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七月初一日,丁家人俱是天未亮就起来了,连陈氏也暂放下庭哥儿的婚事,服侍着丁老夫人一行去往桃花寺。丁旻、庭哥儿骑马,丁老夫人、庆娘、悦娘共乘一辆青帷油车,康哥儿还小,陈氏带着他坐了另一辆车,另有丫头婆子挤在末尾的车上,随行还有四五个护院、下仆,浩浩荡荡向南盘山而去。一路摇摇晃晃,直到日上三竿才到得南盘山脚下,丁旻又唤来几乘滑竿与女眷乘坐,自己倒带着儿子、仆妇步行而上。直爬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到桃花寺山门前。悦娘抬头望去,只见门首上挂着金光闪闪一副匾额,端端正正写着“证果寺”三个字。
“这庙正经叫作证果寺,传说是因为六祖慧能在此得证大道。只是寺外桃花生得好,大家便混着叫了桃花寺。”庆娘指着匾额跃跃欲试,“现在已是七月,虽然没了桃花,但是桃子结了不少,等下我们一同摘桃子玩儿去。”见庆娘一副兴高采烈想要爬树摘桃子的样子,悦娘不禁哑然失笑。
此时方是已时末,丁老夫人因要赶在喻八娘之前到,路上未免急了些,下人回话说韩家人才出城门,丁老夫人方放下心去斋室休息。陈氏命丫头婆子取来点心小食,泡好了茶水,便有婆子回话说冷家太太到了,陈氏一听便急急迎了出去。丁老夫人吃了盏茶,因心里装着事,也不去睡觉,见庆娘吵着要去摘桃子,便唤庭哥儿带庆娘、悦娘一同去。悦娘原不想去,只是见丁老夫人似是有事要办,便和庆娘一道随庭哥儿而去。
庭哥儿虚岁一十六岁,大约是知道泰水大人要来,穿戴得很是齐整,外着千草色绣因荷得藕样子的葛纱道袍,脚踩薄底皂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横插着一枝一品清廉式样的金簪,大约将要娶亲,时刻抿着嘴,装出副老成样子。悦娘因心中有事,亦不曾开口说话,还亏庆娘活泼,这一路倒不显沉闷。待到将出桃林,庭哥儿道:“我听婆子说,悦妹妹嫌邢州水硬,烹不出好茶来。从这桃林往前头走约一炷香的功夫,有注山泉,水质尚佳,不少人慕名取水,妹妹可要取一些带回去?”
悦娘心中纳罕不已,她因在客中,绝不肯说舅家一句不好,却不知庭表哥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便笑道:“表哥这般说,不知内情的人还疑心舅父舅母待我不好呢。其实,我那些癖好,皆是因闺中无趣而为。现今在邢州,外祖母与舅母生恐我无事可做,想方设法为我找乐子,我呀,可没那功夫烹茶了。”说着俏皮一笑,庭哥儿便觉耳朵尖似在发烧,讪讪地道:“是我想茬了。”庆娘撇嘴:“哥哥今日怎的这么婆婆妈妈,我知道你快要娶亲了,巴不得拿我们做由头自己好玩呢。”庭哥儿脸腾得一红,说道:“庆娘,胡说什么呢!倒让悦妹妹笑话!”悦娘轻轻推了庆娘一把,抿嘴笑道:“你又何必说实话!横竖也是走了这一遭,表哥便带我们去取些水罢,我也好借花献佛,回去煮茶给外祖母、舅父、舅母吃。”
因韩家打醮,桃花寺早前便告知信众,是以今日香客不多,这后山上就更是人烟稀少了。今日天朗日烈,若在山下,难免炎热,南盘山峰峦叠嶂,树木蓊郁,清凉异常,又兼虫鸟不绝,当真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骄阳细碎,悦娘行走其间,倒生出羽化欲仙之感。曲曲折折走了约数十丈远,便见一汪小潭,潭下青石浅映,苔荇浮动,隐约听到水声淙淙,庭哥儿围着潭水绕到一尺山石背后,便见一股山泉从石后流下,注入潭中。庭哥儿撩起袍角,从小厮手里接过一尊青花瓷瓮,足足接了满满一瓮水。
庆娘道:“哥哥是几时备下的瓷瓮?只是大了些,恐怕悦姐姐抱不动。”庭哥儿道:“我帮悦妹妹抱回去便是了。”悦娘笑道:“瓷瓮是表哥备的,水是表哥接的,还是表哥亲手抱回去的。这瓮水可是表哥自己对长辈的心意,悦娘不敢贪功。”庭哥儿道:“这泉水可不是我的,表妹怎的如此客气。再说了,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非常。我还记得,有回你说喜欢荷花,我还去池塘给你摘了好大一捧呢。”
悦娘不禁赧然,那是她六岁的时候,母亲带着她来外祖家,丁家后宅养着好大池子的荷花,她便哄这大表哥去给她摘,大表哥也实诚得很,鞋子都没脱就跳下去,万幸人没事,陈氏知道后把庭哥儿打得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庆娘道:“哥哥还说呢,亏得你没事,不然悦姐姐再不敢来我们家的。”悦娘福了一福道:“妹妹小时候不懂事,连累表哥被舅母打,都是妹妹的不是。”
庭哥儿见悦娘螓首微垂,脸色发红,脖颈白腻,乌黑油亮的头发梳了抛家髻,发间的红宝石簪子映着太阳,晃晃悠悠反射出一块光斑,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更舍不得移开眼。忽一时,小厮来报张太太和张姑娘来了,庆娘听到张馨娘来了,喜得立即便要回去。庭哥儿原不想这么快就回去,见庆娘吵闹,只得答应,悦娘却道还想一个人再逛一逛,庭哥儿本不放心,悦娘道:“今日韩家打醮,这南盘山必定早被邢州卫所护卫得水泄不通,表哥且放心去罢。”庭哥儿只得带着庆娘回去。
悦娘今次出门,带的丫头是薄荷与芫荽。说起来,她四个贴身丫头,紫苏是王家的家生子,从小伴她长大,情义自不必说,也因此被她惯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上回去韩府,紫苏有些乱了规矩,是以悦娘今次出门并未带她。藿香年纪最大,也最老成,悦娘自是留她看家。薄荷、芫荽话少,只是薄荷心中自有丘壑,轻易不向人吐露,芫荽虽最漂亮,也最是没思量。悦娘见此处人少,景致也好,便缓步往碧潭后头走去,只见巨石当空,凉意森森。
薄荷劝道:“姑娘,此处寒凉,倒不宜久待。”悦娘笑道:“横竖只是走一走,没甚么要紧。”芫荽也说:“姑娘方才何不同大表公子、表姑娘一道回去?这里阴森森的,倒有些怕人呢。”奶嬷嬷李氏便骂起芫荽来:“小蹄子,也是姑娘平日待你们太好了,倒浑说起姑娘来。姑娘说甚么做甚么,自有姑娘的道理,你只管听着便是了!”芫荽没来由受了李嬷嬷一顿排揎,不免有些不自在,悦娘见状笑道:“嬷嬷何必责怪她?芫荽本就天真浪漫,想不到也是有的。”
薄荷便小声对芫荽说:“张家太太和张姑娘来了,料想大表公子必要去拜见说话的。咱们既是客中,去凑那热闹做甚么,没白的让人家话都不能好好说。”芫荽这才明白过来,正想说什么,忽听悦娘指着前头不远处道:“我瞧那里好像有个甚么东西?”
大家瞧了半天,都未曾瞧见悦娘说的东西。悦娘只得走过去,拨开草丛,赫然是枚绘着瓜瓞绵绵纹样的翡翠玉佩,玉佩水头极好,雕得也精致,一片碧汪汪映在太阳下格外显眼,却不知芫荽等人何以瞧不见。悦娘见此物价值不菲,心道失主只怕着急得很,然而此处僻静无人,却不知是谁人遗失此处,心内颇犹疑不决。要问悦娘将待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