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也决定晚些再离开。
屋中安神香袅袅，朦胧中神尊合眼躺在床上，而我合眼……躺在地上。原本神尊的意思是让我躺床上他躺地上，可临场时他发觉如此实在有损他的颜面，于是令我睡在地上，他睡在床上，所幸还知道给我铺条锦被，睡地上也不至于冻死……
据神尊所说，他将有关安浔的记忆编成梦境，带我一同入梦，亲眼看看那些记忆。
如梦前，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道：“阿樱，这梦便是我的记忆，有关她的，都在这里。”
这话像是梦呓，听得我一头雾水。
梆子声声，三途河旁结梦梁。
再睁眼，我已经和神尊并肩站在一处府邸，说是府邸，倒不如说是宫殿更加贴切。重楼高台，榭水亭阁，悬浮交错，不时有仙鹤破云穿天，更有仙子衣袂飘飘，于彩云间翩然起舞。
“这这这……”活了五百年，不想还是如此见识短浅，心中默默给这房子估价。
“此处是神界，紫微垣，我的府邸。”神尊道。
竟然是神界！原本盘古开天时，天上三垣皆是神界，后来天帝觉着天市垣应当如凡间集市般热闹起来，于是将其划归仙界，如今只有紫微垣、太微垣属于神界，而神界，就是只有神和神的亲眷才能出入的地方，不曾想在梦中，我还能看看神界的景象，这人生倒也是圆满。
“进去吧。”神尊接着道。说罢，抬脚往里走。
“诶？不对啊，”我快步跟上，“你的府邸不是在天市垣吗？”
“那只是别院。”他道。
……
一边走，神尊一边向我讲述在梦中的注意事项。
“此处梦境中的人是看不到我们的，但我们是真实存在的，受的伤也是真实的。若是一个不留神死掉了，那也是真的玩完了……”他道，然后郑重的回头看着我，“所以，万不可离开我半步。”
我啄米似的点头，转眼进了府邸。
前院聚集了许多人，百人方阵面对着高高的悬浮玉阶，玉阶上，神殿前，立着当年的神尊。容貌与如今并无两样，眸中一潭静水，惊涛骇浪，也似微雨细波，还是如此叫人心驰神往，望而不及。
不过这方阵都站了些什么人啊，玉衡神君，殷锡上神，句芒神君……我有些期盼，不住的在人群中寻找，想再看看那个人的身影。
“此时大典，只有当时在神界的天神参加，而月神是青龙天的神守，没来。”神尊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道。
“哦。”说不失望，那也是不可能的。
随即，见百人方阵渐渐分开，向着府门方向变成半圆，而后，一红衣女子从府门进来，俯身拜倒在众人面前。
我挪挪步子，换个角度，那女子恰好抬头，我一惊，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一种奇怪的感觉爬上心头。
六分相像，而她长得更加清纯，眼下也没有红纹。
“话说，这是在做什么？”我问。
院中无人言语，都静静看着中间的女子。
“拜师，”身旁的神尊简短道，“那个女子，就是安浔。”
我点头。
而后又是一系列的繁文缛节，终于，礼成。
眼前的景色快速改变，转眼间，我与神尊已经站在了一处山崖。
神尊挥手，令眼前的景物停下，道：“方才拜师，是我第二次见到安浔。”说罢，再一挥手，眼前的景物又开始移动。
那第一次呢？我心中默默问道。
山崖上的安浔，正在舞剑，衣袖猎猎作响。
这身形很是眼熟，极快的招式，行云流水，手中那柄利剑熠熠得闪着寒光，当年的神尊立在一旁。看着她。
待她停下，利剑的寒光又是一闪，我定睛细看，竟是藏锋。
“师尊师尊，”安浔蹦跳着跑向立在一边的神尊，“徒儿有没有进步？”
安浔的眼眸闪烁，可不知怎的，总觉得她与神尊相对而视的这画面，有些刺目。
“你的招式，虽能招招取人性命，但防御太少。”彼时的神尊道。
“这个……”安浔沉思似的摸摸下巴，“大概没什么必要吧。”
话音未落，神尊不知以何种身法绕到安浔面前，手持长刀，连风都未曾带起，刀尖已点在安浔的后颈处。
“若是如此，你该怎么办？”神尊的声音冷冷响起。
安浔表情微微错愕，随即恢复平静，转过身，用指尖别开神尊的刀锋。
“天下没有谁会想师尊这样，”安浔笑，“话到一半就偷袭。”
我偷眼瞄了瞄身旁的神尊，见他没有半分怀念的神色，暗暗松了口气。
“安浔拜师前就已剑法高明，没有半分花架子。”身旁的神尊开口，“曾在青龙天神守府邸，见过她一次，那时她正在舞剑，不过具体不太记得，没编入梦境。”
“所以安浔，是我哥的弟子。”我若有所思。当初在樱林，我哥就将天界的事斩得干干净净，除了仙使一季一访，就算吃住在一处，也看不出他是神君。若说安浔曾是我哥的弟子，那么一些事，似乎也有了较为合理的解释，比如当初要我去寻藏锋，再比如方才安浔那熟悉的身形……
“可安浔不是仙吗？怎么能进入神界？”我问。
“安浔的父亲是上神。”神尊简短道。
所以她母亲，应该是个散仙或者半仙，不然怎么着，安浔也该是个神。
“那么当初，你为何会收她为徒？”我再问。山崖风烈，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神尊看我一眼，伸手将我拉近他，嗯，这样果然暖和了些。
“当初欠了她父母人情，收她为徒，乃是为还清这人情。”神尊半真半假的清清嗓子，别开眼神。
“她父母也真是奇怪，拜师学艺还要半中间改道。”我喃喃道，“这又是为什么？”
“话虽是这么说，当初却是安浔一人，拿着封书信寻到我，那书信是安浔父母留下的，要她三百岁时拜我为师，而安浔的父母，在她拜师之前，已然不在了。”神尊道。玄衣黑袍被风缱绻而起，暗金纹路不时泛着光泽，上界之人，随处一站，已是美得惊心动魄。
见我半晌不答话，神尊挥手，令眼前景物流转。
天旋地转，到了天市垣，神尊府前。天界盛景千年不变，天边晨星，微凉玉阶，站在这三千多年前的地方，恍若今朝。
我和神尊站在千级玉阶中间部分，忽见天边飞来一道玄光，直直的到了神尊府门前，光灭处，当年的神尊已经立在那里，门前悬灯映照他锋利的下颔轮廓，看不清脸也知极为俊美。
当年的神尊挥手，府门缓缓开启。正在此时，安浔的身影出现在玉阶下，似乎是以极快的速度飞回来的，她落地，没站稳，脚一软摔在地上，手撑地面，喘着气，脸上还挂着泪痕，风一吹应该还挺凉的。
府门前的神尊似有所感，转头看到她。
隔着玉阶遥遥相望，神尊向玉阶下走去，才迈下一级，身影瞬间化作玄光，再出现时，还是那个姿势，不过已经踩在了最下面一级。
好家伙，你们这些人在家门口修那么高台阶自己从没爬过是吗？
“师尊。”安浔颇为费力地抬起头，疲惫中挤出一个笑。
“做什么去了，怎的弄成这样？”神尊微微皱眉，神色却还是冷冷清清。
“呃……”安浔咬咬下唇，顿了一会，缓缓道，“吃饭没带钱，让人打了。”而后又笑起来。
“快起来。”神尊丢下这话，转身化作玄光，飞入府门，画面定格。
“所以……”我看向身侧的神尊，“安浔真是吃饭没带钱吗？”
“当年我有事在身，并未多想，况且她不愿说，我也不想知道，只是现如今看来，”神尊若有所思，看着定格在玉阶下的安浔，“怕是真有些问题。”
神尊话音未落，天边划过一道流星，撕开天幕，白光乍现，我忙闭上眼。
光落时，漫天血烟混沌一片，天地的界限已经模糊。
“这里是枳沥，青龙天边陲。”身旁的神尊道。
“看这光景，莫不就是……三千年前的枳沥之战？”我道。
神尊微微颔首，抬手指了个方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山岗上，立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手操两蛇，周身银光，与书中描写的分毫不差，于儿神，世间至高水神，位同沉渊神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立在他对面的，就是当年的沉渊神尊。
“沉渊，天帝欺人，”于儿神口中含血，却是在笑，映着这满目血烟，竟有一副妖冶瘆人之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已累于替自己辩解，只想劝你，莫要信他，仁厚并非出于什么美德，事事圆滑，没了棱角，自然摔不成跤。”
神尊看着他，道：“从前我信你，但茉蘅姬和天后，是真的死了。”
说罢，神尊身形一晃，于儿神嘴角渗出血，长刀已穿心而过。
与此同时，于儿神的心口处泛起白色光华，渐渐扩散开来，最后化成点点白色荧光，消失不见。
“他……就这么死了？”我不敢相信，死，竟是如此的轻而易举。
“是。”身旁的神尊简短道。
我盯着于儿神站立的地方怅惘许久，那人离世时，是不是也这样，美如幻境，触目惊心。
略一垂眼眸，望见山岗下，那个站在众人最前面的身影，我的泪水猛地涌出来。
银白战袍，手握长剑，微抬的下巴消瘦俊美。
阔别不久，不想竟于梦中再遇。
“哥……哥哥！”我激动地上前，几乎忘了这是在梦中，我还有很多话想告诉他，很多事想问他。
身边的神尊却拉住我，“阿樱，梦中虚幻，斯人已去。”
我堪堪定住，痴痴望着那个身影，是啊，什么样的话，他都再是听不到了。神尊将我拉回身边，俯下身，眉宇微皱，眼中却温柔如水，探手替我拭去泪水。
看他这幅样子，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别哭了，”他声音低哑，“看，善卷来了。”语气温柔的仿佛在哄一个三岁孩童。
我顺着他的视线，见远处飞来一个人，白眉白须白袍，老者模样，额间一道金印，手执白毫拂尘。
那人落在山岗上，怒目圆睁。
“神尊，小仙有礼。”他向神尊行礼。一沧桑老者向一貌美青年行礼，是怎样一副怪样子，相较之下，似乎善卷更像神尊。
彼时的神尊立在山岗上，手负长刀，不言语，只冷冷地看着他。
“于儿神作为水神，润泽四方，保天下生民，”善卷起身大喝，“绝不可能叛变。”
“不是你说的算。”神尊道。
“如此，恕小仙失敬。”随即腾身而起，向神尊发起攻击。
神尊立于原地，在善卷腾身之时隐去长刀，手指于胸前，勾起一道仙障。
善卷仙君的法术撞在仙障上，发出刺目的白光，自己被反弹的灵力震出去老远，重重摔在地上，嘴角一点血污。身为仙君，善卷发力极强，若我吃了这一记，必然已经灰飞烟灭，可与神尊相比，还是相去万里。
神尊收起仙障，冷眼看他。
“小仙敬于儿神仁德，今日之举，乃是为于儿神鸣冤，千秋万代，天地自有公里。”说罢，善卷右手揽出一只光球，击向自己额头的金印。
瞬间，善卷周身的灵力消失殆尽，完全成了个凡人老头。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向神尊行礼，“老朽自甘废去百年修为，贬为凡人，以偿今日冲撞之罪。”说罢，跛着脚离开。
我看得目瞪口呆，竟有人会为他人的冤情自废全部修为。当年舜欲让位于善卷，善卷不受而入深山，成仙后更是不问世事，隐居百年，向来以贤德称著，此番为于儿神自毁修为，想来必有隐情。
细看上岗上神尊的神色，似乎也陷入某种沉思，山岗下的众人立于原地，无不凝眉。
忽然，一个人从人群中挤出来，飞到上岗上，在神尊耳边说了什么。画面定格。
我转头问他，“那是谁，他说了什么？”
“那人是我门下弟子，他说‘大师姐战死。’”
“此时战事已接近尾声，安浔战死，为何现在才有消息，况且不是说，我哥误杀了她？这……”我道。
“梦境已经结束，等醒来再同你细细讲。”他道。
说罢，他施法。天幕划过白光，我不由得闭上眼。
再度睁眼，我已经醒来，在地上。
安神香火已尽，神尊正坐在床上，观望躺在地上的我。
我从地上坐起来，絮烟碎雾，虚虚实实的看着这个人，世间女子的心上人，大抵是这般模样。
“怎么样？可有什么收获。”他声音中带了些疲惫，大梦初醒，还有些懒倦。
“梦中之事虽说疑窦丛生，但基本无从下手，三千多年前，就算有些线索，到现在大概也已经抹得干净了。”我道。
话音才落，三声扣门响起。
“何事？”神尊道。
“回神尊，方才有仙使送白月简。”门外人道。
“知道了。”神尊道，随即那人身影弯了弯，走开了。
我这才从地上站起来，坐在桌边，倒了杯水，自顾自喝起来。
“明日我恐怕要到太微垣。”神尊亦起身，坐在桌边。
我点头，“对了，你在梦中说，要同我细细讲来的事，快告诉我。”
“是令兄误杀安浔那件事，当时安浔战死，事后有人告诉天帝，看到安浔是在令兄面前倒下的，而后……”
“这也太荒唐了，单凭这人一句话，就断定是我哥杀了她？”我觉得不可思议。
他微微颔首，“这桩事乃是天帝亲断，旁人不得置喙。”
我想起那则传言，静默了一会，小声道：“那……你可有参与其中？”
等他回答，我的心揪起来，甚至听得到咚咚咚的心跳。
“未曾，待我回到太微垣，令兄已自请下界，离开了。”他果断道。
我安下心来，他并未参与。
“还有事要问吗？”他道。
我摇摇头。
“如此，你是不是该考虑另一件事了？”他侧过身，对着轩窗，微微侧脸，看着我。
“什么事？”我正想事想得出神，漫不经心道。
“上次在妖界，我救你一命，”他轻咳一声，“今次又帮了你这么个大忙。”他笑。
“怎么？”我偏头看他，揣测这个笑的意思。
“你该报答我了。”他笑意更盛，原本要飘落的花瓣，似乎都被这个笑吸引，在窗外迟迟不肯落下。
“那——依着年纪，我是不是该……”我也笑，“他日趋庭，叨陪鲤对？”
他方才的笑渐渐变成嘴角一点若有若无的浅笑，半晌没说话。
我见势不妙，道：“落墨让我今天回去。”我轻咳两声，背过脸，怕他看到我已经通红的脸。
“可你还没报答我。”他声音里竟藏了些委屈。
这回换我半晌没说话，不过这人好生奇怪，又要我报答，又总是话说一半，不说让我如何报答。
“怎么报答？”我只得自己开口问。
“你说呢？”他再次笑起来，今日心情似乎格外的好，像个餍足了糖的孩子。
“这……”我咬咬牙，豁出去了，欠人事大，况且是救命这等大恩，“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闻言，他愣了愣。
“我不要你的钱，但我想要的，稍加引申，算是你的命。”他说着，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不由自主地放下杯子，抬头看他。
“你不会想要……”我试着将他的话引申回去，“我给你干活吧？！”
“阿樱，”他的语气突然认真起来，眼神中那半点戏谑也消失不见，一手撑着桌沿，俯下身，“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
我紧张的眼睛也忘了眨，身子向后倾，几乎要连人带座的翻倒。
离这么近，近得能听见彼此几乎同步的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