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赫青义看见舒禄果静静的伫立在天台边,向西凭栏远眺。夕阳将他剪纸般的背影镀上一圈金边,温暖明亮,散发着柔和的光。
她摆手制止了老管家噶礼的通报,缓步上前,走到那个身影后面,将一件外套轻轻搭在他肩头。
舒禄果没有回头,却顺势攥住叶赫青义的手。
“别,噶叔在呢!”叶赫青义柔声耳语到,同时想要将手抽出来,但没有成功,于是便羞涩的放弃挣扎。
舒禄果的手掌宽大而柔软,给她一种很真实的安全感。天边的太阳,好像不小心泄露心事的少女臊红了脸。两人就这样默默的比肩而立,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只有这一刻,这个男人才是安静的,叶赫青义在心里暗暗感叹!“收敛了大族长的威严,隐藏起咄咄逼人的强势。”
她其实更喜欢爱根(丈夫)现在的样子,虽然从小生在北疆最为显赫的家族,或许是天生的性格,叶赫青义讨厌官场的一切,如果让她选择,她情愿同爱根带着一双女儿和儿子,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只要一家人在一块儿就行,平静知足,不被外人打扰。
可她同时也知道,这只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从他出生那天起,那种生活就注定与她无缘,又有谁能同命运抗衡呢?到头来还不是撞个头破血流!
“大毛回来了吗?”舒禄果轻声问,那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也是舒禄家族的希望所在。
“没,还没回来,”提到儿子舒禄海,叶赫青义脸上浮现起自豪与幸福的神情,“还要过一会儿!”
舒禄果点点头,“这次,希望他能学点真本事!”
随后两人再度回归沉默,夕阳悄悄躲进云团里,任由心事氤氲蔓延。
塔克图堡天台是圣鸦堡的最高点,站在上面,能俯瞰整个圣鸦城,成排的红瓦屋顶此刻在晚霞中无比鲜艳,连同南边的黑水河和圣山一同沉浸在红色雾霭中,让这深秋的黄昏,多了几分暖意。
每天傍晚,舒禄果都会独自到天台上坐一会儿,享受这难得的宁静。有时噶礼会悄无声息地送来一壶热茶,默默地陪伴他。
烦扰的白天,尤其是长老会上的明争暗斗,常让舒禄果感到身心疲惫。
天台是放松心情的好地方,这里远离喧嚣,只属于舒禄果一个人,坐在那张藤椅里,能够让他瞬间静下心来。
如同牛的反刍一样,舒禄果常在这里回想白天发生过的一切,自已做过的决定,以及其他几位族长和众权贵们的心思。好多对北疆产生重大影响的决策,都是从这里诞生。
宁静,能够让人更理智的思考问题。
尤其是近两年,面对锋芒毕露的苏勒,以及频频挑衅的黑水人,舒禄果总能在这儿想出恰到好处的应对策略。
而最近这段时间,他考虑更多的是自己的儿子。
舒禄海刚举行过成人礼,已经属于北疆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但舒禄果有些担心,从小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长大,儿子不仅缺乏毅力,而且性格里似乎天生还少些家族霸气,这样将来怎么能胜任大族长一职呢?
舒禄果常在心中做出假设,自己有朝一日不在了,面对强有力的对手,儿子能坚持多久。
为此,最近一年,舒禄果便开始想法锻炼儿子,让其快速成长。
“要帮他树立威望,唯有如此,才能够服众。”
否则,就算是自己将大族长的位置传给他,恐怕也坐不安稳。
半年前,舒禄海拜百夫长岱钦为师,学习北疆剑术和马术等武艺,跟着北疆的一流高手学习,进步是显而易见的。
但舒禄果从没当面称赞过儿子,反而总是指出他的种种不足,这让叶赫青义十分担心。
“你该适当鼓励一下孩子,过于苛求,容易失去信心!”做额娘的到底心软。
“他已经是成年男人了,那么脆弱怎么行,如果那样我宁愿他不长大!”教育儿子方面舒禄果从不让步。
但对于两个女儿,舒禄果就没那么严格,就连小女儿舒禄倩公然当着他的面爬上墙头舒禄果也视而不见!他的理由是:“女儿就是用来宠的,当阿玛的不宠谁宠?况且,女儿总是要嫁人的!”
舒禄果对女儿的态度,让聶嬷嬷颇有微词,老太太是两位格格小时候的奶妈,如今是姐俩的女红和礼仪老师。聂嬷嬷常在背后同叶赫青义唠叨,“两位格格出身高贵,像野孩子哪行啊!必需要学习乌拉人的礼仪啊!”
叶赫青义从来坚定地站在聂嬷嬷一边,让这个年过六旬的乌拉老太太倍感欣慰。
不过两位格格并不领情,反而觉得阿玛好,尤其是小格格舒禄倩,“若不用每天学女红该多好,那样就有更多时间和丫鬟九画下五子棋了。”
每听到这话,聂嬷嬷总是皱眉摇头,“咱是大家闺秀,咋能学那些野丫头!”
不管老太太怎么凶,舒禄倩都不在乎,她知道老太太从骨子里疼她和姐姐,甚至不逊色于额娘。
舒禄果是乌拉族第八任大族长,祭坛大战之后,舒禄这个姓氏,在北疆人心中的地位,再也无人能够取代。
但到舒禄果这一代,他这个大族长当得并不轻松。
大族长的宝座,外人看着风光,但真实滋味,恐怕只有坐在上面的人知道。舒禄果有时觉得,那个位置不仅只是让他感到身心疲惫,有时更让他提心吊胆,神经紧绷。但要放弃,又谈何容易!
权力是男人永不会喜新厌旧的对象,王冠面前,才有忠心不二的痴情汉。
纳喇苏勒对头把交椅的觊觎,是整个圣城都知道的事,只是迫于舒禄家族的声望,他暂时不敢太过造次,但没人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这正是舒禄果的担心所在,他不想舒禄家族的荣耀断送在自己手中,如何帮助儿子延续家族辉煌,是他目前所考虑的头等大事。
在舒禄果任大族长的这十几年里,时局总体来说还算平稳,特别是最近一百年,两地贸易日趋繁荣,这给北疆带来丰厚的税收。
北疆的百姓为此尝到了实实在在的甜头,两地民间往来频繁,一度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
但局面并不总是一帆风顺,有那么几年,传统行情突然变得萎靡不振,入疆的中土商队急剧萎缩,北疆的收入也随之大幅减少,圣鸦堡采取多项措施也不见效。
后来才知道,是中土出了问题。
那些年,中土先后有几个胆大的诸侯王举兵谋反。
天子随即派兵讨伐,但刚刚镇压了这个,另一个又举起反抗的旗帜,直搞得朝廷焦头烂额力不从心。
虽然,经过几场血腥杀伐,好歹控制住了局面。但那几场战争下来,天朝国力已遭受重挫,一时间各地匪盗丛生,帮派林立,各路英雄豪杰更是趁机独霸一方。
动荡的时局,搞得中土人人惶恐,民不聊生,所以导致北疆的商队减少。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北疆的客栈和船家首遭其累,活不下去的商家不仅不交税,还联合起来闹事,搞得圣鸦堡十分头疼。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好几年才逐渐好转。
中土恢复得更是缓慢。
最为夸张的是,有一年北疆竟然先后收到两位中土天子的诏书。
两份诏书都宣称自己为正统朝廷,是如假包换的真龙天子,并互相指责对方为作乱犯上的冒牌货。诏书还同时命令北疆向自己朝贡,马上将当年的贡金押送到自己都城。
结果,舒禄果果断下令哪个都不给,甚至连信也没回。
这个决定当时曾在长老院引发不小的争议,二族长苏勒更是直接当面反对,但后来证明,舒禄果的决定是正确的。
几年后,中土平息叛乱,北疆才恢复进贡。当初,到底哪个天子是冒牌货已无法确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几年确实让北疆节省了一大笔可观的贡金。
可舒禄果才高兴没多久,或许是受中土时局的影响,北疆也变得不太平起来。有几部落突然爆发冲突,黑水族更是悍然攻击了邻近的乌拉牧场,北边的终北人也趁机作乱骚扰邻近部落。一时间北疆时局似乎变得波谲云诡。
圣鸦堡一边以武力回应,一边派信使去中土求援以稳定大局,但那天子却始终没派来一兵一卒。
中土自身尚且难保,所以根本无暇顾及北疆。
更何况,中土的天子,其实从心底并不希望北疆和平。毕竟一个强大、团结的北疆,才是中土实实在在的威胁。
好在局势并没失控,无非是给舒禄果增添了一些烦恼。
控制住局面后,舒禄果开始重新研读几个对手,以便制定相应的策略。
头一个进入大族长视线的是终北人,这个偏远部族让让舒禄果格外感到头疼,甚至远过于黑水族。
终北人生活在北疆的最北边,常年居住在靺鞨雪原上,他们住雪屋、地穴,骑驯鹿,死后实行雪葬,埋进雪坑。真正一个冷冰冰的民族。
终北人剽悍凶猛,在那片不毛之地上,除了冶铁打造刀箭之外,他们从不生产什么东西,平日里以狩猎为生,填饱肚子后,需要其他东西就去临近部落抢。
传说,终北男人从来不哭,即便父母死了也绝不落泪。男人哭泣,是终北人最瞧不起的行为,终北人觉得,眼泪是软弱的象征。在终北人眼里,一个流泪的男人,无异于一只被阉割的公鹿。
终北人无法容忍偷盗行为。小偷一旦被抓住,无论偷的东西多少都会被处死。
但终北人却崇尚明抢。
抢劫邻近部落,本族人互相抢劫。反正只要是终北人看上的东西,如果对方不给的话,那就只好抢过来了,就连许多终北人的婆娘,也是抢来的。
他们觉得抢劫是天经地义的事。
强壮的驯鹿占有最肥美的草场,靠的是粗壮的鹿角和强有力的四肢。不靠武力抢夺,难道还要等着对方拱手相送不成!
一次成功的抢劫,不仅带来自豪感,也被看成英勇的表现,同时更是力量的象征!
所以,与终北人为邻,绝对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实力强点儿的部落,纷纷筑造深沟高垒,以对抗这个北方恶邻,弱小部落只好不停四处迁徙。
特别是最近几年,终北人在新任酋长乌尔登的统治下越发的横行无忌,对周边部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最后,那些北方小部落联合起来,跑到圣鸦堡告状。
蜿蜒永庆直言不讳的说,如果以后圣鸦堡的晚宴,还打算吃到蜿蜒河的滩羊肉,那要首先得保证羊群有安宁的牧场。
高车族首领说,开采铁矿的工人全被终北人抓去当奴隶了,矿石的开采已经停顿,无法为圣鸦城提供打造刀剑的原料。
还有肃慎族的海东青,那是进献中土必不可少的贡品,据说也是中土天子的最爱。但如今也因为北贼骚扰而导致无法按时捕捉到额定的数量。
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舒禄果迫不得已决定对终北人出重拳,希望收到杀一儆百的效果。
经过几次大规模征讨,乌拉铁骑集中力量重挫终北人的驯鹿大军,再经过几番恩威并施的策略,那头野鹿,总算暂时肯安静的吃草了,四邻方得安生。
但只是太平了几年,乌尔登渐渐长大的儿子,再度成为周边威胁。
黎冒东不仅继承了其父的凶悍,而且生的高大健壮。
据传闻,黎冒东一顿能吃下半只滩羊,是生吃。他能够毫不费力地徒手将胳膊粗的枪杆折断,并且一连折几根。
最近的情报显示,黎冒东甚至公然宣称,要为乌尔登一血当年的战败之耻。
所有这些事都让舒禄果心弦紧绷,并做出相应布署。舒禄果一方面下令加大林木线边缘的巡防力度,并从黑水族边界的驻军调遣数千骑兵到林木线驻扎。
面对圣鸦堡的举措,野兽暂时没敢轻举妄动。
到今年为止,北方地区已连续三年没生事端了,这不免让舒禄果感到欣慰,这让他有更多精力考虑部族内的事情。但刚松了口气,圣城内却又有状况。
情报显示,今年一些来北疆的中土人,似乎不同往常。
首先,今年入疆的中土人,并不全是商人,其中有很多中土剑客,他们轻装简行,不苟言笑。
还几名佛家弟子,一身袈裟布履,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这些人每天在城里闲逛,专挑人多的地方停留,他们热衷于同当地乌拉男子交往,喝酒谈天。但经常是说着说着,就扯到和三足乌相关的内容,已有好几名乌拉百姓到圣城守备队反映此事。
三足乌是北疆最大的秘密,这立刻让舒禄果心中起了警觉。
虽然北疆人不会对外族透露三足乌的任何信息,却难免让人对其动机产生疑问,他们看起来好像是闲谈,但舒禄果凭直觉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当即下令增加暗探,密切监视对方的举动,并同时命令圣山守卫团加强防范,加强流动巡逻。
以静制动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那些人抓起来吧!
过段时间就好了,舒禄果算计着时间,贸易季的琐事,总是比平时多。到十月下旬,就是北疆朝贡的日子,届时,大部分中土人都会随押送贡品的军队离开,每年都是如此。
而今年的贡品押运,舒禄果还有特别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