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夜短,后院诸人皆有午睡的习惯,悦娘虽睡不着,也未免躺在床上阖眼假寐,心中却想着王海纳妾一事,悠悠然不知何时睡着,一觉醒来已是斜阳满窗。藿香听到动静,过来撩起蚊帐:“姑娘可算醒了,夫人身边的如意姐姐已来了三四回了。”悦娘道:“可是母亲有事?如何不早点把我叫醒?”紫苏素来快言快语,她一面服侍悦娘着履,一面说:“婢子倒是想叫醒您呢,只是如意姐姐再三嘱咐,不许吵着您歇息,只说等您醒了再请您过去。”藿香见悦娘急着漱口洗脸,说道:“姑娘且别急,韩嬷嬷已经过去了。”悦娘“啊”道:“甚么!韩嬷嬷去了多久?”听闻韩婆子已去了丁氏那里,悦娘心内不由更急,生恐韩婆子大喇喇对丁氏说出纳妾的事。
且说悦娘一路碎步疾行,到了正房,却见丁氏穿着紫藤色通袖袄儿,梳着家常发髻,也戴了几支钗环,正半倚在里间的塌上同韩婆子说话,见悦娘鼻尖有汗,气喘声娇,不免嗔怪:“你这孩子,外头日头还大着呢,又没甚么事,这么急躁躁的赶过来做甚么?若是晒到了,阿娘岂不心疼。”一面说一面抽出帕子为悦娘擦汗,悦娘见丁氏精神尚好,神情恬淡,心中一松,便一把靠到丁氏怀里撒起娇来。
丁氏拍着悦娘的背对韩婆子笑道:“嬷嬷你瞧瞧,这么大的人了,竟还这么着!也不怕人笑话呢。”悦娘道:“谁笑话我来!”韩婆子笑道:“姑娘在邢州四五个月,向来都是不急不缓,再没有一丁点儿不老成的。老太太和太太还纳闷呢,怎么姑娘倒不像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倒像做学问的老学究似的。现在老奴可算知道了,姑娘这是没在姑奶奶跟前儿。一到了姑奶奶跟前,姑娘就变成爱撒娇的小丫头了。”说着一屋子都笑起来。悦娘把头埋进丁氏怀里,拱道:“阿娘,我不依,他们都笑我!”丁氏哈哈大笑,对左右说:“都不准笑我悦儿了,再笑就拉下去打板子。”悦娘不依:“阿娘还说呢,就属您笑得最厉害!”说着抱着丁氏闹了半日,只闹得丁氏连连说再不笑悦儿,方才整衣坐好。
韩婆子笑道:“姑奶奶,这可没办法了。现在家里就姑娘最小,若是等您再添了一儿半女的,两个吃起醋来,这可怎么好!”悦娘惊道:“阿娘有孕了?”丁氏道:“混说什么呢!阿娘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是你外祖母说你没两年就要出阁,你父亲也只得一个儿子,恐怕我与你父亲膝下空虚,送了个女孩儿过来,为我们王家诞育子嗣。”悦娘道:“阿娘才是胡说呢,您哪里一大把年纪了,若让别人看,顶多也就是说您是我姐姐。”悦娘嘴上说着讨喜的话,心中不由暗叹,韩婆子到底是同阿娘说了,只是竟不知韩婆子是如何说的,阿娘听到父亲纳妾,何以不悲伤,反倒高兴得很呢?
丁氏如何不知悦娘心里所想,她笑道:“我这身子,自个儿清楚,是再不能为王家添丁进口的了。婉姨娘年纪大了,去年又掉了一胎,大约也难生育。大爷虽好,终究是孤木不成林。若上天垂怜,那女孩儿能为老爷生下儿子,我死也能瞑目了。”“呸!”悦娘赶紧握住丁氏的嘴:“阿娘又乱说话!阿娘不是说要看着悦儿出嫁,看着悦儿生儿育女的吗?阿娘必定长命百岁!”
丁氏眼睛一热,刮了刮悦娘的脸:“真是个不知羞的,哪个女孩儿说嫁人的话来着。”悦娘见丁氏目露悲戚,勉强收起一腔哀伤,笑着哄丁氏道:“这可都是阿娘刚说的!”丁氏笑出声来,指着悦娘对韩婆子道:“你看这丫头,真真是我命里的天魔星,我可管不住了!”韩婆子也笑道:“这都是姑奶奶和姑娘母女情深,要换了别人,还不能这样呢!”
三人又说了一会闲话,便有丫头来请吃饭。饭毕已是暮色初上,悦娘和韩婆子仍陪着丁氏说些邢州趣事,正房内一时欢声笑语,端得是其乐融融。忽听丫头报老爷回来了,正往丁氏屋子来。悦娘和韩婆子赶紧为丁氏敛衣整容,末几,便见王海带着酒气摇摇而来,悦娘碎步上前行礼请安,王海道:“悦娘几时到的,路上可还好走?”悦娘福道:“女儿是已时到的,虽有些热,但外祖母挑的管家是在外头走惯了的,路上倒不觉得辛苦。”王海点头道:“你去邢州这几个月,倒是累你外祖母教养照顾。”丁氏因见王海还穿着圆领公服,便命丫头取衣服来,王海道:“你身子不好,不必麻烦,我看看悦娘便去婉君屋里,横竖她那有衣服。”悦娘见母亲神色一黯,心中不忿,却想起白日韩婆子说的话,只得笑道:“父亲光顾着心疼母亲,倒不心疼婉姨娘了,您喝得醉醺醺得过去,姨娘还得为您擦洗换衣。横竖母亲这边伺候的人多,何不在这边先换下公服松快松快!”
“悦娘果然懂事了!”王海老怀欣慰,抚掌赞道:“还是岳母会调教人!瞧咱们悦娘,去了趟邢州,回来都知道心疼父亲了。”丁氏笑道:“悦儿一直都孝顺得很,只是不怎么言语罢了。”又转头对韩婆子说道:“还不快让丫头拿衣服来给老爷换上。”韩婆子连忙福身称是。
王海“咦”了一声:“这位嬷嬷倒有些眼生。”丁氏笑道:“老爷自然不认得,这是我母亲身边最贴心的韩嬷嬷。母亲因不放心悦娘独自回京,特意让她一路护送。”王海叫道:“哎呀,既从邢州来,又是岳母大人身边的人,自当作贵客看待,怎的倒使唤起她来。”丁氏是不会打花架子的,正要说出韩婆子是去带预备给他的妾上来的,偏悦娘赶在前头开了口:“母亲也是一时顺嘴,父亲倒揪着母亲这点错不放。既是母亲失了礼,父亲待会自向韩嬤嬷陪个不是不就得了。”王海笑道:“才刚夸你知道心疼父亲了,谁知道我就这么随口一句话,你就为你母亲鸣起不平来,看来你心疼你母亲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