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柱峰客房外。
桓温和一白衣少年在一棵大槐树下席地而坐。
少年生的极为俊美,皮肤白皙透亮,和身上的衣服一样,一尘不染。不过他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他天生有一副暗红色的眼瞳,若是与他对视,多半就会陷入他的美眸之中。
少年正专心的为桓温点茶,而后者则一脸宠溺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点茶”是近年来兴起的风俗,将茶末放在茶盏中调制成膏,注入沸水,形成茶汤。技艺高超者,可通过控制注水时的速度、落点,和茶汤的温度、浓度,在茶汤表面构成各种图案。时人谓之,“茶百戏”。
白衣少年手指灵活纤细,操作娴熟,须臾之间,茶汤表面便形成了一条锦鲤图案。桓温抚掌而笑,赞不绝口。
桓温:“小云啊,我看你好像有心事,不妨说出来,为师给你解解惑。”
那少年停下了手中动作,恭声道:“徒儿倒不是有什么心事,只是有点想不通,以您的身份何必还要长途跋涉的来这昆吾山上,交给我们这些小辈去做也就是了。”
这位求如学宫的老祭酒,哑然失笑道:“我哪有什么身份,不过是一个穷酸老书生罢了。这紫薇印现世,我怕我不来,清权那老小子不当回事儿。而且在学宫里呆久了,就总想着出来转转,恐怕也是我这把老骨头最后一次出来喽。”
“师父,您别这么说。”
老祭酒微笑道:“小云啊,算起来你跟在我身边,也有十多年了吧?”
少年柔声道:“十一年零五个月。”
桓温眯起眼,默算了一下:“等我们这次回去,你也该下山出仕了。跟为师说说,你是想去长武?还是想去大梁?或者去洛安也不错。”
少年轻轻摇头:“学生只想留在您身边侍奉您,不愿下山。”
桓温:“哈哈哈,胡扯,你总不能把青春都耗在我这糟老头子身上。你看你大师兄玄渊在琅琊国,建了个宜修庄,现在小有名气。还有你小师弟玄文,在大梁国给人当家宰,也很不错啊。”老人喝了一口茶,看了看周围没人,才小声说道:“其实在老夫心里啊,他们两个都不如你,小渊太刚强,小文太柔弱,唯独你刚柔并济,符合中庸之道,以后肯定是有一番大作为的。”
白衣少年:“师父啊,您可别害我了,这话要是传到爱吃醋的大师兄耳朵里,我还不得被骂死。再说了大师兄和小师弟都下山了,我就更不能走了,我走了谁来侍奉您呢?而且,师父您有治国平天下的本领,不也是一生没有出仕吗?”
老祭酒桓温叹了口气:“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为师年轻时总想着天下大同,以仁义救天下,可后来明白,仁义救不了这分崩离析的景云王朝。”
桓温:“若想平天下……需得天下平啊!杀伐止战,争霸谋权,不是我所求的,却是掌权者所求的。我虽然懂,却不想去做。所以说啊,这书生意气不能没有,但也不能太过。”
桓温:“吾已经垂垂老矣,这些事就得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做了。老夫真希望在有生之年,还能看见这天下有‘绥万邦,屡丰年,保有厥士,于以四方。’的好景象啊!小云,希望你不要辜负为师的期望啊!”说完这位当世大儒便闭上眼睛,仿佛神游太虚,一脸的憧憬向往。
少年将老人的茶盏缓缓斟满,微笑道:“师父,您就别煽情了。您要是再逼着我下山,我就把您刚才说大师兄不如我的话,写信告诉给大师兄。到时候他肯定得回来找您理论。”
老祭酒立即睁开双眼,慌张摆手道:“哟哟哟,这可不行啊。”
白衣少年:“哈哈”
师徒谈笑间,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陆业雄,求见桓老祭酒。”
桓温见是陆业雄,嘴角扬起,“哟,是陆将军啊,快请坐。”
陆业雄阔步走来,身后的两名扈从守在远处。而那白衣少年也起身,把位子让给了这位长武国上将军,自己跪坐在师父身后。
陆业雄稳稳的坐了下来,他虽然已经尽力收敛锋芒,展示谦卑,但是那股做了多年上位者的天然威势,却掩饰不去。
桓温笑问道:“怎么了陆将军?是不是在山上待的寂寞了,来找老夫聊聊天儿?”
陆业雄表情凝重,朝桓温举手肃拜,压低了声音说道:“晚辈心中有许多困惑,特来向您请教。”
桓温:“哟?是不是关于昆吾派的态度啊?”
陆业雄摇了摇头,“说实话,我根本就不相信一个江湖门派能够为长武国做些什么。如果不是国君一定要我来此,我是决不会来的。比起昆吾派,我更相信老祭酒您。
陆业雄:“桓老先生,我是一介武夫,索性直说了,近年来我心里总有些不安。这些不安不光来自于边境的战事,还有……”说到这儿他转头看了四周,又继续说道:“还有朝堂,这几年我觉察到周围多了很多双眼睛,我不知它们来自于哪里,这一切都让我很不舒服,可是我对此又无可奈何。”
陆业雄:“我不知道国君对我们陆家,是否还像从前那么信任。但我知道朝堂上,每天都有许多人在暗中弹劾我们陆家拥兵自重。那些公卿大夫们,都巴不得我们陆家早日完蛋,好为自己的家族争夺军权。
陆业雄:“长武国初封的四位上将军,只剩下我们陆家还在世袭罔替,我决不能让这份家业,毁在我的手中。可无论我如何恭谨慎重,好像都无法打消国君对我的忌惮。所以,我想求老先生教我!如何才能让陆家重获国君的信任,安稳长久下去。”
“哦……原来如此啊……”桓温身子后仰,捋髯道:“小云啊,陆将军这个事儿,你给解解惑。”
白衣少年低着头,轻声道:“弟子不敢。”
陆业雄瞟了一眼桓温身后的少年,眉头微皱。
桓温又道:“听话,说说看嘛。”
“是,师父。”那少年这才缓缓开口说道:“古之善用兵者,必量天下之权而揣诸侯之情。如今长武国北境,尚有白狄,赤狄,长狄三王。值此强敌环伺之际,长武国公室,必然还需要依靠陆将军及您麾下的十二万五千龙武军,来镇守北境。故此将军不必多虑,在下想来至少十年乃至二十年,长武国君都不会对陆家做什么的。”
白衣少年:“可至于忌惮嘛……恐怕却无法打消。您虽说未有跋扈之举,可陆家在北方掌军已历四世,陆家的门生旧部遍布长武各地,无论哪支军队,都有您的亲信,军中有任何风吹草动,您可是比国君知道的都快。”
白衣少年:“况且陆家除了龙武军,于各处封地食邑内尚有许多私甲编制,目下长武国公卿之中又没有任何一方势力,能够制衡将军。就算您不想拥兵自重,您能保证陆家的族人都像您一样谦恭忠诚吗?陆家现已是富半公室,家半三军了,换做您是国君,您会怎么想?”
这一番话,听得陆业雄冷汗涔涔,直击心弦,“那我该怎么办?带头裁军吗?还是——上交兵权?”
少年的头依然低着,淡淡道:“不,恰恰相反,您的兵还不够多。如今的局面,已经不是长武国君和陆将军您两个人的事了。您若想放弃兵权,陆家的宗族将领们决不会同意,这样做甚至可能会激起兵变。而另一边,陆家受宠多年,此时若一旦交权,公室,公族,卿族和其他部队的将军们,都会想方设法让陆家永远抬不起头。因此您想保陆家长久,就要让自己强大,强大到国君根本不敢有想去动陆家的念头,陆家自然也就能够长久了。”
陆业雄没想到眼前的少年竟有如此见识,他虽位居上将军之位,可身边总是缺少一位为自己出谋划策之人。陆业雄朝那少年抱拳道:“小兄弟有如此的韬略,敢问名号是?”
桓温得意道:“这是我二徒弟,玄云。”
陆业雄:“玄云?可是人称麒麟童子的玄云?”
桓温:“哈哈哈,不错不错,小云你名气不小啊,连陆将军都听说过你呢。”
陆业雄:“当今江湖上,提起文评三甲的麒麟童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真没想到能让我在这儿遇到。”他站起身,朝白衣少年深深施了一礼,道:“陆业雄,敢请麒麟童子出山,助我一臂之力,陆某今后一定对先生言听计从,奉为上宾。”
玄云正要开口婉拒,桓温却抢先说道:“哎呀,那太好了,陆将军啊,实不相瞒,老朽此次出来,就是想为我这宝贝徒儿谋一个好去处,他能为陆家效力,我真是一百个放心,老朽就替他答应了,哈哈哈……”
陆业雄大喜过望,一拍手掌:“那就多谢老祭酒啦,我总算是没有白来这昆吾山!”
桓温笑着摆手道:“哎呀,谢什么,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过你以后可一定要好好待我这个徒儿啊,不许让他受半点委屈。”
陆业雄:“那是一定!一定的!”
玄云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一眨眼功夫,自己连嘴都没插上一句,就被师父给卖了出去。可现在木已成舟,他又不好当着陆业雄的面,违抗师父的意愿。玄云真是后悔,早知刚才不该说那么多。无奈的他只能用那双暗红色的眸子,幽怨地望了师父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