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孟走到大殿中央高声宣道:“文渊阁第五十七次争鸣论战开始,在场诸位皆可向王夫子发起论战。”说完便向王夫子坐席一拱手,“夫子,请。”
王夫子环视会场,声音清朗嘹亮,“诸位,儒家创立几百余年,大要主张已为天下所熟知,似无必要都大体重申一遍,不如列位就辩驳诘难不同之处,我来作答,论证天下学问,做出比较,列位以为如何?”
“正应如此。”场中一片呼应,各大名士也纷纷点头。
话音刚落,前排一人就赫然起立,拱手道:“王夫子气魄果然令人仰止。在下房必述,欲以世俗人情常理求证为政之道,请夫子不吝赐教。”
这房必述乃是京城远近闻名的博学之士,从小便聪颖好学,年轻时因父母双亡,而后便散尽家财,周游天下,回来时已成一代大家,应荀子之邀留在文渊阁授学,他学无专精却博大深渊,文风开放更是学宫皆知。
所谓的人情常理求证为政之道,实际上就是他说一句世俗常理,王夫子就得对答一条治国格言,才能求证出为政之道。
这对提倡正道治国的王夫子而言,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场中已经有人开始兴奋起来,“房子乃是一代大家,周游天下十几载,博学渊深,据说通晓前事五百载,王夫子一旦被他问住就完了。”
王夫子的弟子在后面不屑地低声互语道:“正好让他们领教下夫子的雄辩之才。”
王夫子坦然道:“请房子赐教。”
“子不离母,妇不离夫。”房必述脱口而出,显然是有备而来。
“君不离臣,民不离官。”王夫子不假思索。
“猪脂涂轴,则轴滑,投于方孔,则轮不能转。”
“为政当仁,则民顺,苛政如虎,则天下背离。”
“弓虽干胶,终时而脱,众流赴海,不谋而合。”
“任贤用能,不拘小节,中和公允,天下归心。”一言掷地有声,满堂喝彩,“好!”“妙!”荀子抬手,示意噤声,才又立即安静下来。
“狐裘虽破,不可补以黄狗之皮。”
“明君用人,莫以亲仇举而不用。”场中又是一阵轰然喝彩,“夫子神了。”“夫子妙对。”
房必述定了定神,突然高声道:“车轮不较分寸,不能成其车;琴瑟不调缓急,不能成其律。”
“邦国不以礼治,无以立其国;理民不师三皇,无以安其心。”
王夫子此言一出,却引起了轩然大波,其间不乏士子高喊:“迂腐,三皇礼治如何治国?”“若礼治能立国,安有大夏?”
王夫子身后弟子众人则一片高呼:“义理兼工,夫子没错!”
房必述显然不服,示意场中众人安静,看着王夫子针锋相对道:“我还有最后一问。”
“请问夫子,儒家以礼为本,主张男女授受不亲,然则不知嫂嫂落水,濒临灭顶之灾,弟见之,救或不救?”
场中众人哭笑不得,齐声大喝:“问得好!”这个看似简单粗俗的问题,其角度之刁钻,足以让正人君子的王夫子自相矛盾。
王夫子的弟子则一片紧张,紧紧看着王夫子,看他如何作答。
王夫子却喟然叹息:“儒家以礼,以不违人伦为本,以维护天理为根。男女授受不亲,人伦常理也,嫂嫂落水,非常时期也。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当以性命为本,权衡变通之法,否则,虽不违人伦却有违天理。”
房必述得理不饶人,急迫追问:“既如此,当今天下水深火热,甚于妇人溺水危急多矣,夫子何不施以援手,而终日奔波致使碌碌无为。”
满堂寂静,场中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暗道:“问道妙极!”一个个屏气凝神且看王夫子如何作答。
王夫子却并无恼怒,坦然答道:“妇人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救之以道。儒家奔波天下列国,传播大道,虽从未执掌过一国之政,却也广撒仁政于天下,何谓碌碌无为?”
“若蕞尔之才者,半生思的一策,于天下不过九牛之一毛,与王铮之弘扬儒家大道,何能同日而语?”
“好!”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淹没了整个大殿,庭院内的诸多士子也是沸腾起来。
房必述毫不羞恼,拱手直言道:“夫子才学气度,房必述自愧弗如。”
房必述刚一坐下,年青的北齐世子田盛便站了起来,“夫子方才说到,谋划于庙堂者乃蕞尔之才,传播大道于天下,才是救民于水火。敢问王夫子,天子万物,有无轻重之分?”
“当然。”王夫子点点头,朗声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全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此语犹如一道雷霆使人振聋发聩,且不说自古以来的传统贵贱等级,还有沉积久远的礼制法制,就凭当今皇城里坐着那位天子和诸侯各国的一国之主,也没有人敢公然如此坦言对抗皇权,王夫子如此敢为天下先的一番论述,其胸怀和胆气,都让人不能不对他肃然起敬。
良久,场中再次爆发出如雷鸣般的喝彩。
田盛恭敬肃然拱手:“田盛谨受教。”说完便坐了回去。
待到场中再次安静下来,荀子站了起来,“敢问夫子,天下动荡,根本在于何处?”荀子乃法家名士,作为执掌文渊阁的大宗死之一,他这一问,是在搜求为政之根本,看王夫子如何作答,是执法,还是守礼?
王夫子洒脱一笑,道:“天下动荡杀戮,皆为人之本性贪欲。人性本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恭敬、是非之心,也是人心常存,此皆乃仁义礼智也,人固有之。人性如水,无有不善。激流拦截,可使水行于山,然则非水之本性也。”
“濡染以恶,可使人残虐无道,然则非人之本性也。当今天下,诸国无道,以至礼崩乐坏,人性堕落,竞相为恶,致使天下以杀戮征战掠夺为快事,此为天下动荡之根源......”王夫子一席话将天下动荡归根于“人性堕落”,礼崩乐坏,显然回避了法治与礼治的争端,将焦点提升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层面。
“夫子此言,大谬也!”场中突兀传出一声对夫子的指责,诸多士子竞相张望寻找这声音的来源,而这对于王夫子这样的治学大师实属不敬,不等荀子呵斥,场中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愤懑声,“不得对夫子无理!”
李襄看着身旁的韩修,惊讶地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他说出来的,而诸多士子也显然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满堂侧目,怒视着韩修。
王夫子后面弟子中一人霍然起身,冷笑道:“黄口小儿,言之无物,出言轻浮,莫非这就是文渊阁之学风吗?”
在全场侧目的惊讶议论中,韩修仿佛没有听见王夫子弟子的责难与讥讽,缓缓起身,激昂高声道:“人性本恶,何以为善?恶是人之本性,善乃人伦教化。天下之人,生而好利,是以有争夺;生而狠毒,是以有盗贼;生而有贪欲,是以有声色犬马,若从人之本性,必然生出争夺、暴力、杀戮。方今天下,动荡杀戮不绝,正是人性大恶之泛滥,人欲横流之恶果。”
韩修停顿了一下,环视大殿,才又缓缓说道:“惟其如此,必须有法制束缚、礼仪之教化、圣兵伐交,以使人性归化,合于法而归于治。无法制,不足以治人之恶;无礼仪,不足以教人向善;无圣兵,不足以制止杀戮。明辨人性之恶,方可依法疏导,若依夫子之言人性本善如水,为何会有水灾泛滥,淹没村庄;相反,必须加以束缚疏导,或堵,或疏;才能使其回到原有轨道,归于大道。”
韩修的语气逐渐加重,面沉如水:“若将法制束缚、礼仪教化之功归功于人性本善,此乃蛊惑人心,纵容恶行,蒙蔽百姓,真正的大谬之言!”
这一番激烈的抨击之言说完,直捣王夫子根本,也提出了一个天下人从来没有正视的根本问题——人性本孰善孰恶?一时间全场愕然,都只是直直的盯着韩修。
惟有王夫子门下弟子全体愤然起立,同仇敌忾,轻蔑冷笑,只等王夫子开口,便要围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狂生。
大殿中,王夫子缓缓起立,面色竟是异常的凝重,“尔是何人?师出何门!”韩修肃敬拱手:“在下韩修,一介布衣士子罢了,三年前拜入荀子门下。”
王夫子如同魔障了一般,两眼空洞无神,茫然的点了点头,最后看向荀子一拱手,掷地有声:“学宫令,此子持此凶险巧辩之论,心逆而险,巧言令色,记丑而博,实乃大奸大恶之人也,荀子为学宫令,亦为他师,王铮请学宫令为天下人性张目,杀韩修以正学风。”
荀子愕然失色,“夫子,如何......如何要杀韩修?文渊阁论战之风,就讲究个百无禁忌,怎地动辄杀人?这......”
场中士子原以为王夫子被韩修言论折服,又或是要准备长篇大论驳斥韩修,都在暗暗期待接下来的精彩论战。却不想王夫子提出了要杀韩修为天下人性张目,实在匪夷所思,不禁骚动起来,嘘声四起,连露天庭院的诸多士子也跟着起哄,“如何?说不过便要杀人?”“韩修论战在理,如何能动辄杀人?”“夫子好生理论便是了,杀人作甚?”
王夫子根本不理睬场中众人的骚动,见荀子愕然失色,不为所动,却又走到大殿中间,正对上首的二皇子,深深一躬:“王铮请殿下为天下人正纲纪,杀韩修以彰显天理人伦。”
二皇子夏平夷匪夷所思,显然不可能接受王夫子这个无理的要求,又不好驳了夫子脸面,只能哈哈一笑,用玩笑的口吻说道:“夫子啊,文渊阁论战之风,各抒己见,从稷下学宫时就传下来了。杀了韩修,你让文渊阁何以面对天下?口舌之争罢了,何须计较太多?”
一直在台上用心聆听论战的二皇子,显然是十分敬佩王夫子的高才雄辩的,韩修的的反击也是让他惊喜非常:学宫内何时有这么一个不世之才,能让天下魁首的雄辩大宗师如此失态,此后,一定要好生拉拢此人,招揽到自己麾下。
二皇子走下台来,亲热的扶着王夫子回到坐席,“夫子消气,口舌之争而已,何须计较,快请坐。”王夫子遭到回绝,铁青着脸坐回到坐席上。
场中的诸多士子却因此沸腾不止,议论纷纷,“论战杀人,成何体统?”
“说不过便要杀人,夫子枉为大师!”
王夫子门下弟子愤然反驳,一片振臂高呼:“人性本善,此为公理!”
满堂士子顾不得深究人性孰善孰恶,只是不甘示弱高声回道:“人性本恶!”
善恶之争的喊声回荡在争鸣堂内,争吵声连绵不断。
人性到底孰善孰恶?可能永远也没有人会知道。
但是,有一个名字注定要在今日一飞冲天!
韩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