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孤身一人，所以行程很快。
这第一站，就是六合边沿的燕国。临行前，我哥告诉我，他和老燕王是旧友，已经托人捎信给燕王，请他多关照。且三十年前，燕国出现了一把极好的长刀。
我沿水路，十日后到达大燕边境。
上了岸，向着都城的方向赶路。驿道两旁，皆是荒芜一片，偶尔出现一棵老树，或是昏鸦。
走了许久，竟见了路旁的茶水摊，简单的几根木杆支起一大块烂布，下面三个树墩，每个树墩旁围着几块石头，几个大汉坐满了两桌，我在另一边坐下。
坐下才发现，所有的无人问津都是有道理的，比如我面前这个被当成桌子的树墩，正好位于烂布的缺口处，大太阳毫不留情的穿过烂布……
“这老燕侯可算是六合最清心寡欲的主儿了。”邻桌其中一位壮汉喷着唾沫星子。
“谁说不是呢，但是啊，听说这老燕王二十多岁时，可是整日整日的饮酒作乐，身为一国之君，竟然到烟花巷子去寻欢，哎……”另一大汉说完，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接着道“后来素欣夫人进了宫……可就大不一样了。”话似乎只说了一半，几人皆一声长叹，不再言语。
真真的吊人胃口。
我起身走过去，站在一边，插嘴问道。
“几位壮士方才所说的素欣夫人，究竟是何等的人物？”
那几个壮汉抬头看看我，没人说话。良久，方才讲话的人道“素欣夫人是曾经最受宠的一位夫人，只是后来……”
“后来怎样？”我的心被吊了起来，上前一步。
“去了。”他吝啬的吐出两个字，就再不愿说什么。
我歇了半刻，继续赶路。
半路听到的那桩宫闱秘辛，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虽然应该已经不怎么秘了，但是不敢说的这种，更容易吊起人的胃口不是么。
刚站在都城的城门前，就有人将我拦下。两名交戟的守兵挡在我眼前。
“何人？”二人冲我喊。
也许……是我眼下的水纹吓到了他们？
“我……”未答话，一直站在城楼上的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冲我大喊。
“请姑娘稍候……”城楼太高，后面的没听清。
接引的人带我进王宫，在一侧小店，见到了燕侯。顺便从接引的人口中打听出，王都名为执素城。
上座的男人已至中年，散发着雄浑之气，剑眉星目。坐惯了王位的人，眼中都带着锐利。
我上前行礼，红衣扫过地面。
“姑娘就是孤酌信中所说的——妹妹？”那人抬起眼看我，“看你这年岁，我倒觉得像是女儿。”
诚然，他二人相识时同是白衣少年郎，只是岁月不饶人，尤其是……凡人。
“正是小女。”我答。
“另兄无恙？”
“……无恙。”
殿内陷入沉默，许久。
“今日在路上，听到一些坊间传闻，”我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大王宫中，有一位素欣夫人？”
听到素欣这名字，燕侯眼中有什么东西灭了。
他在座上沉默了许久，禀退众人。
“孤酌说，你兴许能帮孤了一桩心愿，”他顿了顿，缓缓道，“素欣是孤的王后，孤的后宫，只有她一人。”
又是良久的沉默，那人的目光柔和下来，随即现出浓重的悲伤，“只是，”他道，“只是去了。”他缓缓的吐出一句。
“是孤亲手杀了她。”
燕侯的声音近乎哽咽，很快，他又平静下来。帝王无情，就算有情，也要装作无情。
“大王，小女是为寻一物而来，您今生有憾。小女可使大王以来生弥补缺憾，不知这交易，您可愿意？”
“交易？你想要点什么。”座上的人眯着眼睛。
“大王的右眼。”我答，抬头看他。初秋的风绵延着一丝暑气，吹起房檐上的旧尘。
“右眼？”座上的人伸起一只手，一下一下的扣着桌子。
我好像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我非红尘中人，对六合的明争暗斗也毫无兴趣，您的右眼中，虽藏着您的所见所闻，可我对除了所寻之物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
我补充道，“三日，三日后我就离开。”
三日很短，但对有些人而言，三日很漫长。
那日在从殿上的情形看，怕是燕王对素欣夫人的情不假。可为什么杀了她？我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着，等着三日后，燕侯的选择。
（一）
三日后，我依约到殿上，施咒，取走了燕侯的右眼。
用咒取出的右眼会因此人的记忆变成不同颜色的珠子。燕侯的珠子，有浓重的血色，血色中却辟出一道纯白。
是夜，我在珠子上画满符印，放在枕边，今晚将有一场长梦，是燕王的记忆。
年轻时的燕王，眉宇间少了一分冷淡，多了一丝轻浮。前几幕皆是微服私访到青楼，寻欢作乐的场景，我站在当年执素城的大街上，看着二十年前的繁华，恍惚间发觉，自古繁华皆是人来人往，与当世的繁华并无两样。
我以念力催动时间向后拉，终于见到了刚入宫的素欣夫人，那时的素欣夫人，还不是素欣夫人，她名唤允欣，是继远大将军郑辽送给燕侯沈桎的一名女眷。
名为女眷，实为间谍，可允欣从未想过出卖沈桎，助郑辽谋反。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
沈桎的父亲一生戎马，但自负多疑。他用毕生心血赢来的天下，沈桎要将其毁掉。自打亲眼目睹了父亲因猜忌杀了母亲时，沈桎就这样想。
承袭王位后，他开始了荒淫无度的生活。
沈桎见过很多女人，这些女人，一半为钱，一半为权，从未有人走进他心里。直到允欣的出现。
他二人的相遇是在清明。沈桎没去参加祭祖，撑着把白纸糊的伞，在王宫的院子中散步。
很俗烂的情节，跟话本子里的差不多，一番交谈之下，这个女子就深深的印在了沈桎的心里。
连沈桎也不知道，究竟是她的什么吸引了他。兴许是她脱俗的美貌，兴许是她纯洁天真却又极温婉的性子……后来他知道了，这种事根本不用去想，所谓一眼万年，就是这样的吧。
无论如何，一个月后，沈桎封了他的第一位如夫人，取“素”字作封号，他希望她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单纯，不染纤尘。
一年后加封正夫人，母仪大燕。期间诞下世子筠。
这位素欣夫人是极受爱戴的，自打成了沈桎的妻，就开始变着法儿的勉励沈桎，沈桎也不再昏庸，认真研究治国的法子。她想要的太平盛世，他双手奉上。
事情发展到这皆是一派和谐美满，这就使兵变发生的那日，显得尤为突兀。
世代辅佐沈家的郑家叛变，继远大将军郑辽起兵谋反。毫无兆头，突如其来。
虽说是将军，却是不敌王室。
那日沈桎亲手割断郑辽的喉咙，回去的路上，他全然没有心思去想怎样收拾残局，脑海中只反复回荡郑辽死前，舔着血对他说的话。
“这次是我输了，可你也没有赢，从一开始，你就输给了你的情，允欣，不过是我的工具……”而后是郑辽疯狂的大笑。
那时的沈桎已经杀红了眼，回到王宫，他都没来得及换下染着血的月白战袍，携风雨之势，去了允欣的宫室。
允欣见他回来，温柔的对他笑。
“沈郎，累不累？”她说罢，却并未向往常那样迎上去，因为一把还沾着血的剑，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沈郎……”她不解，泪水先一步滚落。
“你欠孤的，用你的命来偿吧。”
那时的沈桎，已全然忘记眼前的这个女子，是他唯一爱的人，鲜血，仇恨，还有一种因深情错付的耻辱，一并涌上来，什么冷静，什么镇定，什么理性，他统统不顾了。
“大燕不需要你这样的王后，孤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妻。”沈桎的眼像一潭死水，弥漫着血色的浓雾。
“沈郎，你相信我，我没……”她白皙的脖子上，血像一朵富丽的牡丹瞬间绽开。
沈桎收剑转身，没有看她倒地的模样。
“我没有……”小猫似的一声呜咽，直直地击中他的心。
等他回过神，转身看她。
血已经流到他的脚下，侧过的脸庞，有清晰的泪痕。
沈桎眼中的血色渐渐散去，他颤抖的抱起她，嘴唇覆在她的耳边。
一宿，什么都没有说。
沈桎的桃花流水止于这一夜，此后他的记忆，明争暗斗，影影幢幢。
自此，他长出了一颗王心，称霸六合；自此，他也失去了一世柔情，冷心为王。
……
长梦过去，我夜半醒来，风还有些料峭，我拉紧半垂的锦被。
眼前真实的演绎这样一个故事，当真给人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诚然，今生难偿的债想要偿还，应留到来世。我的生意，就是成全这种延续。
我下床，披上猩红的外袍，踏着一路碎星来到他们二人相遇的院子，又去了允欣的宫室。
殿内很干净，所有物品都保持着二十年前的模样，没有一丝杂陈，看来还有人时常打扫。地上一滩紫红的血渍，记下当年那桩旧事。
可不得不说，这桩事透着一丝古怪，究竟怪在哪里，我说不上来。
第二天日初出，燕王召见。
“昨日的长梦犹胜千言万语，姑娘都知道了吧。”
燕侯一身寻常人家的紫袍，慵懒地倚在座上，头发在中间位置扎住，右眼处缚着一根金纹的黑带。
“自然。”我答。才注意到桌上摆着一把匕首，砚台和纸。
“看来大王已经作好决定了。”我笑。
终究敌不过执念。
此后一切顺利，纸上鲜红的沈桎二字，随着吟念的咒化作一道波动的红光，汇入燕侯的掌心，成了一个印记。
燕侯笑了笑，打量掌心的印，眼神和二十年前他二人初初见面时的一模一样。
“欣儿……”他低声唤。
这桩生意算是成了，明日准备离开，从燕侯的记忆中，模糊的知晓，那把刀因某种机缘辗转到了陈国。
今日上元节，晚上执素城的大街上，有灯火盛会。
街两侧的楼之间，拉起各色的灯，小贩比平时更为卖力地叫卖。
正当此时，一个嘴角满是糖渍的孩子蹦跳而来，不留神撞在我身上，还有他手上的糖画，黏糊糊的一片，粘在我的衣裙上。
跟着孩子一路小跑来的女人连声道歉，等她抬头看到我的脸，旋即又是一副鄙薄的嘴脸，还念叨着什么“又碰见个卖肉的……真晦气……”，让人莫名其妙。
女人走后，我看着衣摆上的糖画不知所措，环顾四周，想找一家成衣店。
眼角瞄到旁边的木楼上，有一张略有些眼熟的侧脸，我的眼神转过来，这不是那个什么沉渊神尊吗？天界神尊，怎么会到六合来？
我顾不得糖画，进了旁边的楼。
顺带着，燕侯那桩生意让我一下子变成了有钱人。进楼后一打听，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说，这是一座花楼，还让我没事别瞎逛。我就奇了怪了，这也没见着卖花的，怎的就成了花楼？
管他什么楼，有钱什么楼上不去，一路贿赂，我进了沉渊神尊的房间。
“小血妖？夜半逛青楼？好雅兴。”那人手执酒杯，看我一眼，轻笑了一下。
他换了一身寻常样子的深蓝长袍，却还是美成一道奇景。
“能不能不要叫的这么……呃……这么……”算了算了，词到用时方恨少，“我有名字，我叫月幻樱。”
“月幻樱。”他将酒杯碰在唇边，浅浅探一口，“神本无姓，另兄是月神，便以月为姓，”一顿，“还真是草率。”
我的怒火涌上心头，头脑还是清醒的，他是神，我是妖，考虑到实力悬殊，打架一定是我输，说不定他一不小心施了个什么法术，我就被挫骨扬灰了……保守做法还是忍了。
头上爆出青筋，还是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不知神尊大驾六合，所为何事？”我转移话题。
“六合失衡，下界相协。”他看我一眼，又是一笑。
不知是不是高处不胜寒，今日碰到我这么个酒友，他好像颇有谈天的兴致。只是我这个酒友不能陪他喝酒罢了。
“那神尊可知，燕侯宫中的一件旧事？”我灵光乍现，神尊他老人家活了这么久，六合这等迷人风月之事说不定也知晓不少。
“燕王宫中？”他沉思，“你说的，郑辽谋反这桩事？”他伸手给自己倒了杯酒，腰间那块白玉佩发出莹静的光泽。
“神尊知道？”兴许那点古怪，可以就此化解。
“也不是什么大事。六合失衡，需有一人称霸方能护其几年安稳。”他晃着酒杯。
“太微垣议事后，便决定由燕王担着这大任。”他顿了顿，“我下界替代了那郑辽将军，设了叛变的法子激他一激。”又道，“关键，还是他的王后，王后死了，燕侯才能做到无情。”
“可……”我话未尽。
“王后素欣，是个人偶，本就是为燕侯准备的，他能不喜欢么？”
听完这话，我久久没有回过神。
那个燕王念念不忘的，果真是工具。
许多结局，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命运本就是玩笑一场，天神的掌中之物罢了。
我才想到，我本不该做这桩生意的。
神尊不知何时收回视线，看着我。
“小血妖，你是不是修习了一门秘术？”他突兀的问。
“嗯？你怎么知道？”我大奇。
“修此秘术者，右瞳泛紫，光下尤甚。”他淡淡道，同时移开视线，“另兄没有告诉你么？”
我摇摇头。
“我给燕侯施了术。”我道。不敢告诉他取眼的事。这桩事虽然看起来是我赚了，可我确然是没得什么实际的好处。
“所以此后三世，他都要记得一个人偶？”神尊嘲讽道。
“燕侯倒与他爹如出一辙，燕惠公当年亲手杀了自己的王后，如今他的儿子竟也如此。”他顿了顿，“帝王家，果真无情。”
我撑着脑袋心不在焉，只想着怎样弥补燕侯。
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撤回此法，但鉴于此法不可撤回，完全是废话；二是再造一个和素欣夫人一样的人偶，等燕侯轮回之时投放人间。只是这再造人偶，就好像调色，永远无法复制出个一模一样的，况且我能力有限，再造人偶着实花销过大。
如此看来，能弥补燕侯的，只有我这要命的后悔了。
我正欲起身结束谈天，一股奇怪的力将我向下拽，我又一下子坐下来，发出很大的声响。这一坐，倒让我想到。
“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如今，神尊怎的还在这里？”
“燕侯大势将去，我来看看这老家伙还能活多久，方面找找下一个好的人选，”神尊看向我，“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我摇头，又低下。
心中五味杂陈。人当真弱小的如蜉蝣，有人精心布局十余载，却不知早已深陷局中局。将毕生的情用尽，最后只落得两页史书薄纸。
“神尊……”我好想告诉他人心不可欺，又想到从头到尾，他似乎什么都没做错。人和神，是有本质区别的。
“嗯？”
“没事……”我欲起身，又是这股怪力，拉着我向下拽。
“神尊……”我快哭了，“我好像鬼上身了，我……我我站不起来了……”我颤抖道。
神尊起身绕过桌子，上上下下打量我，而后一脸鄙薄道，“什么东西粘住了，”又补充道，“这个味道……是糖么……”
我一愣，脸烧起来，恨不得变成血的样子静静流走……
拽烂了衣裳，才从座位上起来，下裙摆破了巴掌大的洞。
我拍拍手准备离开，神尊没再说话，又执起酒杯。
走到门口，回头道别，才发觉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临近窗边的桌椅，窗外是凡世的繁华，此间是微醺的幻境。
那时的我自是没料到，与这人缘怨冤愿，竟成了是九天星空中最美的囹圄，将我束缚，生生世世无处可逃。
我连夜离开燕国。
大燕与陈国一衣带水，顺水路而下，不出五日到达陈国。
是夜，陈国的边境没有一处客栈，因是荒郊野外，频频有猛兽伤人性命。我寻了棵参天大树，打算蹲一宿。
正当迷迷糊糊地打盹，忽而听到碎碎的声音，由远而近，我睁开眼，看到树下竟是一条四人多高的鸣蛇，紧随其后着一个黑影，行动有些迟缓，黑影来到树下才发觉是个提着剑的人，怕是还带着伤。
我拔剑跳下树头。
鸣蛇不甚灵敏，很快倒地，那个人看到鸣蛇倒地，似是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了。
我有点懵，突然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在眼前，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捡了一截细长的树枝，蹲下来，戳戳那人的背。
“这位……这位仁兄？”我叫他，不住的用树枝戳他，“请问……你是死了吗？”
他动了一下，我跳起来，还踩到了裙子，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他缓缓翻过身，“别动，让我歇会……”
待看清，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蒙着深蓝的布，只能看到鼻梁中间以上的部分。
“你是谁？”我问，向前爬了几尺，坐在他旁边。
“我？我叫疏念。”他睁开眼，坐起来正视我。这才看清少年的眼睛，一只眼是淡淡的红，生的倒是活泼灵动。
一只红瞳，显然不是凡人。
“什么人？”我站起来，露出警惕的神色。
“我都说了，我叫疏念。”少年充满稚气的声音让我的防备放下不少，“姐姐，你的两只眼睛的颜色不一样诶，我也是呦，哇！紫色真好看！”少年的眼睛迸发出光彩，“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月幻樱，是我的名字。”我已经完全放下了防备，走进他两步，“你是妖吗？”我问。
“我不知道，姐姐。”少年看着我。
“是仙？”我又问。
他只摇着头，“我也不知道，从小我就被剑馆的爹娘收养，在爹娘家待了很多很多年，样貌都不变，我就离开了，想找自己的亲生父母问个明白。”他低下眼，浓密的长睫沾满泪水。
头一次见这么可爱的男孩子，我的心肝都快被他哭碎了。
“别哭……别哭”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转移话题，“那个……你的伤怎么样了？”
听到我的声音，疏念停止哭泣，擦擦眼泪，看着我，“唔，已经快没事了。”说着，卷起裤腿，大片的血迹附在左小腿上，看得出包扎的痕迹，可还是触目惊心。
“嗯……这样吧，”我母爱泛滥，决定帮帮他，“既然你我都是孤身一人，不如同行，出门在外，也好有个照应。”
听闻这话，少年仰起脸。
“真的么？”长睫上还挂着泪珠。
“当然，”我拍拍胸脯，脸上大写的骄傲，“姐姐可是很厉害滴！”
“嗯！”少年笑了，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狡黠。
虽然多了个人，但行程并没有耽误多少，我本来还很担心疏念的伤，可是不出三日，他的伤就已经好的没个踪迹，我大奇，也不好多问，毕竟伤好的快是好事，多问了，像是盼着他的不好。
几日后到达陈国的王都镇方城。
天色渐晚，我们决定先找店住宿。一连问了几家，皆无空房，于是寻了个小酒馆先吃饭。
点了一桌子菜，我趁机向小二打听，竟是丞相裴征为女招夫，小二还色眯眯的告诉我，这丞相之女国色天香，样貌颇具异域风情，故而来求亲的人是将王都挤满，怨不得寻不到地方住店。
天赐良机啊，燕侯的记忆中，依稀有些关于裴征的情景，而那疑似藏锋的刀正是辗转到了他的手上。
晚饭没怎么吃，心中一直盘算着如何混进丞相府，看看传说中的美人，顺道……不不不，主要找找刀。
盘算的太认真了些，没注意疏念根本没动筷子。
等我回想起时，已经在好不容易找来的一家小破店的小破房间里了，我上街买了些吃的去了疏念的房间。
绰绰的烛影，映在糊窗的薄纸上，我敲门，里面传出疏念的声音。
“谁？”我问。
“是我。”我答。
“姐姐？这么晚了……稍等我一下。”疏念应着，不一会，房门打开，他依旧蒙着深蓝的布，从未见他摘下过。
“饿了吧？给你带吃的。”我对他笑。
他面露惊讶，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挣扎，我没在意。
“谢谢姐姐，不过我已经吃过了。”他笑了，烛影摇摇。
我瞄到他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只看起来很古老的匣子。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眼神，疏念小小的挪了一步，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
“姐姐，没事了就早点睡吧。”不等我答话，他关上门。
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回到房间，天上才泛起繁星，好像长安樱林的樱花芯子，细细想来，离开樱林已近整月，我有点想他。
躺在木板床上，想想自己已经在凡间待了有一段日子，虽说不算长，却是让我看得出，凡间远没有初出印象中的那样太平。凡人为战乱四处流浪，庄稼颗粒无收，凡人无粮就会死，有人为争最后一袋米大打出手，甚至于自相残杀。卖儿卖女，只因食不果腹；弱国的街边，堆满人人熟视无睹的白骨。强国豪门众多，无人问津的剩酒剩菜扔满池子。
翌日我和疏念假装没有预谋的逛到余音坊，从店小二的嘴里打听出，这里住着一个即将被召入府的戏班子。
我衷心的认为，那位店小二必定不是什么简单的小二，每天端茶倒水，忙的晕头转向，都没耽误他当个百晓生体察民情。
天气正好，丞相府难得的热闹。我扮作寻常小厮，混入府中。
入府之前将疏念重新送回宿处，他遮脸的布太明显，又死活不愿意摘下来，大夏天也不知道热不热……
入了府，我拉着一位好心给我带路的侍女姐姐，到假山后一掌劈晕，然后火速换上她的衣服，避开正开宴会的花园，在丞相府瞎转。
真的是瞎转，因为进来之前没做攻略之类的，所以……逛了许久，竟然……迷路了。
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乐观心态继续逛，不一会，看到一扇小门，有些破旧，与华丽的丞相府格格不入。
我鬼鬼祟祟的推门，竟是另一处林园，比其他园子更显精致。
园中一片静卧的湖水，波澜依依。湖中立着一座玲珑小岛，需划船才能上岛。
我的好奇心一下蹦了三丈之高，一般这种地方，都是家主修给情人或者旧情人的，不出意外的话还是禁地。
从水中潜入，近岛一看，才发现亭中竟有一闭目侧卧的美妇人，在重重紫纱帐中。
我从水中探头，似乎被水声所惊，美妇人明眸微闪，看到我。
面面相觑。
正当我准备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缩头游回去时，美妇人起身，移着步子向我走来，眉目不似中原女子，身姿更是妖媚。
走近我，她屈膝俯身，似是在观察什么，我半身浸在水里，头发还在滴水。
“姑娘请吧。”她轻轻叹口气，自言道，“终于是来了的。”
她这莫名其妙的一番动作，更令我不知所措。一面揣度这个女人的身份，一面想着怎样脱身。
看这个女人，年龄明显已经过了求亲的年华，浓丽的眉眼，想是裴征的妻妾。
我坐在木凳上，妇人寻了薄被为我披上。
“你是谁？”我才反应过来。
“我是裴征夫人，”她的眼睫抬起来，“有人告诉我，右瞳泛紫的人，可以帮我。”
我的鼻子有点痒，吹过湖面的风更冷，女人的声音悠悠。
“帮你什么？”又一想，“谁告诉你的？”我道。
“前世的事，我想忘掉。”
女人的眼眸变得迷离，她看着我，又好像看着远方。
“忘掉？大概……是不可能的，”我如实道，“不过你大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兴许我可以帮帮你。”
“不能忘吗？”女人露出失望的表情。
自开天地以来，会这秘术的算上我也只有两人，那个人很久很久之前就不在了，看眼前这个女人的年纪，大概是在这世上的最后一轮回。
“请姑娘进屋，我慢慢讲给你听。”
（二）
她记着的，竟是一桩灭门血案。
那时她十五岁，名唤芷衣，是卫国豪门、江氏家族的千金。
与众不同的是，其他家的千金都是弱柳扶风，书卷气文弱气扑面而来，江家的不是。
江家把江芷衣当作男儿教养，文武兼长。江家祖上是西域之人，故而江家世代家风开放。但在“女人不言政”的卫国，这种格格不入让生得极美的江芷衣到了十八岁都无人敢娶。
但是挡不住该来的缘份。
三月春意停驻九州大地，也停在了江芷衣心里。
那日，她奉母命到江边的声色场所，抓她那不成材的弟弟。
芷衣身曳紫裙，手执银柄长鞭。青楼女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有老鸨为着她的营生，壮了胆子迎上去。
“姑娘，有事吗？”老鸨装作老气横秋，全然没有应付男人时的谄媚讨好。
芷衣只扫她一眼，道，“江氏路章，出来见我。”
整个青楼被她这清亮的一嗓子镇住，然后从花魁娘子台下的一个角落，传出微弱的声音。
“姐……”一位通身富贵打扮的公子哥犹犹豫豫的站起来，这小子太了解自家姐姐的性子，不翻了天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还不如自己坦白承认，说不定还能从宽发落。
方才还阔气打赏的人，现在缩的像干柿子。
“喜欢哪个姑娘，”芷衣隔着老远问他，顿了顿，寻了个坐处，“有的是银子，干脆买回去可好？”芷衣笑了，眼中却是寒芒。
她拎着江路章的耳朵拖出青楼时，深蓝的天正飘下丝丝暖雨。
芷衣吩咐好仆人，就孤身一人在江边散步。撑着把水墨画的纸伞，她喜欢下雨天。
紫裙曳地，被雨水浸湿。走着走着，似乎有什么绊住了衣裙。
芷衣回头，如玉的公子，一脚踏住她的衣裙，一面对她笑。
江畔的桃花悄然笑了，歌舞丝竹不及雨水轻叩湖面的音韵。
“这么好的料子，湿了可惜。”公子笑了，收回踩她衣裙的脚。
芷衣回头看着他的笑，微微偏头看他，对眼前这个雨幕中的人，她感到有些好奇。
“萍水相逢罢了，多谢公子提醒。”芷衣清亮的声音，隔着雨，有些悠远。
“不如上船一叙，在下觉得，”公子顿了顿，“兴许与姑娘颇有些，”他又是一顿，“投缘。”
银柄的鞭还挂在身上，根本没什么可顾虑的，芷衣答应了。
那日之后，融春的雨留在了桃花瓣上，又滴入尘土。
芷衣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常回荡公子离开前，对她说的话。
“姑娘，初秋时，我来娶你。”
她知道他做得到，他是陈国廷尉，陈卫向来交好，他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求娶她；他还告诉她，他叫裴焕。
夏日明显漫长，不过还好，沁人心脾的秋，很快到来，十里红枫为她做嫁妆。
新婚那晚，裴焕揭开芷衣的盖头，迎面撞上个明媚的笑。他愣了愣，坐在床边揽她入怀。
“芷衣……”他低声唤。
她被他紧紧搂着，转个头都是个颇有难度的动作，一抹温热从他的脸旁滑下，又流过芷衣的脸庞。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今生太短……”他欲言又止，似乎要起什么誓，可断断续续的，芷衣听不懂，她呀，只想着来日方长。
裴焕的薄唇贴在芷衣额头上，龙凤烛影晃，被窗外袭来的秋风卷灭。
婚后的日子与初遇时并没有多大差别，裴焕很温柔，对芷衣也极好，常常寻法子逗她开心，今天为她簪一枝花，明天在大园子放飞买来的一笼子彩蝶……
此时的芷衣一改往日冷酷清淡的作风，成了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心里眼里，满当当的装着一个人。
天下没有哪个女子是不温婉可爱的，她们只是将这些美好都藏了起来，等着注定的人出现，然后悉数奉上。
腊月红梅开，如血般散在茫茫的大地上。
那天芷衣裹着狐裘外袍上街，见一队身着廷尉府仆从装扮的人骑马穿街而过，并没有多留意，置办好第二天省亲的礼品，就回到府中。
那夜裴焕回来的很晚，芷衣捧着手炉，一直等他。
今夜的裴焕有些反常。
他归来，像新婚那夜，搂着她，什么都不说，坐在床沿。
腊月天气，他的手冰凉。芷衣为他呵气，他一直没看她。
“芷衣……”他缓缓开口，“明天，你能不回去吗？”
“嗯？”芷衣抬头看他，浓丽的眉眼婉转着温柔与不解，“为什么？”
“没事，早点回来。”他道，更紧的抱住她，小心翼翼，生怕她下一秒，消失不见。
翌日雪停，她如约早归。
归来时，携着银柄的鞭，嫁人久了，鞭显得有些冰凉。
裴焕立在廷尉府门口等她。芷衣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工夫想。
父母、弟弟、仆人、甚至那个总是慈眉善目的叫她“小姐”的老管家，都躺在血泊里，连胡乱埋一下的敷衍都没有。
江芷衣自然不是什么痴傻之人，略一回忆，就知道是谁做的。
她想到，自己嫁来陈国，带着满心的柔情，最后沦为两国斗争的情报工具；她又想到，那些覆在裴焕耳畔轻言的蜜语，竟成了裴家灭门计划得以实施的推手……
芷衣再不念什么了，银鞭的划过裴焕的喉咙，微微偏了些，擦到了他的脸颊，因为她连他躲避的角度都算好了，可他没有躲。
“……对不起，芷衣……”
细微的声音吹破在风里，雪又纷纷而落，掩了浓重的血色，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
故事讲完，裴夫人支着头，侧脸对着我，有泪晶莹而下。
“所以，夫人是想忘了灭门之恨？”我问。揉揉眼，看着眼前的美妇人。
“嗯。”她转过头看我，“我本是要报复裴家，施计嫁进来。”
“又为何放弃？”我不解。
“我夫君，”她缓缓道，“我不想因前世的纠葛，毁了那个真心爱我的人，”她顿，拨弄了一下发丝，挂到耳后，“还有今生的安稳。”
“诚然，忘掉是最好的法子。”我表示赞同，“我可以试着帮你，但不敢保证，到底能不能寻到忘掉的法子，甚至这个法子究竟存不存在，我都不知道，也说不清。”我坦言。
美妇人颔首。
“若事成，将你的右眼，当作报酬吧。”我起身。
兜兜转转回到樱林。
四月，凡间的樱，也开了。
裴夫人这桩事，倒是让我有了个好理由，一个回去看看的理由。
疏念表示不愿同行，在陈国等我，方便找找他的父母。
樱林还是静卧在山谷中，站在屋前，心里想着，这是我生活了四百多年的地方。
月神恰好出来，看到我我们站在那里，遥遥相望，长安樱点点细光。
“阿樱？”月神开口，“回来干什么？”转瞬即逝的惊讶，继而是面无表情。
我的心像是被人捏了一把。我不该回来的，他连看我一眼，都是恩赐。
“我……遇到了点事，”我抿抿嘴，从酸涩的嘴角勉强牵出一个笑，缓缓开口，“想请哥……想请神君帮忙。”二字神君，百年的相伴，化成灰烬。喉头浓烈，像那天酒馆里最烈的酒。
我们二人的距离并不遥远，心却是隔着星辰大海。
我终于意识到，他是神，我只是妖。
“什么事，”他皱皱眉，“快点说，一会儿桑儿就回来了。”
我无言。心中百转千回，大概百年的亲情，都敌不过她的一个眼波。
“秘术，可有解除之法？”我问。
“并无。”他显出些不耐烦。
抬眼恍惚间，我竟有了一丝他舍不得我走的错觉，那不舍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但只是错觉。
月神转身欲回，“神君……”我忍不住开口。有些事，我想问一问。
“我还回得来吗？”我问，泪已扑簌而下。
“你说呢？”他答。眼睛里尽是不耐烦。
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样子，连一点欺骗的敷衍都懒得有。
“找到藏锋……”我未说完，有些泣不成声。
“从那以后，你就自由了，藏锋会护你周全。”他转身回屋。
他不要我了。
自此，世间没了那个疼惜阿樱的人。
我出了樱林，才发现樱林外的山谷可真大，我一步一步的向外走，泪水汹涌。
终于，我蹲下来，抱着膝盖大声嚎哭。
从前啊，哥哥总会在这时候拍我的背，安慰我，对我笑。现在天地之大，是再没有那个温柔的人了。
“阿樱……”
恍惚间，还有他的声音唤我，我环顾四周。
终究，只有我一个人。
……
失魂落魄回到陈国，在客栈见到疏念。
他很高兴，蹦跳着到我眼前，告诉我丞相府派人来，说丞相要见我。有事做了，伤心可以先放在一边。
次日，我带着疏念进丞相府。
引路的老仆说，只让我一人进去。
书房里，我见到了裴征。传闻丞相久病，气色不佳。座上的男人面色苍白。
“见过丞相。”我微微低头。
“想必姑娘已经见过内人了。”裴征开口。
我不明其意。见裴夫人这件事，应该只有我们二人知晓，我未答话。
“姑娘是个明白人。”那人将手上的书合住，放在桌上，“在下不与姑娘拐弯抹角了。”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就是裴焕，”他缓缓开口，“前世的那个人，陈国廷尉。”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震惊于天意的神奇。
“前世我与她是夫妻，今世还是，”他笑了，“我终是可以偿她了，却没想到，”他闭上眼，神情很是痛苦，“她也记得。”
我顾不得他的悲伤，走到他的桌前，撑手看着他，道：“前世，你究竟是为什么？”不等他答话，我接着道，“她那样爱你，你知不知道，是你亲手斩了她的情。”
“是我利用了她，可那是裴家早已布好的局，当年的我，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我想跟她道歉，以裴焕的身份。”他没看我，低下头。
“那个雨夜遇见她，是我的幸运，姑娘说我亲手斩了她的情，不错，不只是她的，还有我的。”他低哑着嗓子。
“陈国丞相英明一世，怎的在这等事上犯了糊涂。”我冷静，重新回到座上。“若让夫人知道，不过是又一次打击。前世栽在一个负心人手中，还不够吗？”
“我知道，”他低下头，闭上眼，“今生我会好好待她。”
说着，裴征从书柜中拿出一个匣子，放在桌上，向前推了推，“这是裴征写给芷衣的，劳烦姑娘交给她。”
我没有动，“她看了，就会放下吗？”我问。
“自然。”那人颔首。
忘不掉，放下也是好的。
窗外，荼蘼花事正好，东风过，有沙沙的叶声。
我揣着木匣，由一个小婢引着去吃饭，顺便想一想一会儿见裴夫人的说辞。
路上经过上次见裴夫人的园子，水中的小亭紫幔重重，风轻扬，隐约现出两个人影。
绕过湖面，看清亭中的人，是裴夫人和疏念。
二人对坐，似乎在说什么。疏念依旧蒙着深蓝的布。桌上放了一只小瓶。
太饿了，没在意。
吃过饭，又在那个水中的亭子见到裴夫人。疏念没在。
“姑娘，”美妇人还是保持跪坐桌前的姿势，眼神有些急切，我跪坐在她对面。
“夫人莫急，”我从衣袖中找出木匣，搁在桌上。
裴夫人美眸流转，看着匣子，又看看我，露出困惑的表情。我发觉她的眼周微红，似是落过泪。
“这是裴焕写给江芷衣的。”前世的事，当用前世的名字。
“多谢姑娘。”她道，“只是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呢？”她小声道。
“嗯？”我疑惑。
“算了，没什么，多谢姑娘。”她道，伸手捧起匣子，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她喃喃道，“果然还是忘不掉。”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极小心的捧起盒中脆黄的纸，映在光下细细的看。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我只坐着，心疼眼前这个脆弱又坚强的女子。
初夏的风又卷起紫幔，影影幢幢。“幸好，”美妇人轻轻叹气，“幸好，老天给了我们今世，让我们二人圆满。”
美妇人收起信，抬手拭干脸上的残泪，对我绽出一个明媚的笑。
我松了口气，她终是放下了。我同是一笑。
美妇人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对我说：“这是方才姑娘的弟弟给的，现在看来，我是不需要了，望姑娘转还。”
“哦。”我收起来，随口问了句，“这是什么啊？”
“这是，”美妇人一顿，“断肠草。”
我睁大了眼睛。
后来，我没有还给疏念，只是有些疑惑。隐去断肠草这段，隐约向疏念提了句。
“裴夫人这桩事，你怎么看？”彼时我们正在镇方城中最有名的成衣店。
“裴夫人？”疏念沉吟，“两世都栽在同一个人的手里，那位夫人的命，真是不好。”
我回头看他，他睁大眼迎上我的目光，赤瞳在光下像一块红宝石。
“你去裴丞相的书房偷听了？”我盯着他的眼，虽然小孩子对世界有点好奇心是好的，但这好奇心不包括听墙角。我突然想到，当年那个还在月神身边的我。
“嗯……”他低下头，“灭门之恨，应该不共戴天，要是我……”
“要是你，怎么样?”我打断他，“对裴夫人而言，那不过是前世的事，况且，”我顿一顿脚步，“没有谁的命，是轻贱的。”
疏念没说话，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
小孩子多思考也是好事。
“是啊，没有谁的命是轻贱的，他的也不是。”疏念的声音很低，像絮絮的自语。
我应该对他大发雷霆的，但怎么能呢？疏念的父母不要他，我的哥哥也不要我，同病相怜的两个人，我只胜在比他多活了几年。
我们买了两套夜行衣。
据疏念所说，丞相府的水中亭，似乎藏着什么玄机。
怕是与藏锋有关。
因是这桩生意没做成，什么都没帮人家还白吃两顿饭，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问，只好采取点极端手段。
是夜，两道黑影进了丞相府，一番探查竟毫无收获，只在水中亭的梁上寻到一把刀和一只银柄的鞭，银鞭自不用说。只是这刀虽是把好刀，却没什么灵气，一看就是凡人造的。
我和疏念湿漉漉的回到小破店。
躺到床上，才有空静下来思索。
自觉这四百多年没做过什么大恶，虽是常常惹月神生气，却还到不了让他赶我走的地步。我隐约觉得有蹊跷，但总也想不到哪里出了问题。
翌日清晨有敲门声，扰我清梦。
开门，竟是个熟悉的身影。
“见过上神。”我行礼，落墨手执折扇，示意我起来，自顾自的往屋里走。待他坐下，我才坐在他对面。
“你还有两年，就要历升仙的劫了。”落墨一如既往，用淡淡的语气说话。他口中，历劫就像吃个饭一样简单。
“是的，”我答，“但我不想升仙。”我的声音变小。
“妖历天劫，只有两条路，一者成仙，二者灰飞烟灭。”
“都挺不错的。”我道，如今我孑然一身，生与死，并没有多大关系。
“可神君盼着你活下去。”落墨敲着扇子。
神君，月孤酌，我的哥哥。
初夏的荷风微香，绿意尚未盎然。
我的泪水涌出，那些被刻意忽略的记忆猛兽般扑向我，无处可逃。
“现在跟我走，我给你找了个地方，让你闭关两年，藏锋的事不急，”落墨合上扇子，“我可以帮你找。”
我点点头，既然他盼我生，我便寻生路。
走之前我去寻疏念，发现他早已离开，房间中留了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后会有期”。
嗯，后会有期。
只一身粗布衣裳，一柄长剑，一本仙术秘籍，我只身进了深山中的山洞。
自此两年，我心如止水。
天劫那天怒雷滚滚，赤红的闪电在天上徘徊。
我只身立于空旷的山谷，猩红的衣裙在风中猎猎作响。
天劫的时辰愈近，雷声越发清晰，狂风呼啸，准备审判我的命劫。我攥紧握着剑柄的手。闪电越来越长，越来越敏捷。
我闭上眼，等着九道赤雷穿身而过。汗珠滚落。
“哧——”竟没有痛感，只觉得周身有一片纯净温柔的仙泽包围住我，睁开眼，发现竟被一处仙障包围住，仙障上泛着净白的柔光。
我抬头，见一道赤雷狠狠地向着我劈来，半道却硬生生改了方向，炸在了山岭的另一边。
有人帮我截走了天劫！
发呆之际，第二道天雷狠命砸下来，接着生生改了方向。我一下子回过神仙障上净白的柔光，世间能有这等纯净的，唯有月光。
我惊的说不出话，鼻头一酸，泪水涌出。
“哥！让我出去，我自己的劫，我自己担着！”泪水和着喉咙的嘶哑，此时第八道天劫转了方向。
仙障上的柔光明灭了一下，随即流水般的消失了。
被第九道赤雷劈中。
此时我周身的妖气涌动，一股干净的气泽将我围在中间，妖气被净化。
此时我无暇喜悦修成正果。
刚刚仙障上的柔光明灭，必是筑障之人仙力不支……
我拾起地上的长剑，不太熟练的御风，向山谷的另一边飞去。
我要见他。他照顾了我四百多年，我对他的眷恋和依赖，岂是他三两句恶语就打发的一干二净的。
无论他想不想见我，天地之大，我只有他一个亲人。
等我飞过山岭，已经没了人影。只有焦黑的一片土地印下他来过的证据。
天渐渐放晴，阳光从云的缝隙中射出金光，照向大地。
我看着那片焦土发呆，泪水中，我牵出一个笑。
他没有不要我。
不用步行，很快我回到了樱林，可是偌大的樱林，竟没有人，不见哥哥，也不见未桑。
甚至有种荒废很久的感觉，地室中的两坛惜稚，落满灰土。
现在木屋前，面对樱海，樱花的芯子一闪一闪的发出细光。很久不见，但不能让我忘了，那日哥哥在屋中启封一坛惜稚，酒香漫过樱林。当时的寻常样子，如今看来弥足珍贵。
我好像见他。
细细想来，也不是没有办法。
站在茂明府前，我的腿发软，赤雷留下的伤还很疼。一道尚且如此，那人替我挨了八道。
过去敲门，我用手撑着门钉，没人开门，却有人声从身后传来。
“月幻樱，你来做什么？”
我回过头，落墨卓然而立。玉阶微凉，彩云从他身后飘过。
“上神，我要见我哥，”我终于难以支撑，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有血，赤雷留下的伤被撕裂。
“你身上有伤？”他看着我，低头沉吟，掐指，“今日是你的天劫，怎的来寻我？”
“我要见……”他字未出口，我眼前一黑。
梦中听见熟悉的声音。
“阿樱……阿樱……”
“好好活着……”
“以后哥哥……你可切记护好自己……”
“睡觉不可再踢被子……冬天冷……多穿点……”
耳边喃喃絮语，有温润之物落在我的面颊。
翌日醒来，枕上留有一片泪水，我久久不能回过神。
落墨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只瓷碗，里面是红黑的汤药。
“上神，刚刚，不，昨晚可有人来过？”我从锦被中坐起来，撕扯到伤口，好疼。
“并无。”落墨将汤药递给我，“藏锋还未寻到。”
我端着碗，将汤药大口咽下，苦，和着酸涩的眼泪，原来是梦境……果然是梦境。
“我会寻到藏锋的，”我道，“寻到了，兴许他就见我了。”我转过头，“对不对？”向着落墨。
他定定看我一会儿，转身出门。
歇了两日，我重新下界。
成仙后下界与先前似乎并无不同，但这次没了目的，兜兜转转，又回到燕国。
执素城依旧繁华。
我寻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吃了点东西，又出来在街上瞎转。
六月的大日头，我的红衣被汗水浸透，比血还艳上几分。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为了不吓到老弱妇孺，我寻了个地方，听说书。
此刻正讲到肃杀之处。
“郑侯带兵赶到时，世子揽正将剑插回鞘中，唰——那宋侯的头已扬着血珠滚落在地——
郑侯心中大叫不好，这必是调虎离山之计，待他调兵火速赶回王宫，竟发现大郑镇国的一柄弯刀被人偷了去。”
说书人喝了口水，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那弯刀吸去，我换换姿势，期待他接下来的话。
“这弯刀……”
果然要说弯刀。
“……乃是郑侯叶氏祖上，为仙人所赐……”
仙人所赐！
虽然评书说的一般与现实相去甚远，事实证明，确实很不靠谱。可现在无人知晓藏锋所在，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况且坊间传闻，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即刻收拾东西，赶往郑国。
临行时燕大丧，老燕侯薨逝，谥号怀公。
倒也适合他。
世上的事大抵不过如此，怀公的时代已然过去，街上那些啃着糖葫芦的孩子怕是连素欣夫人是谁都不会知道。
怎样进入郑王宫都是个问题。
于是故技重施，扮作伶人，随一个戏班，混入郑王宫。
可这次没那么顺利，想不到混入的戏班班主，竟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每天早上都要点卯，轻轻松松的就暴露了……
班主叫来王宫的巡查侍卫，此时我正被推推搡搡的押上殿。
座上倚了个慵懒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会在心中大叫不好的……话本子果然很不靠谱。
侍卫正禀报我的罪行，立在一旁的一个宦侍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并不是长得多么出类拔萃，而是因为，与他立在一处的其他宦侍都大气不敢一喘，紧盯地面，就他，好像跟我很熟似的一直看着我。
神飞的有点远，郑侯问话时，我竟然没听见。
“不会说话？”郑侯凉凉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来，我看着他。
“孤问你，来这里，究竟想干什么？”郑侯重复道，语气里有压制的不耐烦。周围的人将头埋得更深。
我正欲答话，半张开嘴，殿上突兀的响起一个尖腻的声音。
“哟！这不是小花妹妹吗？”
循声，正是刚刚那个宦侍。
宦侍出列，向郑侯跪下，捻着尖尖的嗓音道：“大王，这小丫头是我的远房表妹，乡野出来寻我的，怕是迷了路，诶呀……”
“罢了罢了，带下去吧。”没等宦侍叨叨完，郑侯皱皱眉。
坐在宦侍的庑房，我还微微发蒙，这么一通转折，还有这被安排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刚刚的事稍加梳理，那郑侯的脑子怕是不太好使，哪有进来探个亲还要大费周章的扮成伶人，还鬼鬼祟祟的混进来……
一个队时左右，刚刚殿上救我的宦侍进来，走到桌子对面坐下，一系列动作，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尊者气质。
“才不日，就成仙了？”说着，施了个法术，变了容貌，眸中含星，鼻若雪峰。
“你你你你是……”我惊得说不出话，“神尊？”
“你怎么在这？”二人同时开口。
“我丢了东西，进来找……”我先说。
“丢了东西？”他眯起眼看我，一副审视的模样，“你的什么东西能丢到郑王宫？”凉凉的嗓音。
“没没……没什么。”直觉告诉我不能说。
“嗯？”他挑眉。
“神尊你在这干什么？”我转移话题，抬眼不经意看到这人的眉眼，他眼中闪的的星子，排成好看的调笑。心思起了些荡漾，我慌乱低头。
他大概是看了我一会儿，终于开口，“燕国世子不成材，我来转个风水，让大郑称霸个几年……”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还未说完，被我的爆笑打断。
“干什么？”他微微怒意。
“突然想到您堂堂神尊竟然扮成个小太监，”我已经笑出了眼泪。
听了这话，神尊做沉思状。
“我还在想，这事若是传扬出去，有损名声，”他顿了顿，轻咳两声，眼神投向窗外，“所以，你觉得遇到这种事，我会怎么办？”他收回视线，看向我，眼里藏着调笑。
我打了个寒颤，一下子咽回了笑，深吸一口气，正襟危坐，眼睛瞄到神尊腰间的白玉佩。
“神尊，总看你带着这个玉佩，”我顺手指向他的腰间，“不知——可是有什么渊源？”我再次转移话题，妄图让他把杀我灭口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轻轻一笑。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随我而生，与我同命罢了。”他解下玉佩，搁在桌上，推向我。
我拿起玉佩，比铜钱稍大，没有一丝杂质，上面有精细的纹路，泛着极美的光泽。
“真好看！”我笑，又想起什么，“与神尊同命的意思是不是，”我摸摸鼻尖，“如果玉碎了，神尊就不在了？”说罢诡异的笑笑，“那神尊你可要藏好了，莫要落到小人之手啊——”
“……怎么可能，”他嫌弃的看看我，“玉碎了，对我没什么影响，只是我死了，玉会化掉，”然后又补了句，“照你说的，我的命也太不值钱了。”
“哦——”我收起笑，将玉还给他。
心中思索这上等成色的玉必然是价值连城，若是卖了以后就不愁吃不愁穿了……
却未想到，百年后这玉带给我的无力感，是怎样的刺骨锥心，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你来的不巧，恰好赶上世子揽起事。”他道。
这桩事我曾听过，坊间传闻世子揽野心勃勃，只是老郑侯总也不死，弄得世子揽总有万丈的野心也无用武之地。
可这与称不称霸有什么关系？
我投去好奇的眼神。
“郑侯不是什么大才，但世子揽是个称霸的好料子。”
仲夏有腾着热气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我拽着宽阔的衣袖，给自己扇风。神尊看我一眼，递了把折扇给我。
“所以……让他们二人演一出父子夺一美人的俗套剧情。”他抿起嘴唇，微微上扬。日影透着窗有些绰绰，这笑也误了苍生。
“美人？”我感受着折扇带来的清风，心中细细品味着他的样貌。
“哦，自然是受命前来助我的一位女仙。”他道。
咕——
“那是什么声音？”
“我……我饿的声音。”
神尊真真是个好人，不仅带我一顿饭，还寻了个小半张脸的面具架在我的鼻梁上，以遮住右眼下的水纹。
是夜，我趴在那张小桌上打瞌睡，外面火光冲天，郑国正在变天。
迷迷糊糊快要入睡时，房门“嘭”的一声被打开，吓得我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一个神色慌张的美人匆匆进来，身上带着一整套黄金打的首饰，清丽的脸上全是泪痕。
我认得这张脸。
“姑娘姑娘，”她一进来就一把抓住我，“快帮帮我！”然后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脚边。“他们要杀我。”
我扶了扶脸上的面具，看来她并没有认出我。
扶她的空挡，我想了一下。大概是她和神尊约好在此处见面，结果神尊没在我却在，她以为我是宫中之人，不好施展法术故而临时编出这么一段。
“夫人先起来。”我扶着她在小桌边坐下。外面人声嘈杂。
“快！这边也搜搜，你们，跟我进去。”
屋门再一次被踹开，进来几个大汉，将我们团团围住。
领头模样的人走上前，“你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我反问，毫无惧色，伸手时长剑已握在手上。
领头的人瞪大眼，一副惊讶的样子，“你……你从何处取的剑？”他向后退了几步，奈何屋子着实太小，不几步就撞到门上。
“我乃世子亲信，奉命接夫人离宫。”
“哦？”我偏头看他，又回头看了看扶着桌子，一直在发抖的女人。
“他……他不是，我没……没……没见过他！”女人哭起来，“他是来杀我的！”
领头的人一听这话，顿时拉下脸，面部的肌肉开始扭曲变形。
“别不知好歹了，随我回去，不比在深宫快活？”他说罢，打了个手势，包围我们的人都一拥而上，操着刀向我们砍来。
解决这些人比预期晚了些，只因一手还拉着个美人。
看着横七竖八的在地上打滚呻吟的人，领头放下刀。
“姑娘……哦不不不，女侠饶命！”
“还不快滚！”我隐去长剑，喝道。
几个大汉连滚带爬的离开。
美人见势，跪在我面前。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姑娘救命之恩，小女子……”
“故人相逢，举手之劳罢了。”她那感人肺腑的话还没说完，我出声打断她。顺手扶起她。
“故人？”美人面露困惑。
我伸手摘下面具，看向她。她惊讶。
“未桑，别来无恙。”我笑。
待她面上的表情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挥手施法，褪去哭花了的妆容，露出浅淡清丽的眉眼。
“月姑娘，小仙有礼了。”未桑向我行礼，她还是那般无趣。
“未桑女仙，您比我的品阶高，何来行礼之说？”我还礼。
“令兄乃天界神君，自然是小仙行礼。”她低头答。
“好吧，”我伸手指指桌子，“坐下吧。”
我拨亮烛火，心中思索，那句话却迟迟问不出口。
“我哥他……还好吧？”心中百转千回，我迟疑道。
“小仙不知，姑娘有多久未见神君，小仙就有多久未见神君。”未桑看着我，那眼神，不像是说谎。
“你不是和他在一起吗？怎么可能……”我语未尽。
“月姑娘，”未桑柔声打断，窗外的枪戈之声渐停，烛火明灭，映在未桑白净的脸上，“自你离开那日，我再未见过神君。”
手一滑，打碎了茶盏。
“……为什么？”我拾起最大的瓷片，细细端详，“他负了你？”
未桑撩动额前的发丝，挂在耳后，一小缕青丝又顺着耳廓滑到额前。
“没有什么谁负了谁。小仙担的守树之职，乃是个闲到不能再闲的闲职，所以常会帮人办事，以修为做交易。这不过是与神君的交易，况且天神之令不可违诶，”她边说边为我换上新的茶盏，倒上茶，“小仙不过是奉命演出戏，”她也给自己倒上茶，“若要问神君为何如此，小仙更是不知。”
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她终于有空停下来抿一抿茶。
“所以你们二人……本就无情？”我将碎瓷片放在一边。
未桑颔首。
窗外万籁俱寂，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
“照这么说，来郑国扮美人，也是奉命行事，顺便赚个外快？”我摸摸鼻子，道。
“正是如此。”未桑道。
我支着头，想着方才的对话，门被推开也没有在意。
“见过神尊。”未桑忙起身，行礼。
沉渊未加理会，径直向我走来。
“月姑娘，快行礼。”未桑急切道。
“不必了，你退下吧。”沉渊的声音像是一块万年寒冰，我一个哆嗦，回过神。
未桑出了门。
“诶？不是”，我站起来，“你让她退哪去？”
神尊气定神闲的坐在桌子对面，“我这里已经用不上她了，世子揽已经即位，老郑侯昭告天下，主动禅位。”他给自己倒上茶，“谁会去管一个女人的死活。”
“不是啊我是说……”
“未桑好歹是个仙，不用你操心。”说罢看向我，“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我？我怎么了？”我困惑。
“脸色那么差，你说怎么了。”神尊道。
“神尊，你说，如果一个人骗了一个人，会有怎样的理由？”我支起头。
“怎么了，突然问这个？”神尊放下茶盏。
“没……没什么，就是问问。”我的眼神躲闪。
“无非，就是爱和恨。”他道，却没有下文。
“这……不跟没说一样吗。”我翻翻眼皮。
“不一样，除了爱和恨，还有一种叫做不在意，”他看着桌上的茶盏，风微尘静，茶叶沉降在水底，“对不在意的人，才没必要欺骗。”
我趴在桌上，头疼。
“话说，你在找什么东西？”神尊道，“人？还是物？”
“物。”我随口道，思绪还在他方才说的话上。
“兵器？”
“嗯。”我回过神，大奇道，“你怎么知道？”
“随口一说罢了……”他轻咳两声。
神尊离开了，让我在这凑合一晚，明日再寻客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