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几日前,年迈的老天子就接到了两路禀报,一是自己派去赴金国谈判的使者回来了,还带回了金国的二皇子。
老天子虽实在不想议和,但是夏朝现在实在经不起大战了,诸侯各国各怀鬼胎,袖手旁观,不能再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之中了。
大夏不能亡,至少不能亡在自己手里。
魏鹏说得对,只有先议和,再图决战,只是现在的大夏就算真的再休养生息个十年、二十年,就能恢复鼎盛时期的实力吗,没人知道,但老天子还是着手去做了,当收到河西战败的消息时就已经派人去金国谈判。
收到的第二路禀报就是名震天下的儒圣王夫子来了,在他心底里对这些儒生是嗤之以鼻的,一个劲的宣扬仁政,能挡得住金国的五万铁浮屠吗,仁政能让诸侯俯首低头?只是他现在却和王夫子提倡的‘无为而治’十分契合。
他是不大待见这个老儒生的,但作为天子,又不得不郑重迎接,毕竟王夫子乃一代圣贤,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士子在大夏是极为恐怖的一股势力,轻慢了王夫子,就等于得罪了天下儒生,他不看重后人怎么评价自己,但也不想成为在儒家士子们口诛笔伐的对象。
另一方面,老天子是很佩服王夫子的,二十年来坚若磐石,诲人不倦,将自己的理念种子撒遍天下,试问有几人能像他一样,坚韧不拔。
两路对大夏至关重要的关键人物一齐来了,一个是大张旗鼓堂堂正正来的,一个是无声无息悄然而来的。
金国使者是不可能大张旗鼓来的,河西之战的消息在京城里还未传开,若是大夏将与金国议和的消息传开,到时候京城里说不得会掀起一阵滔天巨浪,汹汹民议就能将老天子淹死。
今日的京城传开了一个消息:堪称天下文人魁首的王夫子来了!整个京城震动,无数百姓雀跃,街道和集市万人空巷,上万大夏百姓聚集在京城南门,黑压压一片无边无沿。
皇室的迎接队伍布置到了几里外,全副武装的龙骧军硬生生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道,一辆威严古老的青铜轺车缓缓驶出南门,年迈的老天子终于还是出现了。
围观的群众忽然一阵山呼海啸,欢呼雀跃,如同被割掉的麦子一般齐刷刷匍匐下来。
这是他们的天子,也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哪怕外界早已传言如今天子醉生梦死,不问政事,但当他出现的时候,百姓依旧如同他登基时一般爱戴支持他。
青铜轺车缓慢驶过人群,年迈的天子站在轺车上,看着四周匍匐欢呼的百姓,眼眶湿润,这是他的子民,是大夏的子民,他们对自己有过失望和叹息,但是他们从未放弃过对自己的支持和爱戴。
年迈的老天子心中想法逐渐坚定:无论如何,也一定不会让战火蔓延到京城,不能让金人踏入中原,不管用什么方法。
轺车一直行驶到几里郊外,迎接的队伍也都已布置完毕,老天子站在轺车上,遥遥望着远处的官道。
过了半晌,迎面烟尘大起,一支庞大的车队隆隆驶来。遥遥可见每辆马车都是两马驾拉,而就连驭手都全是长衫布巾的儒生打扮。这支车队共有十三辆马车,为首一辆居然还是王候规格的青铜轺车。哪怕比起天子出行,也算是极有排场了,虽然没有飘扬的旗帜和威严的依仗,却也是气势非凡,绝非寻常名士大家可比。
青铜轺车下肃然端坐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半百老者,面目清朗肃穆,三绺长须和及腰白发被风吹起,仙风道骨,显得极为潇洒而沉稳。
年迈天子不禁心中暗道:“王夫子果然不凡!”
来者正是名动天下的王夫子,一位洒脱不羁却又坚若磐石的儒家领袖,奔波天下二十年间,雄辩天下,育人无数,被誉为一代圣人。
“夫子,前面好像有人迎接?”青铜轺车的儒生驭手老远就看到前方旌旗蔽日,高声回头提醒王夫子,“好像是大夏天子!”
后面车辆上面的弟子或起身,或将头伸出窗外,惊讶张望:“是天子依仗!没错,是天子皇旗。”
走的近了,看的越发真切,车队弟子全都沸腾了,“传言大夏天子深居简出,早已不问俗事,今日居然亲自迎接夫子。”
王夫子的轺车驭手一拉缰绳,让马车驶得慢些,回头问道:“夫子,大夏天子亲迎,是否要下车,列队缓行。”
王夫子微微抬头遥望略一思忖,道:“照常行进。”
“是。”而后驭手向后高声道:“照常行进。”一抖缰绳,车队便继续隆隆驶进。
郊边的天子早已下车,带领群臣在道边肃立等候,见青铜轺车驶到跟前,便当道拱手高声道:“大夏天子夏万吉,恭迎夫子莅临——!”
儒生驭手被迎接队伍气势震慑到了,呆呆地将车速减缓,直至停稳。
王夫子霍然从轺车伞盖下站起,下了马车,大礼拜伏在地:“王铮何德何能,竟劳烦天子亲自在郊外迎候。”
“夫子学问,天下魁首,万吉自当亲自迎接。”老天子走到王夫子跟前,亲自笑着将王夫子搀扶起来,“夫子有所不知,京城百姓知夫子要来,早就万民雀跃,翘首以盼。”
王夫子肃然拱手:“王铮实在惶恐,如何敢当?”
老天子爽朗大笑:“若夫子都当不起,那这天下还有何人可当?”谈笑间,王夫子和天子并排而行,“夫子,这位是我大夏上大夫宗孟,这位是文渊阁学宫令荀桓。”
宗孟、荀子二人一齐拱手道:“见过夫子。”
王夫子恭敬还礼:“得见二位大人,王铮荣幸之至。”
说话间,老天子亲热的拉着王夫子,与自己共乘一车,车队隆隆开动,往京城而去。
两边仪仗乐队赫然奏起了祥和宏大的乐曲,一路吹奏,最后车队到达了天下第一学府:文渊阁。
老天子亲自将王夫子迎进了文渊阁内,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席,最后宾主尽欢,老天子临走时吩咐荀桓一定要好生招待王夫子,便带领着一众群臣离去了。
回宫途中,召来宗孟,老天子端坐在轺车上,宗孟则在轺车旁恭敬的步行跟随,“来日举行争鸣论战,就由二皇子主持吧。”
老天子语气平淡,并没有征询的意思,更像是命令。
“天子不亲自主持?”宗孟闻言诧异:“臣觉得天子亲自主持方显我大夏对夫子的敬重,也能彰显天子礼贤下士、尊贤爱才之美德。”
老天子眉头微皱,有些不满,“寡人之子不能代表寡人么?”
宗孟闻言,愈发小心谨慎,生怕激怒这个怪异的老天子,“自然是能的。”
“那就这样定了。”老天子不容置疑的说道,身为天子多年,举手投足自有一番威势,“你去知会群臣,论战之后,在两仪殿例行朝会。”
说完,青铜轺车便隆隆驶去,留下宗孟一干群臣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有人说天子开窍了,想借此机会振作中兴,有人猜测应该是近期将会有大事发生。
反正众说纷纭,对他们而言,天子最好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管才好,就怕到时候又是要改革,又是要收权,要是无关紧要的改革还好,也就让他去胡闹了,但若是要收权的话,他们可不答应,官没了权,那还是官么?
而此时的李襄浑然不知京城里一片沸腾、举杯相庆的景象,百无聊赖的在“藏简阁”中抄着书简,不是一会儿抄的手酸,便是坐得腿软了,总之一天下来,只是抄了歪歪扭扭的几册书简。
而韩修在一旁也只有无奈摇头,放任李襄“胡作非为”,认真的修缮着竹简上的内容。
一天下来,韩修发现,李襄看似放荡不羁,如同一个寻常任性跋扈的王室子弟,实则胆大心细,聪颖睿智,虽然一手字写的一塌糊涂,但是却对抄过的内容过目不忘,举一反三,有着超人的见解。
他知道,李襄并不是传言中的那么一无是处,他猜测,李襄这些年在京城的这些做法,无非只有两种:自保和藏拙。
而他通过这两天的相处和接触,在心里对李襄给出了惊人的评价:天赋异禀,大智若愚。
“韩兄,你说这王夫子到了么?”李襄看着竹简上的内容,觉得乏味,心不在焉。
“应是到了吧。”韩修也停下手中的毛笔,略一思忖,又继续动笔,坐的笔直,目不转睛,“李兄还是先把书简抄完吧,不然,荀子可不会让你下山的。”
“唉,我看到这玩意儿就头疼。”李襄不得已,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胡乱蘸了一通,奋笔疾书大肆加快抄写。
韩修哭笑不得,笑道:“李兄,此间藏简皆是不凡,悉心抄写才会相得益彰。”
李襄闻言,无聊之下抱着打发时间的想法,尝试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去生搬硬抄,恍惚之间,竟开始被其中内容吸引,慢慢沉浸在书简内容之中,认真抄写起来,也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浮躁,只觉得其中内容像是甘露一般,让李襄大感充实。
李襄如同一个好奇的孩童,被有趣的玩物吸引,边默诵边抄写,渐渐地入了神,韩修没有出言打扰,淡然一笑,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
竹简上许多内容晦涩难懂,李襄不时还会向韩修请教一二,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流逝,转眼已是黄昏时分,屋内逐渐昏暗,直至李襄都已经看不清竹简上的字,二人这才停了下来,整理笔墨。
走出房间,李襄翻转了一下酸软的手腕,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感舒坦。
“终于知道你们这些儒生为何十几年如一日的浸淫此道了。”这种获取了学识的充实感,实在让人很有成就,也倍觉踏实。
“李兄乃王室子弟,怎么对文学一道如此生疏呢?”
“读书写字自然从小就会了,只是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偶尔也只看几册史书打发时间。”
荀子回来时天已黑尽了,问了问韩修今日二人抄书的情况,得知李襄还算老实勤奋,欣慰点头,“你小子的事,在学府里没有酿成风波,就好像没发生过这事一样,那两个士子也是闭门养伤,对此事绝口不提,确实奇怪。”
这并没有出乎李襄意料,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两个士子肯定是不敢得罪他的,而许守仁两兄弟做这种事早已经是轻车熟路,只须威逼恐吓一番,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两个儒生肯定是分得清轻重的。
而田盛嘛,更不可能将此事和盘托出了,他是好面子的人,若是让别人知晓他主动挑衅自己,反而两个手下被自己痛揍,那他就没脸在学宫里见人了。
“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再抄书了?”
荀子脸色一变,严肃道:“想都别想,你小子就给我老老实实把‘藏简阁’里的书简全都抄一遍,要不是看你你师傅的面上,我早把你踹出去了,你小子还不乐意。”
李襄虽然沮丧,但也知荀子和师傅是为他好,不想辜负二老一片苦心,也只能拱手应下。
“王夫子已到了学宫了,这几日我得安排接待和论战事宜,韩修你给我盯着这小子,什么时候抄完才能下山,若是因此错过了王夫子的论战,可不怪我。”
韩修欣然拱手,正色道:“我一定好生督促李兄。”
荀子告诫了二人一番,便匆匆去睡下了。
第二日,李襄起来时,荀子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韩修早已准备好了简易的吃食和自制的酒糟,李襄狼吞虎咽,只觉得索然无味,二人匆匆吃完,便来到“藏简阁”愈发奋笔疾书。
往后几日,二人都是如此,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终于在李襄发了狠的抄写下,将繁杂的书简抄完。
而荀子也带回了一个消息,这次京城瞩目的争鸣大论战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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