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时候,苏珊娜和基姆会不定时地借来一辆老福特轿车。车是基姆的哥哥的,他要调到新西兰去工作。苏珊娜对开车没那么大的热情,她骑车去上班,要是下雨就坐火车。
基姆常用车,她不知道他开车去哪里。有的时候,他会说自己开车去了海边。但是他常常什么都不会说。
当他写作顺利的时候,他会留在家里。他坐在写字桌前一动不动,直到她进门来把背包扔到门厅的地上。她穿着外套去看他,他站在卧室门口冲着她微笑。身后的书桌上烟灰缸满了,那台充满工业设计感的台灯开着,床单光滑平整。他没有躺下过。地上都是书。面向花园的最上面一扇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很凉快,带着泥土的味道。
“嗨。”她说。
“嗨。”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温暖,沙哑。她绕到他身后,换下衣服,弄乱床单。他关上窗户。他的身体很沉,很好。接下来当她躺在沙发上休息的时候,他还会继续工作几小时。之后他来做晚饭,她躺在那里,盖着毯子,伸了伸懒腰,听着他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但是在那些不顺利的日子,她回到家的时候,车子没了。她打开门,把报纸和广告放到厨房里。炉子上放着半干的粥,她加热一下,吃点面包。她走进屋里,躺到床上。床上很乱,很冷。她穿着所有的衣服睡去,直到他回来。她起身去客厅迎他。他弓着身子,趴在那里看银行的来信。
“嗨。”她说。
“嗨。”他说,有的时候她把一只手放到他的后背上。
“别来可怜我。”他说。她走向窗边,外面是嘈杂的车声。倚身到窗外,便可以看到路口车来车往。不知道为什么,公寓里总是能听到车声,除非是坐到花园里。她再一次关上窗,走出去剥洋葱。她打开收音机听今日新闻和天气预报。
其实他们没什么要用到车的地方,但是习惯了它停在那里。周末有时他们开车去城郊,去北边,或者有时开过整个西兰岛[1],到海边的一个地方,坐在车里,看着大桥或者来往的船。
车里放着音乐。她不知道他们听的是什么。当基姆开始评论音乐里的东西的时候,她缓缓地点着头,好像他说的她都懂,但是其实脑子在另一个地方。他走出去吸根烟。她跟出去之前把磁带拿出来看了看,但是也没看懂什么。她快速地把磁带装回去。
基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跷着腿。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飘到他身后,然后消散。他面朝着那半座桥。他从来都不说什么,但对那类建筑很是着迷。对于苏珊娜来说,没有什么比这座桥更无聊了。她站在他身后,当他把烟吐出来的时候,深吸一口气。
“我要不要给你拍张照?”她问。
“不要,滚。”
他在石头上转过身。
“用桥做背景看起来应该不错。”她说。
“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个桥。”他站起身。
快到车前的时候,他把胳膊搭在她肩上,把她拽到自己身边。他们就这样站了一小会儿。她不禁想起另一次他们来海边的经历。当时有一对德国情侣,放起了一只风筝。女人穿着橘黄色的雨衣。她的笑声在风里被吹得轻飘飘的。那天风刮得很大,都听不到自己说的话了,但是女人的笑声还可以听到。他们在回家的路上讨论这是什么原因,还讨论怎么成年人会放起风筝来。
“那完全是做戏,”基姆当时说,“就像是捉迷藏,或者晚上到池塘去散步一样。”
“好吧。”她说。
其他时候他们就在地图上找一片森林,朝那里开。他们开过乡间小路,开过名字很长的村落。基姆喜欢找路,他在家里找到路,然后用某种方式背下来。有的时候她会厌倦所有的事情都被计划好,坚持要他开另一条路。她请求他在一个随机的杂货店前停下来,走进去买巧克力和可乐。她在杂货店里消磨时光,看他坐在车里,敲击着方向盘。当他们继续往前开,她会把所有的巧克力吃掉,几乎不问他吃不吃。她变得昏昏欲睡,闭上眼睛。当他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便会迅速找到原来的路线,把车开进计划中的森林。他停下车,但是她紧绷着脸,不愿意下来。她有些烧心,想在后座上休息一下。
“睡个好觉。”他说着开始往前走,但是当她看到他渐渐消失在森林小路尽头,便害怕起来,跑着追上他。
“你不是要睡觉吗?”他说。她摇了摇头。他问她有没有锁车,她又摇了摇头。
“因为钥匙在你那里。”她说。
之后他们两个都得走回去,锁上门,再继续散步。
他们很快地走了两公里,之后才开始说话。他一直走在她前面。最后她没法再忍受自己一直在后面跟着,朝他喊着让他慢一些。他停住了。
“我走得太快你直说就是了。”他说。
“我就是这么说的啊。”她气喘吁吁。
“这又不是打仗。”他说。
他朝她伸出一只胳膊,好像想把她拽上来的样子。她拉住那条胳膊,继续往前走。她的羊毛衫下出了好多汗,他抚摸着她的脖子。她有些不自量力了。
“我们到底要干吗?”她说。
他把手移开了。可能也只是无心之举。
“非要干些什么吗?”他说,但是当她想就这个回答再问下去的时候,他不愿意了。
“有的时候我晚上会醒,因为喘不上来气。”基姆在有一天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说。她正忙着在背包里找一块手绢。她不小心吞了一只飞虫,咳嗽了半天,想找来擦擦眼睛里的泪水。
“是吗?但是你最后醒过来了呀,多好!”她说着擦了擦脸,手帕都被睫毛膏染成了黑色,还有粉底液的浅棕色。本来他们要去鱼餐厅吃饭,但她突然觉得浑身酸痛,自己身上很脏,想回家,他就跟着她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买了白葡萄酒和鱼片。
另一次他开车出去,在车里过了一夜。之前没有争吵,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说他急需改变。他在一个周五的傍晚,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吃牛奶麦片。
“怎么改?”她问。
“只要发生点什么就行。”他说。
她自己要去拜访哥哥,基姆把她开车送到了车站,然后一个人待在车里。他想朝西边开,他就只能透露这么多。他打算把自己的被子带着,坐在车里睡觉。
“你应该跟我去看托本和简,”苏珊娜说,“那里的机会多的是。”
“不。我不想对付家庭的事。”
“那样的话我可以跟你去。我们可以一起睡在车里。”
这绝不是因为她多喜欢寒冷潮湿的被子,还有睡在漆黑的地方那种阴森森的感觉。
“不。我想一个人待着。”
“好。”
她走到水槽前,把一只杯子重重地放到桌上。她一下子打开水龙头。
“你可以跟托本说实话。”基姆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说。
水喷到了水池里的一只勺子,向外射到她的外搭衫上。她把它脱下来,晾到椅背上。
“我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她说。
“那下星期车都归你用。”他说。
“正合我意。”她说。
她只在周一、周二开了两天车去上班。晚上的时候她常常惊醒,想起第二天早上的路途肚子里便一阵凉气。她根本没有在城市里开车的经验,精疲力尽。开过一个路口就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当要到交叉路口的绿灯时,她会轮换着加速减速,简直到了一个危险且不负责任的程度。她没办法在开到之前判断自己能不能开过去,交通灯常常就在那一秒变红。然后她猛踩刹车,最后停到人行道的中央。
她决定周三早晨开始骑车上班。她想好了要给基姆的解释,她决定诚实回答。但是并没有用上。当她说,她决定把车留在家里的时候,他只是点点头,没问为什么。她跟自己保证,以后再也不在大城市里开车了。
注释
[1]西兰岛,丹麦文Sj?lland,为丹麦第一大岛,首都哥本哈根所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