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太阳迫不及待地溜了出来。
与往常一样,小职员何豆在上午8点30分就准时到达位于市中心的公司楼下。
他总是这样,提前半个钟头上班和推后半个钟头下班。同事以颇有讽刺意味的口吻说他比领导早上班,比领导晚下班。他自己却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副献身于古老寓言而绝不言悔的模样。
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来,何豆的工作毫无起色。明眼人都晓得,所有升职加薪的条件中,勤劳排在最末。在此之前有关系、能力、机遇,甚至相貌。何豆也不是都没,只是都不突出,也意味着都没。
一年之中,何豆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到年末升职加薪,评优评先,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他自己觉得还差一个机遇。
他老婆却说,这同他意志薄弱有关。这娘们不知道从那里学了“性格决定命运”的话,便颇有科学根据地对他进行批评教育。
久而久之,何豆也觉得理就这样。
灵魂有处安放,反而心安理得。至于安放的位置,有时并不那么重要。
一
路过车场的时候,何豆特意绕到车场的入口处。
“早晨啊,张叔。”
每当这个时候,何豆都能感觉到自己笑得像朵花儿一样,不过心里却平静得如死水一般。在社会上混久了,没点性格分裂的症状还怕别人笑话。
“早晨!”
老张回了个礼,他是公司车场保安。看上去约摸有个65岁,甚至更老。据说老伴早死,三个儿子不成器,赡养方面相互推托,导致他临老还要出来工作糊口。
别人管老张叫“老张”,只有何豆称他“叔”,有点德高望重的意味,每每令老张作为一个长辈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小人物什么都缺,特别是尊重。
何豆凑了上去,一边从裤袋里摸出了一包“红双喜”,抠出一支,递了给老张。
俩人看上去驾轻就熟,不消三五秒,就见烟雾缭绕,两副欲死欲仙的躯体微微地晃动着。可以肯定,这个场景已经在此地上演过无数遍。
何豆抽了很多年烟,什么戒烟方法都试过,就是断不了根。他老婆由此断定,他意志力薄弱,注定一事无成。
这世上,能从生命的高度诠释戒烟的妇女实在不多。
一个女人可以成就三代,当然也可以毁掉三代,甚至更多。只是每个女人都觉得自己是成就的那位,这才恐怖。
上班时间尚早,何豆悠悠然地陪着老张边抽边扯。
老张说得很高兴,露出了满口大黄牙,说着说着干咳了几声,接着喉咙头咕噜噜地集聚了一口浓痰,转身就吐到花丛中去。
何豆突然心生厌恶,不过面部肌肉并没收到脑部发出的与此有关的反应信息。
古人将“喜怒不形于色”标榜为城府深沉的最高级别,然而对现代人来讲却是小儿科,习惯而已。
二
“呜…”
一声低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一驾黑得发亮的梅赛德斯已开到车场入口。
老张反应奇快,摸出了遥控器,一阵猛按,升降杆缓缓升起。
老张候在哪儿,微弓着腰,又是点头,又是招手,像极了商家柜台上那只既虔诚又不知疲倦的招财猫。
梅赛德斯似乎并不领情,倏一下就过去了。
“谁啊?”何豆问。
“李总啊。”老张道。
李总是人力资源总经理,公司实权人物。
“不是宝马吗?”
“才换没几天。”老张幽幽地说,脸上带点发现这个天大秘密的得意。
虽然刚才没像老张那么热诚的打招呼,不过何豆也不在意,隐隐还能感觉到点儿偷乐。不得不说,人类的情感既微妙又复杂。
匆匆告别老张,何豆就上了楼。
办公楼一片漆黑,看来时间尚早,他那班同事不到最后5分钟基本不会出现。
8点45分,何豆已经坐到办公桌前,开始准备一天的工作。
晨光透过窗,射了进来,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好事。
能有什么好事啊?想到这里,何豆整个人就蔫下去。
在公司里,何豆做着一个广告策划的工作,专业所长,一干就是五年,今年都三十了。这些年,公司的大型策划案,都离不开他的努力。只是到头来,所有功劳都像割韭菜一样,让上级割得连渣都没剩。
“嘟嘟嘟…”办公电话焦急响了起来。
何豆下意识地朝电话瞥去,来电显示上竟是一个公司内部短号。
“101!这不李总嘛!”何豆有点意外,脑里立即出现一个问号。
“嘟嘟嘟…”电话迫不及待地又催促了几声。
何豆急忙抓起电话,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说,“李总,早上好!”一边说话一边还能听到自己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您找我?”
电话那头似乎让他快速的反应吓了一下,尴尬地静了几秒后才说,“嗯,早上好!那个…小何啊,你有空吗?过来我这边一趟。”
“好的,我马上过来。”何豆有点莫名的兴奋。
挂上电话后,何豆就有点后悔,是不是应该优雅地说“有什么可以效劳”或者“有什么可帮到您”之类的,瞬间为自己的冒失感到难过。不过,他很快又冷静了下来,或许李总只是想让他买个早餐或者让他换一换饮水机上的水。
工作选择了你,就证明了你存在的价值。那些选择工作的,很大一部分都饿死街头了。
何豆操着小碎步一路向李总办公室奔去,古代官场管这叫“趋”,似乎是对上峰表示尊敬。
“小何,你上班很早啊。”李总开门见山,一副赞扬的口吻。
听此话,何豆竟然感觉到鼻头有点酸,眼泪好像就要喷射出来。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情绪。
“李总比我还早啦。”何豆谦虚地答道。
在人之下,不管自己有多牛逼,功劳都要归领导。这是何豆学得的本领,他这话的意思是,他早是因为领导身先士卒,起到表率的作用。何豆为自己高明的回答沾沾自喜。
接下来,他俩就虚情假意地聊了起来,还通过一些动作来消除陌生感和尴尬。关于此行目的,一方在等待,另一方也在找合适的时机。
“小何抽烟?”李总突然问道。估计是觉得单刀直入方便一些。
“哦,是的。”何豆答,猛地记得刚刚车场入口的情景,一阵虚汗,“现在少抽了。”
公司禁烟,烟只能在规定的地点抽,何豆心想李总莫不是为这事?
“对,少抽点,抽好点儿。”李总一边说,一边瞄了下室外,又转身走近办公桌,拉开抽屉,似乎在拿什么东西。
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李总的脸像一朵绽放的花朵,“这个你拿去抽,我刚抽了一包,还不错。”
何豆一看,是一条中华是名烟,还是软包装的,零售60元一包,堪称香烟界的战斗机。
何豆一脸不好意思说,“这…”接过烟。
没等他说完,李总又说,“不介意吧?拆过的。”
“哦,不不不。怎么会。”何豆有点受宠若惊,又有点不知所措。
“那行,你忙去吧。没其他事了。”
有那么一瞬间,何豆是纳闷的,不过经一番思索也就心安理得。他上班早,李总送大半条烟给他,予以鼓励,也是很合理的。
看来有一些坚持并没白费,他等待的机遇就在眼前。
何豆走出李总办公室,哼哼一番后,又不由自主地举了举拳头,默念道,努力!加油!霎时间,脸上还浮出点儿狰狞。朦胧间,他仿佛还看到了自己升职的样子。
三
中午休息时分,吸烟平台是弟兄们的乐园,大伙在此吞云吐雾,瞎扯吹牛是每天的固定节目,跟女人谈论衣服和化妆品一样,为的是相互取暖。
午饭后,何豆特别揣了包中华,像西班牙斗牛士那样迈着优雅的步伐走进大伙中。
情感上,何豆是想把中华拿出来显一显的,但是实话说,这有悖于他一贯推崇低调的需要。最终,他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掏出“红双喜”发了大半包。
自己则趁大家没注意,摸出一支中华,并点上。
中华的香味就是不一样,何豆深深吸了一口,将烟雾全都吞进到肺里,只剩下了少许蓝烟随着他的呼吸不经意地泄出。
猛吸几口后,尼古丁轻度中毒让他一阵眩晕,恍惚中他竟觉得他很厌恶面前这些吞云吐雾的家伙。
“我可跟他们不一样,我是领导赏识的人,我不能跟这些人瞎混。”心里一个声音对何豆说。
于是,他再一次迈着斗牛士步伐,扬长而去。
路过洗手间,他不由自主地蹲了进去,因为他只想静静地、专心致志地再次体味一下中华的那撩人的味道。
何豆蹲到便池上,悠悠然点上了一支中华。
此时的何豆就是摆着另外一个姿势的“思想者”,将手握成拳状拿着香烟堵在嘴上,思绪随着香烟烟雾飘到天上。历史证明,洗手间是灵感的聚集地,许多伟大作品都诞生于此,许多伟大的发现亦然。
因为放得很近,烟表面上几个小黑点引起了何豆的注意。
何豆调整眼睛焦距,又仔细看了看。
稍微有常识的人立马可以判断的出这是一些霉点,也即是说这烟发霉了!
何豆还不是很愿相信,又掏出中华,撕开包装,将烟都抖了出来。
现实摆在眼前,都发霉了!
也就是说剩下的那些中华也都是发霉的。
四
李总拆了一条中华烟,抽了一包,或者说抽了几根,然后就把剩下的都给他。这也意味着,烟发霉,李总是知道的。
想到这里,何豆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不过,他又暗暗庆幸,刚才没把中华拿出来给大家分享,要是大伙发现中华是发霉的,那他岂不是成了笑柄。
想到这里,他偷偷拿着剩下的大半条烟溜出外面,找了一个垃圾桶,迅速地投了进去,头也不回就走了。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心里却浮现了一个念头:何不当个人情送给老张呢?
其实,何豆特意跟老张打招呼并不是他的为人有多好或者有多关心弱小。
平时,何豆都是搭公车上班,偶尔老婆休息,他就能开着老婆的车装装高调。而在这个时候,老张就派上用场了。
公司车场规定,只有职位高级的才能把车停进车场。当然还有一个例外,就是跟老张关系铁,他可以利用职务便利网开一面。应了那句名言,“官大不如管大”。
自从何豆老婆的车在公司外面的街道上收到一张200大元的“牛肉干”后,他就培养出一个新习惯:每天都要绕到车场跟老张打招呼,派根烟或者陪抽一根。
长命功夫长命做,人情不仅要长期打,还要不着痕迹。
说到底,白领与保安反映出来的和谐图景,实质上是一场关乎成本和利润的戏。世间诸多事到头来都能套上它来解释。
想到这里,何豆似乎又能体会李总的用心,如果送烟是因为对方还有一点使用价值的话,那么他在李总眼里也是如此。
一时之间,他不仅再感觉不到生气,还有点暗喜。
过了一会,何豆又出现在车场,拿着大半条中华递给老张,说道,“张叔,我从今天起戒烟,剩下这大半条送你了。”
送完烟,何豆觉得很轻松。
生活中很多羞辱都是自找的。如果不抽烟的话,就没有送礼,一切羞辱也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