们做活计的人向来听人这么说,小人从未有机会见过一次礼,要说对小人有气,不至于吧,徐管事您说笑。”
“你再想想,真没有什么会让大少不快?”徐管事面色一转,拖长语调问。
大汉点头,紧了紧背在身上的竹子,转向那个年轻人,“徐小妹本为你父亲的妾氏,现守寡三年,且离开你家自食其力,本可嫁人,你家立个文书逐出即可。洪八这个人不错,做活手艺也好,两个人愿意,你家成全了不好吗?”
“小妹是你叫的吗,我还要称呼一声姨娘的。我们褚家的家务事,你横着来一腿,不妥吧。”年轻人嗤笑着说。
大汉叫做韦初一,因老家房屋失火,携妻儿来投亲戚。他本是个篾匠,这里的竹子,比千里之外的老家俞州既多也好,他手艺不比寻常,除一般竹篓竹匾等日用物品,常做些工艺品。在笔筒上刻山水人物,题当朝流行的诗赋,他做的扇子,竹书签常托人带到茂源镇去,可以卖个比较好的价钱。
韦初一面露苦笑,“我也只是为洪八兄弟说个理,既然是褚家大少不允,我也就不去掺合,小人吃的是褚家的饭,这点分寸,还是懂的。”他说话依稀带着俞州口音。
“迟了。”年轻那人看他的眼神如是猫看老鼠,“你昨天动手了。”
“我也只是推了一下你。”
“不只是推那么简单,你用上武功了。用武功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你知道大少不可能忍的。”年轻人有些自得。
韦初一心里明白,他确实是身怀武艺,但昨的分毫未使,对方快摔倒时还拉了一把,以免难堪,显然对方这就是找茬来的。
“武功,这个什么说法,徐管事,小人真称不上会武。”
“你偷偷教你儿子练刀,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我一直奇怪,你来到镇上四年,看似老实本份,恐怕这是你的伪装吧,我们家每期招募工匠为朝廷造箭都不敢收你,想必你也有数。我总想知道你是个什么路数,可不要是什么匪人。这不,我让堂兄叫肖统领试试你的底细。”
所谓统领,是对大户人家护院中比较有本领的人尊称。
韦初一依然一副你们都是大人物,我只是小小贱民的神色,解释道:“我们老家那里有个拳师,平常爱教人些把式,小的时候大家都爱跟着闹腾,觉得好玩,其实那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花架子呀,摆出来看看。”年轻人不依不饶。
“小人真的不算会武,教小孩更是瞎胡闹的。”韦初一手勉强拉着缚竹子的绳子,一手招呼一边的小孩,“果儿,把那本书给几位看看,我们这么闹着玩,是不是纯粹浪费时间。”
小男孩听话地以前襟摸出一本皱巴巴的书来,向前递出,不知该给谁。
肖统领接过那本书,看了一眼封面就嗤笑了一声,“五虎断门刀?”他又哼了一声,翻了几页之后更是大笑不已。
韦初一连连作揖,道:“我们只是想着护身而已,这年头,不很太平嘛,听说还有妖怪。我无意中得到这本书,看着好像有点道理就胡乱琢磨琢磨,哄小孩玩玩。”
“拿劈竹子的刀练武,不要丢了我们习武之人的脸。”武者一脸不屑。
“是,是。”
“一窍不通,无稽得很。还防妖呢,简直是一派胡言。”那武者顿了顿,本来打算打开话匣子,旋又眼神一转,道:“对了,我跟你说得着这个嘛。”说完将那本破书掷于地上,拍拍手准备走人。
“肖统领别走呀,你不领教一下韦家的这个断门刀,直接就这么走了,好歹跟大少那边回个话。说不定,这位是身怀绝艺言逗我们玩呢。”年轻人连忙去拉。
武者说:“这不,他刚才也说了。不管你家的事,你家小姨娘还是你的。难道还真的让我来打他一顿不成。”很显然,武者对着年轻人也有些看不上。
“你至少制住他,才知真假,万一真是匪类呢?”年轻人不饶。
“那个……也罢。”武者一指韦初一,道:“好歹你也算练过,不算欺负你。”
“这。”韦初一左右为难,望向徐管事。
徐管事干笑一声,道:“这顿打是免不了的,把背着的东西放下吧。”
韦初一挪揄着放下背上的那捆毛竹,把柴刀也放在地上,转过身试探着摆了一下把式。那个动作看似打架的姿态,但在行家眼里,全是破绽,一绊就倒,进退也不灵转。
那武者懒得纠缠,上前就是一个直拳。
韦初一自然是要躲闪的,斜里踏上一步,侧身疾走。
武者侧身抬肘便撞。
韦初一心中早已盘算好,先沉身侧步,用小臂格挡,必然挡不到的,再转为虚抓,此时会被对方震开,对方必然上前,在退之不及之时,那就挨上一下半实的一击。
可是事出他意料之外,这个肖统领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武人,动作轻盈巧妙,省去他计算中的一步,抬肘之时身体重心向前,然后挥臂。
韦初一有些诧异,只好连退几步,对方跟上之后便是一记重拳砸下。
韦初一心想就挨这一拳,便抬双手交叉迎上,哪知对方早已变拳为爪。
也罢,韦初一假作来不及反应,笨拙地转身,动作稍慢躲之不及,被对方抓住肩头往斜侧里一带。
韦初一原本下盘是极稳的,此时偏要装着踉跄。这时对方飞脚踢他腰际,韦初一又险险躲过。他心里一惊,几个动透露出这个肖统领该是军中出身,身手竟然一流,并非一般护院拳师。对方在留手的情况下动作变化灵动,免去了军中悍勇打法之后,随意的变化显示他对武道有着非凡理解。
这下韦初一有些担心自己的藏拙会被对方觉察出来,演戏这一套本非他擅长,于是假装悍勇起来,用出那本武功图谱里的动作。此时一招笨拙的反手斜打,图谱原是刀法,他手中没有刀,便要靠近一些,只两招,便被对方一拳击中肩头。
韦初一知道对方留手,装作不知,咧着嘴假意发狠又是一招,对方一个跨步,点中了他的腋下,然后轻轻一撞,他便离地飞了起来。
这一撞不巧,韦初一后脑便要撞到牌坊的石柱上。本来韦初一也是可以应变的,以他的身手,即使在半空,只要蹬腿举臂,便可用臂膀护住头部,撞那么一下,可以不露馅,受点小伤也可结束这一次的打斗。
哪知肖统领一看不好,他本无意害他性命,便探手去捉韦初一的脚,想要回拉。
韦初一的脚正要回缩,一下被捉住,头便往下摔,眼看着就要磕在柱子下方的石鼓上。他本能地反手下按,几个手指按在石鼓上时,用上了几分真水平,本是卸力,他在那一瞬间又觉不妥,手上力道一紧,内力只透石材内里,将身体反拉回去,背部就挨着石柱结实撞了一下,摔落在地。
这一摔看得一旁徐管事都有点心惊,一旁叫果儿的男孩更是哭出声来,跑了过去。
韦初一翻滚了一下,艰难地抬手向儿子摆了摆,吃力地说:“没有大碍,不要紧的。”但是一下挣扎不起来。
那个年轻人甩甩手,说道:“这般不经打,看来也确实不像匪人,也罢,你给我记住了,我们褚家的家事,外人管不着。”
说罢,招呼两人离开,剩下韦初一和他儿子。一会之后,又走过来几个乡民。
韦初一缓了缓,终于起身,费力地背负起那捆竹子,带着小孩,一瘸一拐地离去。
那个刚才被他用手指按过的石鼓上,浅浅地有个凹印,石质略有些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