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尽的黑暗好像将陈治吞噬。这浓厚的黑暗中,仿佛伸出无数爪牙,撕扯着,把他拉入深渊。
“君……”一声飘渺般的呼唤在他耳边游走着,轻抚他的脸颊,继而钻入他的耳朵。
他猛地睁开了眼,入目,是他熟悉的脸庞。他看到了,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眸,此刻却布满血丝。
“君!”看到陈治醒来,眸子的主人笑了,双眼弯成月牙,又猛地皱在一起。
“你是不是傻啊!都是皇子了,还要什么战功,冲那么前面你要是醒不来,我怎么办!”颤抖的声音闯入陈治的脑中,他一只手环抱住怀中啜泣着的挚爱,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左侧的疤痕——那是他带军冲锋的时候,被一个丘八戳的。
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四品,但是战阵当中,品级似乎并无大用,除了传说中的一二品,便鲜有一人硬捍大军的事迹了。
尽管后来了解到,那丘八似乎也不是个普通人——是个五品的枪师,貌似是敌军了解了他喜欢带头冲锋的习惯,特意布下的。那一下,确实挺疼的,所以陈治也慢慢开始学着老侯爷身居幕后。说来也奇怪,虽然他不亲自冲锋了,但胜仗打的是越来越多,军中私底下甚至开始叫起他“常胜侯”,陈治俨然成为了大夏青龙军中的一尊新神。
他没有搞什么爱民如子的把戏,因为他一个大老粗,搞不来这个;但只要打了胜仗,军中伙食便会好上几个档次,去红帐子的钱,也是从夏皇内帑中出,每个丘八还能额外拿到赏钱。如果缴获的物资很多那就很棒了,夏皇允许军队留下七成,剩下的再充归国库。可以说,这些个丘八盼望着打仗,因为打仗就有可能快活;崇拜着陈治,因为跟着他打仗,九成九可以快活!
地位的水涨船高,也带来了责任感的压迫变得日益沉重。他的肩膀好像永远承载着无形的压力,挤压着他的身躯,排斥着他周围的空气,以至于他间或几个夜晚,会仿佛无法呼吸一般。
一切,都是和父皇大吵一架的那个夜晚。
他愤怒,因为自己的父皇面对大夏的内忧外患畏畏缩缩(至少当时他这么想);因为朝廷上的各大党派基本只顾自己眼前的蝇头小利,不顾百姓,不顾丘八的死活。
他记忆中犹新的,还是自己八岁时,偷偷摸摸跑出宫玩耍,认识了一个有趣的乞丐;但是转眼,那个乞丐就因为挡了所谓朝廷官员的路,被打死在大街上。
也是在那之后,夏皇就推出了夏历法,并对那位“朝廷大官”处以死刑;所以,最起码大夏的百姓还是爱戴夏皇的,尤其是陈玉林建立书院,还时不时减少赋税。
那晚吵架的原因说来也怪,陈治明明没有那么愤怒,却在庭议上愤然离去。
过了些许光景,他就被夏皇招进宫。陈治都已经做好被责罚的准备了,陈玉林却搂着他的肩膀,带着他在天台上静静坐着,看着灯火星光中的城镇。
“怒吗?”陈玉林还是先开了口,有些自嘲地笑笑,“是不是觉得你爹瓜怂啊?”
陈治看了看陈玉林,悄咪咪嗯了一声。
“臭小子!”夏皇笑骂。
“那你爱吗?”夏皇突然站起身,指了指眼前繁荣的集市,灯火通明的学院,和极目远眺连绵一片的粮田。
“爱!”陈治不假思索,又十分坚定。
陈玉林却突然没了声音,定定看着自己的儿子,伸手捏了捏陈治的脸:“呵,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软。”
他眯了眯眼睛,下定了决心:“今晚过后,你就去林虎那边呆着吧。”
陈治愣了。
“干啥,你小子不是一直想当什么大将军吗,咱给你这个机会,咋还退缩了?”陈玉林眨了眨眼。
陈治闻言立马单膝着地:“谢父皇!”
“别给咱整这些有的没的,咱不是让你去玩去的!听好了,小子,咱是大夏的皇族,就要为了大夏的苍生,为了大夏做该做的事,这叫责任!”
那一晚,陈治记得父亲拉着自己谈了很久,也第一次背负起了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那一晚,他十八岁。
黑暗再次笼罩,片刻后,他来到了战场上——只不过,是战后的战场:那是他手下的士兵,也是一群新兵,因为他出来乍到,所以林虎只扔给了他一个三千人的新兵营。
这场仗,是大胜,陈治更是带着新兵们大破敌人小股部队,这对于一个萌新将领来说,是可以拿出去吹嘘的,陈治自己还是挺高兴的。
他带着喜气走向自己的同袍,只是当他走进那些丘八的时候,他愣了:几乎所有能站着的人的盔甲上都是血迹;那些受了伤躺在地上哀嚎着的,更不用说了。
那只断了手的,是和他一起从京城来的,路上两人聊的还不错,只是现在,那人只剩一只左手,正捂着自己的断臂发呆。
地上有件盔甲很眼熟——上面有个糖葫芦模样的刻画,陈治想起来了:那也是他手下最小也是最机灵的兵,好像才16岁,谎报年龄参的军,大家都叫他小萝卜头,陈治对这个弟弟也是十分喜爱。
他捡起了这件盔甲,刚刚砍杀了数小时都不曾发抖的手竟然有些酸的无法拿住这件盔甲,他抚摸着那个糖葫芦标记:这是不是小萝卜头昨天才刻上去的?他好像昨天还在跟自己吹嘘家乡的糖堆味道倍儿好来着?
这个憨瓜!陈治呼吸有些沉重了,他看到了旁边一个黑脸汉子,似乎只有他状态最好。陈治抓住黑脸汉子的肩膀,呼吸沉重:“小萝卜头呢?!”
黑脸汉子静静看着他,咧开嘴,扯出一个笑容:“死了。”
陈治僵住了。
“一冲峰的时候就死了,那孩子傻不呼呼的冲在最前面,直接就被乱刀砍死了。”黑脸汉子笑得有些凄惨。
“你说,咱们打仗,是为了什么呢?”黑脸汉子看着陈治。
陈治眼睛瞪的很大,努力想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最终还是失败了,只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支吾。
黑脸汉子笑了笑,这次却有了几分真诚:“当然是为了大夏的百姓不用经历咱们经历的事。”
陈治咽了口唾沫,抓住了黑脸汉子的手,紧紧握着:“相信我,以后,咱们的牺牲,会更有意义,我保证!”
黑脸汉子又笑了,很是开心:“我相信你。”
“嗯。”陈治点点头,“有名字吗?”
“我吗?我叫樊玉!”
“樊玉?以后做我的副将吧。”陈治终于恢复了常态,只是褪去了他被发配边疆前的稚气。
“去统计一下咱们还剩多少人。”陈治吩咐到。
“不用了,打完仗我就已经做完了。”樊玉有些苦涩,“咱们一起出征的三千弟兄,只剩下五百个了……”
……
从那以后,大夏就多了一项律法:凡是从军者,家中可减半赋税;为国战死者,家中可得抚恤金,且不必缴纳赋税。
…………
回忆戛然而止,林虞的脸庞和那千千万万高呼万胜的丘八的脸浮现在陈治的眼前。
为了这苍生,失去她一人,值吗?陈治思索着,他的心好像又在作痛了。
他又想起了那和父皇诀别的一晚,想起来林虎的那些话。
他明白了,泪水划过他的脸颊,滴在地上,笼罩周身的黑暗彻底散去,他望着自己挚爱的脸颊:对不起,这辈子,就让我自私地承担起你的信念,承担起苍生的责任吧。
陈治真正睁开了双眼,看到了倚在自己门上睡着的樊玉,他轻轻站起了身,走到帐外,看着京城的方向,仿佛在与自己的父皇对视。
他突破了,正式迈入了三品之列,这一年,他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