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四年,曹魏都城许昌。
大殿之内,金菊的芬芳弥漫着。虽说入秋已久,但盛夏的余威尚在。那烈日灼心的滚烫之感,曹奂依旧刻骨铭心。
他正襟危坐,听得来人通报,心中甚为愤慨。自己虽为皇帝,终不过是空有其名。
他在朝堂之上全无势力可言,手上既无实权,又不具任何影响力,说白了也只是傀儡一个。他也曾想过效仿曹髦,可是内心深处早已被不可言喻的胆怯所占据。
关于嵇康入狱一事,已在都城引起巨大反响。诸多豪杰名士纷纷站出来表示:愿一同入狱,只求司马国相释放嵇康。
与此同时,三千名太学生亦联名为嵇康请命,请求让他去往太学司执教。
来势如此之汹猛,钟会向司马昭进言道:“国相大人,嵇康此人相当具有政治影响力,今日若不能及时将其铲除,只怕日后会对司马家族不利。”
司马昭略略斟酌一番,直言钟季士所言甚是。于是,他便给嵇康拟定了一个罪名: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即为死刑。
此时,刑场已被三千太学生围的水泄不通。嵇康端坐中央,目光炯炯,神色凛然。而吕安则面色苍白,垂头丧气。
“阿都,一切都已结束,还请你挺起胸膛!”嵇康轻轻地唤了吕安一声,以疑问与抚慰的目光跟其作别?
“叔夜,叔夜……悠悠苍天,曷其……”吕安思绪飞扬,仿佛想要表达什么而又说不明白。只有两行清泪从两颊处划落下来?
“阿都,我们应当说‘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无罪无辜,谗口嚣嚣’呀!”嵇康抬眼扫过众人,很是明朗地诉说着,而一旁的吕安似乎并不在听。
那三千血气方刚的太学生群情激愤,要求释放嵇康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刑场之上,嵇康高大魁梧,须眉朗目,眼神中隐藏着空无一人的孤独。
吕安紧咬牙关,竭力地挺直身躯,说道:“叔夜,我想听你最后弹奏一曲!”他怒视着那些寒光闪闪,且围绕在四周的长枪短剑,大刀钩戟?
“好的,阿都!”
嵇康定定地望着地上的投影,知道行刑时刻尚早。当征得监斩官的同意之后,他便异常欣喜地对着嵇喜说道:“烦请二哥把我的古琴取来。”
嵇喜哽咽着将古琴递上,待下一刻转身之际,他的泪水已模糊了眼眶。
嵇康抚摸着心爱的古琴,似若有所思。过了少许,他盘腿而坐,将琴置放于膝间,校正了弦徽,调好了琴弦。随后便用他那纤尘不染的双手,拨动了银色的琴弦。
只待琴声铮铮而起,喧闹的刑场立刻寂静了下来,那古朴神秘的乐音如此空灵玄远。
司马昭乍听得这琴音,心下莫名的一阵感伤。今日若是父亲司马懿尚在,他老人家是否也会做出此等决定?
他之前不动声色,支走山涛、阮籍、刘伶等人,再密令禁军戒严刑场周围,为的便是让嵇康之死刑维持原判。此刻若是心神动摇,一切部署都将是白废。
再看那些兵士亦拄矛而立,或斜倚或垂首,聆听这悠扬缓急、变化多端的琴韵乐律。仿佛此处已不再是刑场。他们来此也并非执行任务,却是专门来听此琴音一般。这是一种令人神志集中、进而忘我的微妙境界。
此乐曲凄怆哀婉,反复回旋,在场之人无不暗泪盈巾。嵇康最先以商音起势,肃杀哀怨之音宛如幽冥鬼神,悲痛惨切。
忽而飘逸空旷,仿若置身于蓬莱之巅,烟雾缭绕,脚底生风;继而慷慨激昂,抑扬顿挫,恰似仁人志士,前仆后继,铁马金戈,沙场纵横;转瞬清秀温婉,犹如置身于清雅的小桥流水之间,股股清泉,生生不息。
曲终人尽,嵇康从容地将古琴置放一边,而后垂眸微叹一声,便冲着吕安侧首一笑,“阿都,有汝相伴,吾不孤矣!”
这时,一面令旗抛下,一道白刃疾闪而过,前方古琴已被鲜血染彻。三千太学生顿时泪挥如雨,齐声恸哭——《广陵散》从此绝矣。
望着眼前这一幕,司马昭却陷入了沉思。自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奇人异士都不甘于寂寞。可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最终还留下谁在上演独角戏。
“子上,你要记住!最好终是好的敌人,做事只有百分之百失败,并无百分之百完美”。这是正始十年春司马懿跟司马昭说过的话。
司马昭心里明白,父亲司马懿并非那种胸无抱负之人。他终其一生都在为曹魏尽忠。对外,他击退东吴入侵,阻止诸葛亮北伐,征讨东北;对内他兴修水利,屯田,炼铁等等。他为国利民,兢兢业业,也着实尽到了一个辅政大臣的职责。
尽管司马懿故去已有多年,但是他苍发白髯的样子依旧历历在目。十三年了,他也一直都将此话奉为人生准则。
事实上,司马家族的一切始于正始十年之春,也终于正始十年之春。正始十年之春,算得上是司马家族的春天。
那日司马府门之外火光冲天,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骑着他的战马,犹如一尊雕塑般矗立着。
那深入骨髓的疲惫,正在席卷而来。司马懿的身后,便是装束整齐的数十名将领。他的隐忍与坚毅,终究还是迎来了反击。
那夜,一向热闹的许昌城,已被满大街的军士与火光占领。都城之内除了巡防的士兵,一个群众都不曾遇见,他们并不关心都城发生了何事。
那次政变进行的极其顺利,只是悄悄地放了一把火,然后杀了几十个顽固的军士,整个都城便已被司马家族所控制。
高手一般不出招,出招必胜!司马懿以最短的时间,一举解决了他的对手曹爽。
司马懿身为曹魏之臣,曾一度为曹操所猜忌。为了司马家族的将来,他不得不选择隐忍。就算当年曹操两次请他出山,他都卧床称病不出。
有时候,以退为进不失为一种策略。长期的隐忍便是为了某一天的爆发。从曹操到曹丕再到曹睿,他已经整整忍了四十三载五月又一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