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柳川觉得今日真该在茶肆多喝几杯凉茶去去火,说不定现在也不会有种急火攻心的感觉了。若不是自己习惯了在军营不受待见,作为一个性子总是比文官们急躁的武官,怕是早就受不住这般气和对面这人起了冲突了。
虽说这口气忍下去了,但脸上也挂不住先前那般虚伪的笑容了。
蒋柳川干脆不理他,抓着莫问和钱疏两个少年攀谈起来:“你们是丹东府哪家的娃娃?最近不太平,你们俩怎么既未跟着家中长辈,身边也无护卫,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出门了?”
钱疏心思单纯,想着眼前是位官老爷,总不会是坏人,听到他的问话,张开便要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们是......”
“我们是出来帮舅母买药的。”
莫问抢在钱疏前把话说了,钱疏也十分配合,虽说不明白为何哥哥不说他们是钱家人,但被莫问抢话时还是机灵地闭了嘴。
两人十分默契,几乎没什么破绽。
蒋柳川瞧着两个少年面上细微的表情,虽觉得有一丝异样,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哪户人家?”蒋柳川心里不踏实,还是准备问清楚些,“我对丹东府各家各户,虽说不到如数家珍,却也是有些熟稔的。”
“我家舅母姓御,住在内城区与中环区交界之处,一个有松极木推门的宅院。我们家院中种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在几条长巷外都能瞧见,夏日在树底下乘凉,坐上秋千睡觉也晒不着烈阳。”
莫问对答如流,连小细节都描述得一丝不差。这处是那位御夫人的家,也是阿娘对正叔他们说的娘家嫂嫂的住处。
蒋柳川回想了一番那一片的模样,确是有这么一户人家,不似作假。
他为求谨慎,还是打算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家舅母有何疾?竟如此不方便出门,需得你们两个小娃娃出来买药。若是病得严重,我这儿倒是认识一个医术不错的医官,可介绍于你们。”
“舅母有些热风咳嗽,夜里胸闷也睡不好,之前已让医官来瞧过了,老先生嘱托让她居屋中不要随意出门,再惹一身燥郁之气,病就更加不好了。所以舅母才遣我出门,就着医官的方子出来买药。”莫问一副磕磕绊绊的模样,有模有样地背起了药方子,“蒲公英五钱,龙胆须无根,白茅......白茅多少来着?对了,白茅八钱,旋花......”
这些药材和药方,确对得上他所说的病症。
且这少年背方子的模样,也不似早就准备好的,想来应是今日临时才喊他背的,模样瞧着还有些记不太清楚。
蒋柳川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背下去:“不必了,我就是问上一嘴,你这娃娃怎地就背上药方了。行了,快些去药铺吧。待买好药了便早些归家,莫要在外头逗留了。”
“嗯,谢谢官老爷。”莫问诚恳地向他道谢。
莫问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心里松了一口气。
刚刚背的那方子是曾经自己生病时,阿娘配的药。那时夜里他胸闷得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便闹腾着阿娘教他背这方子,一字一句,早就滚瓜烂熟。
刚刚那番不熟练的模样,是他刻意而为的。毕竟,有哪个少年会对这些听过一两回的药方倒背如流。
鹿姬胥瞧着莫问,眼睛里闪着光。
显然少年的一举一动和所思所想,并没有逃过这个心细如发之人的双眼。他心里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小子有趣得紧,这可怎么办呢,好想带回家去啊。
算了算了,自己这么任性,璇姐姐会生气的。大不了以后多来下幽界寻他玩耍,这不就两全其美了。这么一想,鹿姬胥心中十分满意,瞧着莫问,笑如阳春三月。
又是这种心中发毛的感觉。
莫问忍不住摸了摸缠在自己脖颈处的黑猫尾,同时安抚自己和黑炭将军。不用回头,他也大约能猜到这种感觉由来何处。准是鹿边边又有些不对劲了,不然黑炭将军不会安静了许久,又突然炸毛,嘴里还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你要去买药吗?”鹿姬胥笑着问他,时不时用自己的折扇给莫问扇扇风。
莫问听了这话,有些惊讶。鹿边边不是瞧见他们钻狗洞逃出家门,显然刚刚那番说辞是假话,他为何还要问自己去不去买药。
“我是骗那位大人的,我和弟弟偷偷跑出来,不好叫他晓得真实身份,否则他转头便会将我与弟弟送回家,指不定我们还会挨一顿打。”
鹿姬胥点了点头,一副赞同的模样:“我晓得你是骗他的,所以我才问你要去买药吗?我的挚友。”
钱疏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双手叉在费滚滚的桶腰上,活脱脱抓住别人小辫子的得意劲儿:“你傻不傻啊,都说了是骗人的,自然不会去买药,我们家又无人生病。哈哈哈,你不仅疯,还傻得很。”
莫问听了这句话,却醍醐灌顶。
“要去,得买上一日的量才行。”莫问想明白了这个弯,自然要做到万无一失,“可今日出门着急,我与弟弟都未曾带银钱。鹿边边,你能借我些吗?我一定会还你的。”
鹿姬胥瞧着这一点就通的少年,心里欢喜得很,十分豪气地收扇一挥:“我有钱,随便借。”
钱疏瞧着这两人一来一回如同打哑谜,心头好奇得如同猫爪羽挠。揪着莫问的衣袖便问:“哥哥,为什么要去买药呀?我不懂,我们不是骗那个大人的吗?”
“看来我们方圆一尺内,蠢的只有小白狗啊。”鹿姬胥不嫌事大,又开始铆足劲逗弄钱疏了,“小白狗你不问别人,自己猜猜。若是猜中了,我便请你吃前面柔酥阁的桂花蒸糕,如何?”
“当真?”钱疏有些激动,桂花蒸糕是丹东府出了名的热糕点,蜜香甘甜,可阿娘不许他多吃,说是对牙口不好。
“小狗才骗人,我自然是一言九鼎的。”
“那我们拉勾勾!”
......
这几日,崔丹青常与梁岁卿研讨诗集,两人之间也不似最初那般疏离。那日他初醒不久,梁岁卿带着吃食和药物亲自来见他,表达了一番感激,两人更是就丹东府火药一事闲聊许久。
自那以后,她便常来,时而探讨些古文诗集、时而分析下驻军计策,一来二去,两人便愈发熟稔了。梁雁翎对此也颇为满意,想来心中也是乐见其成。
“崔家哥哥,这几日怎不见你那两个常带在身旁的书童?”梁岁卿给他递上一碟爽口小菜,轻描淡写地开口,一副只是偶然想起有些好奇的模样。
崔丹青接过碟子的手微妙地顿了一下,他不确定梁岁卿是否有所感知,仍旧淡然地回应她。
“那两人也是出身南洲芙都,学识有些高不成低不就,若是留在丹东府做个教书先生,能力又有所不及。可若是被遣派至鸡鸣镇做体力活,这么多年的寒窗苦学又尽付东流。恰巧我身边没有书童,来往行走颇为不便,就想着做个顺水人情。”
“崔家哥哥,试试这个菜。”梁岁卿递给他另一碟腌得粉紫嫣红的脆萝卜,“如今有这般善心的人,不多了。能给崔家哥哥这种有才俊杰当书童,也不算辱没他们了。现在不见了人影,莫不是这两人手脚不干净,被打发走了?”
“这倒不是,两人品行还是端正严谨的。只是前些日头,他们二人在丹东府找到了府居士的差事,也坦诚地告知我了,君子乐于成人之美,我自是不阻拦的。”崔丹青拿着公筷,为梁岁卿添了几筷菜,又不着痕迹地将一些她偏爱的甜辣小菜朝她挪动了一些。
梁岁卿点了点头,喝了一口酸梅汤,顿时被酸得皱起了眉头。崔丹青比恭鹊更快,拿起一杯秋音茶递给她。
“来,喝口茶水,清清口里的酸涩。”
接过茶盏,她爽快地一饮而尽,口中也舒缓了很多:“崔家哥哥心思细腻,体恤人。他们倒是落了个好前程,但你这身边没个书童帮衬着,还是多有不便。我让金管家从家生子里头挑几个机灵有书生气的,然后崔家哥哥瞧瞧喜欢哪个,便挑来做书童吧。”
崔丹青放下了筷子,和煦地笑了笑:“劳岁卿妹妹费心了。”
“哪里的话,崔家哥哥救我于危难之中,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梁岁卿腹中殷实,不宜再食,虽说口腹之欲犹在,还是克制地放了筷。她抬头示意恭鹊打点收拾一番,恭鹊起碟取筷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常为梁岁卿打包收拾外出的吃食。
待她收拾完毕,梁岁卿便站起身子,爽朗地与他道别:“茶食小憩,如今精神焕发,我也不好继续打扰崔家哥哥整理文书。书童一事,我会让金管家尽快敲定,带过来让你挑选。研磨整理这些琐碎之事,早日有个帮衬的人从旁打点,你也能松快些。”
崔丹青走到她身旁,面上带着温柔小意:“我送送岁卿妹妹吧。”
“不用啦,崔家哥哥去忙自己的事吧。”梁岁卿瞧着有些心疼的看着他,语气中也带着小抱怨,“阿爹也是,给一个身上重伤未愈的人丢过来这么多活,也不怕把人给累趴下去了。见着他,我帮你说说他。”
说罢,她便带着恭鹊风风火火地走了。
瞧着她离开的背影,崔丹青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刚刚还欢声笑语的屋子又恢复了冷清。他的声音极轻,宛如在与鬼魅言语。
“送书童啊......到底是真情实感、善解人意?还是谨慎机敏、安插眼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