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河北邢州城外,往南走三十里,有座南盘山,山上有座桃花寺,传言六祖慧能曾在此开悟,得证大道。桃花寺既有此渊源,信徒颇多,更兼历代僧侣擅于经营,香火愈发繁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邢州位属河北,南盘山高有三百余丈,乐天先生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时正是四月,山上桃花烂漫,远远望去似云似霞,掩映着桃花寺一方金顶,恰如人间仙境。只见寺外游人如织,有正当韶华的小娘子,驻足在卖梳篦的俊俏货郎担前,娇声鹂鹂,也不知是挑拣梳篦还是挑拣郎君。那垂髫小儿,正扶了白发老媪歇坐在山石之上。手摇折扇的年轻书生,三两一群,两只眼睛只往周遭的年轻小娘子身上瞟。还有衣衫褴褛的脚夫,扯着肥头油耳的中年掌柜理论力钱多寡。端得是人声喧嚣,热闹非凡。其间有位二十多岁的男子,身着鸦青色道袍,脚踩薄底皂靴,头上却插着枚通体青色、油脂润泽的青玉如意簪,一望可知价值不菲。这男子左手背在身后,看似闲庭望步,眉间却依稀可见一抹轻愁。
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文阔兄”!这头戴青玉如意簪的男子转过身,却见是位身着牙色曳撒、琥珀色外袍的中年男子招手唤他。中年男子赶上前来拱手问好:“啊呀,真是文阔兄!登州一别两年,不想竟在此处得见!”原来这头戴青玉如意簪的男子,正是登州喻氏第二十三代的子弟,名喻志,字文阔。中年男子名唤范典,字模非,前些年登州倭患,两家出逃时不意藏身于同间破庙,序齿时又发现两人的夫人都是登州张氏之女,因而连了亲,作了通家之好。喻志在此得遇故人,惊喜之下还礼不迭,道:“模非兄,竟未想到会在此处相会。”喻志小厮见机,忙拿袖子拂了拂路边山石,又拣出两个黛色富贵团纹坐褥铺陈其上。喻志与范典携手同坐,范典抚掌赞道:“好青才,竟愈发机灵了!文阔兄调教小厮果有一手!”这名唤青才的小厮看主人并无不喜,方低头一笑,复又检出茶杯茶壶冲泡茶水。
喻志道:“前几日听王掌柜说模非兄开春便带家眷去了京都,怎的现在到了此处?”范典说:“原是家兄选了都察院御史,言道这些年外放,未在双亲跟前尽孝,看我闲人一个,便嘱我送家父母上京,也好奔个前程。二老一向在登州,难得出门,这次特特嘱咐,一路上定要慢慢的行,竟要将沿途可游玩之处都游玩一遍。途经邢州,听闻桃花寺胜景,便来见识见识。”喻志忙敛衣起身:“这么说,伯父伯母竟都在?还请模非兄为我带路,小子理当拜见。”范典忙拉住喻志,说:“文阔兄,且住且住。家父母年高,一路上山倦怠不已,此刻正在斋舍小憩,内子陪侍在旁,约莫一时三刻还不会醒来。不然我岂能只顾自己游玩竟不伺候二老!”喻志道:“那末我便晚些再去拜访吧。”范典又道:“我观文阔兄脸上似有郁色,不知所为何事?”喻志轻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喻志有族姊归于虢国公嫡次子韩束,喻氏自产下长子后,五年未再有妊。亏得韩束爱重发妻,始终不肯再置通房媵妾。喻家焦心不已,遍寻奇方妙药,去年喻氏终于再度有孕,郎中更断言所怀乃是双胎。喻家上下既喜且忧,喜在喻氏一朝有孕竟得双胎,忧在喻氏头胎终究伤了身子,此次又是双胎,恐怕有碍生产。目下喻氏产期将近,喻氏次兄喻慰便携产婆、乳娘及各色补品前来看望。喻志一向得喻慰看顾,知道三哥来了邢州,将铺子暂托给管事,也从沧州赶来,听闻桃花寺僧侣佛法高深,特将一柄祖传白玉如意送来加持,待喻氏生产时候置于床头,以期佛法庇佑。
喻家这位嫁入虢国公府的小姐,范典也曾耳闻,乃是这一代喻家嫡支嫡出的小娘子,行八。世人皆谓这位喻八娘子花容月貌,针黹厨艺、理家管事无一不会,尤擅书画,最可贵是竟无世家小姐的骄矜之气,最是怜贫惜弱,菩萨心肠。有人私下传言,喻家是想借这位八娘子博个好前程,后来果然嫁入公侯之家。虢国公府历经百年,赫赫扬扬,韩束虽是嫡次子,不能承继爵位,然人才武功出众,恩荫入銮仪卫后,颇得今上喜爱,不到而立便授以邢州都指挥使之职。登州喻氏连得这桩好亲,得意非凡,一场于归之喜办得热闹盛大,现今登州城里的小娘子说起来还艳羡不已。登州喻氏,满门清贵,虢国公府,煊赫无比,没想到这位喻八娘子做姑娘时顺顺利利,出阁后倒遇到这种事,果然际遇无常。
范典想,女子生产素来如闯鬼门关,且又是双胎,不好说得,见喻志忧虑,只好开解道:“以你们府里和虢国公府的家世,找的必定是好太医、好产婆,再有你这番诚心,必不会有事,且放宽心罢。”喻志道:“模非兄,你是深知我的,登州喻氏虽然繁盛,然则我家乃是旁支,家严又早早见背,若非三哥看顾,我安得如此。三哥仅有八娘子一个同胞妹妹,向来疼爱非常。且不谈三哥,八娘子也是我之族姊,我岂能不忧心。可恨我身为男子,也不懂针砭医卜之术,竟一点帮不上忙!可恨可恨!”说罢长叹一声,默默无语。
范典见此情景,正思忖如何开解喻志,忽见一名灰衫管事疾步跑来,匆匆行礼道:“九爷,山下传来信,说八姑奶奶发动了!”“什么?”喻志惊得站起身,“怎的这么突然?大夫不是说还有月余吗?”管事道:“小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您请快些下山去罢!”喻志匆匆与范典作别,道:“模非兄,事出紧急,再没有时间叙阔了,敢问模非兄下榻何处?待家姊生产完,我再行拜望。也请上复伯父伯母,今日未曾拜见,是小子无礼,待此间事了,一并前去请罪。”范典见喻志急躁,恨不能飞回登州城去,摆手道:“什么大事!千万不必挂怀!文阔兄且先回去看韩夫人。”又说道:“喻太夫人一向和善,修路施粥从不落后于人,喻大哥为官清廉,又有你这番诚心祝祷,上天有知,此番韩夫人生产,必定平平安安,文阔兄且放宽心去罢。”喻志蹙眉道:“如此倒借模非兄吉言了!”又嘱咐青才留下来向范家二老请罪,兼且护送范家人下山,自己倒扔下车驾,解下马匹与灰衣管事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