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人马踏雪夜行。行至晌午,风雪已消停个干干净净。见到前面一片柳树林,众人心中甚喜,催赶坐骑,便要歇息打尖。待得驰到近处,行在前头的紫衫缎子皮袄少女惊叫道:“有死人!”众人上得前去,却看到树林里尸横遍地,一片狼籍。
刘非下马察看,树林中横七竖八躺着三十多具尸体,尽是吐谷浑官兵,尸体尚未僵硬。再查看尸体,人人身上有剑伤,创口整齐,显是被极其锋利的利剑所伤,出剑之人想来内力不凡。众人你瞧我,我瞧你,均是一片诧异。大家怔了一下,一个络腮胡大汉捡起地上散乱的几粒粮食,说道:“都是些打谷草的吐谷浑兵士,这些兵士死有余辜。只是不知被哪一路好汉劫杀,救了人去。”此地居唐吐交界,常有吐谷浑成队军士出来烧杀抢掠,男人老幼尽皆砍杀,妇女则掳至兵营****玩乐,名曰“打谷草”,凶残之极,实与强盗无异。
一个蓝衫少年沉吟道:“难道是云中都护府的?只是云中都护府离这儿甚远,不像是他们所为。”刘非摇头道:“不可能是唐军官兵所为,看这些人伤口,显然为武功极强的高手所杀,唐军内没有这号人物。”众人谈起这侠义为怀的歼敌豪士,心中均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恨不能与之订交为友。
原来这一众人马皆是刘非寨中之精锐,前几日探马来报,说一队唐兵装束的人马护着满满的车舆辎重迤逦往吐蕃而去,沙地上压出的辙痕深达寸余。刘非自然放不过这机会,寨中精骑尽皆出动,只留下父亲的老部将易大彪守寨。那紫衫缎子皮袄少女名唤小桃红,是易大彪的女儿,那络腮大胡汉子叫莫声海,蓝衫少年名唤吕必明。此三人皆为易大彪所收授的徒弟,莫名海为首徒,吕必明次徒,而小桃红则为小师妹。易大彪尚有一徒,名唤程聪子,随他留守寨中。那程聪子近两年方才投入到易大彪门下,因是带艺投师,所以武功较之他人要高强些。但易大彪收授徒弟依入门先后排辈,是以在四人当中倒成了小师弟。此四人其实与刘非是师兄弟关系,只是刘非身份尊贵,与众人主仆相称,更遑论师从关系了。
众人在大漠上劫得车舆辎重后,一路赶回。行至傍晚,听探马报称后有追兵,便有了夜半奔袭一仗。
众人将那些吐谷浑兵士草草葬了,又再前行。行不多时,便见一群妇人,大约四五十人,提着乱七八糟的粮食器物,行走在沙漠上。所有妇人皆是汉人,显是被吐谷浑兵士掳掠而来的百姓,其中半数人衣衫被撕得稀烂。虽然披着厚衣衫,只是这些衣衫甚不合体,还是露出了原来有破衣。显然这些妇女被人所救,施还粮食器物,但面容悲戚,极是凄凉。
那些妇人看到又一队兵士骤然驰至,人群登乱,惊慌之下,便欲奔逃。小桃红拍马上前,大声叫道:“大家莫慌,我们是白驼山寨的好汉!”众妇人一听“白驼山寨好汉”几字,竟站立不动了。原来白驼山寨众豪杰除暴安良,从不侵扰百姓,劫得财物,也常散与百姓,深孚民望。小桃红下马抚慰被掳掠残害的女子,问起情由,原来都是附近村民,被几个身披利剑的白衣少侠救起。于是又拿出了些财物,分发众女,命她们各自归家。
众人听得出手施救的竟是几位年轻少侠,想来离此不远,有心结交,便催马急赶。不到一顿饭功夫,却见前头几棵柳树下,五名白衣少年坐着歇息。这些少年均作书生打扮,腰佩长剑,英气逼人。中间一名少年,服饰华丽,相貌俊美,气质尤佳。
众人停马离鞍,上得前去。却见两名少年迎候于道旁,躬身行礼。一人朗声道:“敝上仰慕刘公子英雄侠义,心仪已久,特命小人在此迎候,邀请公子小叙片刻,不知刘公子能否赏脸?”刘非一怔,忙说道:“岂敢岂敢!如此盛情,刘某却之不恭,还请引见。”
刘非话声甫毕,却见那华服少年上前行礼,朗声道:“久闻白驼山寨各位英雄大名,今日得以相见,幸何以之!刘兄请!莫兄请!吕兄请!易大小姐请……”众人心里又是一怔,对方竟将自己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而对方什么来头,己方却一头雾水,幸好已知对方出手相救被劫妇人,显然不会与已方为敌,这才心下稍安。
吕必明是个急性子,冲口便问:“你怎知道我们的名字?咱们没见过面啊,难道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白驼山寨除暴安良,名满塞北,谁人不知?这位大漠银狐刘公子,更是威震大漠南北,在下好不仰慕!”众人听得他连声夸奖,心下均喜。
刘非拱手道:“多谢公子谬赞,适才我等路过柳树林,发现一干行凶作恶的吐谷浑兵士尸体,尸体所中尽是剑伤,想必是公子率人仗义阻击,手刃奸人,英雄侠义,着实可敬!”
那少年谦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刘非道:“公子少年英雄,侠义为怀,我等一路上均交口称赞,得蒙相交,实感幸甚。只是不知公子名讳如何称呼?”
那少年淡淡一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姓秦,单名一个玉字。”
刘非道:“原来是秦兄,失敬失敬!”心下却寻思,这秦玉年纪轻轻,名不见经传,却有如此手段,着实不容小觑。又见他眉清目秀,话声清柔,谈吐不凡,颇有好感,便道:“你我相见如故,恰好敝山寨离此不远,不如随在下赴敝山寨歇马,盘桓几日,共饮几杯水酒如何?”
秦玉瞥目之下,看了看随行的车舆鸾驾,露出惊奇之色,笑道:“素闻刘兄劫富济贫,敢做敢当,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刘兄此次劫掠的却是何方巨富?”刘非哈哈大笑,道:“秦兄又何必明知故问?这回劫的可是皇家,秦兄若是害怕了,不敢沾惹是非,尽可自便。”秦玉又是微微一笑,道:“刘兄说哪里的话?在下与公子神交多年,若是害怕,便不会来此了”此言一出,众人均是甚喜。
刘非哈哈大笑,道:“秦兄果爽快,这便请罢。”一拉马缰,便欲上马。秦玉却道:“我听闻刘兄于千军中劫得一美貌公主,要娶作压寨夫人,可有此事?”刘非心中惊异,脸色微变,说道:“什么?你……你竟也知道此事?”秦玉微笑道:“刘兄昨日勇冠三军,击杀吐军首领阿卜拉,于乱军劫得公主,江湖上早传开了。”刘非道:“秦兄如此夸奖,倒让兄弟汗颜了。”秦玉又是微微一笑,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听闻那文成公主容貌绝佳,才气不凡,在下突起好奇心,可否一睹嫂夫人芳容?”
刘非说道:“秦兄此言差矣。想那李唐皇家与兄弟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公主便即有倾国倾城之色,兄弟又怎能认贼作父,娶其公主?秦兄既然要见那公主,兄弟陪你就是。”
早有兵士传令过去,公主的鸾驾缓缓驶过来。小桃红挑起帘子,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一个仪态万方的绝色女子端坐其中,见到身负武器的人众倒也不惊慌,只是微有愠意。虽轻嗔薄愠,但不怒自威,颇为慑人。刘非不去看她,只哈哈大笑,挥手之下,小桃红放下帷帘。众人跃身上马,飞驰而去。
又行了一个多时旬,方才穿过漫漫雪原,来到一片山峦前。抬眼望去,只见丛峦迤逦起伏,雪峰皑皑,高耸入云。
转过两个山岰,突然眼前一亮。但觉青青翠谷,绿树茵草,虽值隆冬季节,但山谷中却春色满眼。想来此谷地处山南,高高耸起的雪峰阻挡了北来的风势,谷底又蕴藏琉璜煤矿之类的矿物,更兼温泉遍布,地气暖和,因而阳春早临,草木先绿。
进了山谷,又转了几个弯,迎面两侧刀削般的崖壁高高突起,挡在山壁之间,崖高峰险,成为一道天然的门户。仰望而上,却见远处雪峰状如巨驼,白得耀眼,栩栩如生。石壁上“白驼山寨”四个大字遒劲有力,颇有气势。俗话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须在此放些兵士,便可稳稳当当将山寨守牢。
进入山寨,眼前一片开阔。鳞次栉比的房舍,飞檐斗拱,错落有致。更难得数条清溪自雪山倾泻下,沿寨流淌,岸边垂柳依依,四周苍翠的青山,把紧连成片的山寨紧紧环抱。谁也想不到,这塞外漠北之地,竟有这风光旑旎的江南之色。
原来此处沟谷纵横,谷内平川,绵延数十里。当年宋氏兵荒马乱中,阴差阳错,流落至此地,因喜此处隔世桃源般可避祸藏身,便长居不走了。此后在父亲旧部的悉心帮扶下,刘非招兵买马,操练兵士,囤积财富,以图复仇。
众人沿着青石板来到了半山腰上一所大庄院前。这山庄依山而建,前后五进厅堂,规模宏大,气派甚是不凡。前可俯视山口平川,后可依傍身后雪峰,进退可据。刘非建府于此,煞是花费了一番心思。
早有人通报进去。只见院门大开,一个瘦削长身老者站在大门迎接。
老者上前行礼,道:“秦公子驾临山庄,当真是蓬荜生辉。秦公子请!”秦玉回礼笑道:“易前辈请!”竟不须引见,便道出名号来。
易大彪哈哈大笑,道:“秦公子年纪轻轻,身手见识如此不凡,倒是令人佩服!恕老夫眼拙,不知是哪位名门之后?”这易大彪原是刘武周的部将,名唤易大彪,人称神刀易。刘武周兵败被杀,拼死抢出夫人宋氏的便是他。他对刘家忠心耿耿,二十多年来,鞍前马后地为刘家效劳,并与宋氏一道教授刘非武功。宋氏去世后,更是为刘家殚精竭虑,其与刘非关系匆宁说是总管之职,不如说是叔侄师徒之份。
秦玉抱拳道:“多谢前辈夸奖,家父名字不值一提。”众人见他始终不肯说出师承关系,只怕是有难言之隐,倒也不以为忤。
易大彪在前面引导,众人进了大厅。众人抢掠回来的辎重财物,自有人去安排搬运。至于公主诸人,则安顿于府内,派人妥以看守。
秦玉见大厅上高悬匾额,写着“白驼山庄”四个大字,端的气势恢宏。正堂中间一张大座椅,两只雕龙跃跃欲飞,形象威武,颇有冲天之像。易大彪却不敢坐此主座,恭请刘非坐了上去,这才分主次坐定。四名白衣少年亦步亦趋,始终立于秦玉身后。
众人谈起今日见闻,对三十多名吐谷浑兵士如何毙命于秦玉诸人剑下,饶有兴趣,纷纷询问起来。其实五人对付三十多名武功平庸的兵士,以一敌六,众人自忖不难,但要不教一人脱网,倒是颇费一番周折。
秦玉微微一笑,说道:“刘兄率百余人编队冲击吐谷浑几千兵马,勇不可挡,再于雪夜突袭大唐军营,击溃云中都护杨召忠,那才叫英雄盖世。在下这点雕虫小技,实在不值一哂。”
刘非道:“秦兄过谦了。”心下不禁暗暗惊叹,这秦玉高深莫测,自己一切行踪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中,而彼方却神秘之极,彼在明处,己在暗处,如果对起敌来,已落下风。
正说话间,丫环献上茶来。只见翠白交映的青瓷杯中,飘浮着几片嫩绿的龙井茶叶,入口清香绵醇。秦玉赞道:“好茶,只是不知塞北之地,与江南相隔何止千里,如何来此新鲜的好茶?”刘非微笑不答。秦玉看见侧玉身畔侍候的丫环眼角微微带笑,问道:“小姑娘,你来告诉我好不好?”那丫环抿嘴一笑,却不作答。刘非说道:“小慧,你就告诉他罢。”那唤作小慧的丫环上前道了声万福,才说道:“这是李唐公主身边带的好茶,倒叫公子见笑了。”秦玉笑道:“怪不得,怪不得!刘兄以稀世珍茶相待于在下,足见待客之诚。”那丫环见秦玉饮毕,又上前续茶。
双方接着又叙了些江湖见闻佚事,正叙得欢畅间,突然秦玉话锋一转,问道:“却不知刘兄要怎生处置那唐朝公主?”吕必明不等刘非回话,抢道:“自然要将她千刀万刮,枭首祭奠刘公。”
秦玉脸上微微变色。小桃红却白了吕必明一眼,说道:“听公子说话,你却来鼓噪甚么?”程聪子在一边摇头道:“咱们不能杀了公主。”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愕然。
秦玉很是惊异,问道:“我听闻当年刘公刘武周与唐皇争天下不遂,被唐皇部将斩杀,白驼山寨与唐皇实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如何肯放过其皇室宗亲?”
程聪子道:“秦公子此言是极。然而当年我主刘公起兵称皇改元天庆,与唐皇争霸天下,却被那阴险狡诈的李世民灭了国。此等大仇,岂是杀他区区几个皇室宗亲能善罢?我白驼山寨日夜操练,自以兴复故国为要,你说此中孰轻孰重?”
秦玉听罢此言,说道:“古来天下豪杰逐鹿中原,成王败寇。王者自王,败者自败,此乃天下之法?白驼山寨既以兴复为要,自然不能有违。”
刘非点头道:“秦兄此言,深合我意。”
却听程聪子续道:“唐皇李世民精于收买人心,这天下越坐越稳,如今四方臣服,天下太平,咱们复仇的希望,眼看越来越渺茫了。”此话虽不顺耳,却是实情,众人不禁心头沮然。
程聪子又道:“想我白驼山寨虽兵马精良,然势力微弱,自保尚可,说到进军中原,谈何容易?唯一的机缘便是天下大乱,重回隋未群雄割据乱局,四下征战不休。”众人听他说的在理,不住点头称是。易大彪道:“不错,倘若群雄揭竿而起,四方征战,我白驼山寨高举义旗,直指长安,唐皇非亡不可。”吕必明是个急性子,插口道:“四师弟有何良策,搅得这天下大乱?”众人心中一亮,目光俱都落在程聪子身上。程聪子续道:“也该咱们白驼山寨时兴,眼下正有一个大大的机缘摆在面前。”众人又是一愣,吕必明急道:“甚么机缘?”
程聪子道:“机缘就着落在李唐公主身上。”小桃红愕然道:“怎地又把唐朝公主扯上了?”程聪子道:“不错!此番公主出塞,赐婚吐蕃蛮王,唐皇无非是要安抚远邦。吐谷浑王子求婚不成,恼羞成怒,半途劫持公主,却阴差阳错地被公子从中劫获。这焉知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倘若咱们把公主献与唐朝死敌突厥大汗,你猜会怎样?”
秦玉早猜到他用意,森然道:“你意思是要挑拔生衅,离间各国,使大唐兵患交境,大战一场?”
程聪子道:“不错!到时自然会天下大乱……唐皇失了公主,盛怒之下,必来攻打突厥、吐谷浑;而吐蕃蛮王娶亲不成,自然会迁怒唐皇,届时咱们从中推波助澜,突厥、吐谷浑、吐蕃三国并起,我白驼义军从中呼应,瓜分了大唐,亦非难事。”
此言一出,众皆动容。吕必明斗然叫好,莫名海、小桃红二人跟着连夸四师弟此计高明。秦玉冷哼一声,看着刘非。
刘非心中大动,想到依此可报父仇,登时热血沸腾,难以自抑。然而隐隐中总觉此计虽妙,但太过阴险毒辣,非是大丈夫行径。自己向来行事做人,光明磊落,倘惹使假人之手,纵使计谋得逞,也必遭天下英雄耻笑。心念至此,不由踌躇不语。
正心下茫然,却见易大彪摇头道:“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吕必明心头如同被泼了一道冷水,急道:“怎生不妥了?”易叔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倘若突厥、吐谷浑、吐蕃三国趁乱占了我汉人之地,重现五胡乱华的乱局,纵然大仇得报,可咱们白驼山寨必成民族败类,又有何颜面见之列祖列宗……”
一番话讲得众人皆是汗水涔涔,默然不语。程聪子却讪讪道:“未必未必……”刘非只觉本来觉得心头一亮闪出光明,却重又黯淡下去。
过了半晌,吕必明道:“难道此仇不报了?”刘非陡然间豪气迸发,重又热血流遍全身,昂然道:“易叔说的对!咱们不做引狼入室的败类,也不作争霸天下的春秋大梦,但凡刘非有一股热血在,哪怕是千难万难,也要潜入唐宫,亲自手刃了那唐皇李世民!”
众人轰然叫好。至于如何觅得机缘,潜入唐宫,却又要从长计议了。秦玉本来见程聪子抛出挑拔大唐与三国离间之计,心中颇为不忿,此时却见刘非如此深明大义,不由击案叫好,拱手道:“刘兄以天下苍生为念,此等侠义胸怀,着实可敬!秦某代天下人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