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我记住啦，您都说了一百遍，一百遍啦。”我开心地接过竹蜻蜓，顺势将它安放在自己的头顶，然后猛地窜到雨婆婆耳边吼道。
这是再日常不过的交流。要是在平日，雨婆婆肯定会笑着对我说：“素儿，婆婆还没有耳背，你这样喊，婆婆可要生气啦。”然后还会将她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展现在我眼前，并轻轻抚摸我的长发。在雨婆婆抚摸的同时，我也会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她的怀中，这样舒服极了。
但是今日的雨婆婆有些许反常。她并没有笑，也没有抚摸我的头发，只是出神地望着我，似乎是在忖度某个难以下定决心的选择，又似乎是在凝神观望我身后的某件事物，许久没有给我回应。
是有什么事物吸引着她吗？我回过头去，身后自然仍是那幅悬挂多年的少女画像，这是某天雨婆婆亲自为我作的画。画上的我身着素衣，挥舞竹剑，正翩然起舞，腰间挂着的如意配饰被抹上耀眼的红色，最实画作的点睛之处。这幅少女画像将我描绘得认真细致而又俏皮可爱，多年来我甚是喜欢。
活生生的我就在面前，雨婆婆为什么忽然却对画中的我产生了兴趣呢？
“婆婆，你这是怎么啦？”我举起竹蜻蜓，在雨婆婆的面前晃了晃。
雨婆婆恍若回过神来，大抵是看到我轻松而又疑惑的表情，她的嘴角宽慰似的牵动了一下，略微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态。她应该是累了吧，我想。
自我认识雨婆婆以来，她甚少出现疲惫的神情，却总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为我捕猎、做饭、沐浴、洗衣，朝朝暮暮，春去冬来，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般，从未有过没有丝毫怨言。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她将我从如意书院的神隐惨案中拯救出来，并赋予了我新生。也是她教习我剑法，传授我心诀，给我讲述一个个江湖险恶、儿女情长的动人故事，陪我度过一个个雷雨交加、不眠不休的夜晚。在我眼中，她早已成为我的母亲，那位永不疲惫的母亲。
但我注意到，此时的雨婆婆，眼中失去了某种特有的神采。这种变化短暂而细微，而在日夜为伴的我的面前，它无法隐藏。我的心中，隐隐感觉到了某种不安的异动。
幸而，雨婆婆的这种状态并未持续多久。片刻过后，她像是做出某个深远决定般叹了口气，然后回归了往日的神采，对我重新报以微笑。
“来，素儿过来，婆婆今天要送你一件礼物。”她从竹椅上站起身来，右手牵起我的小手，左手指向门外。门外的阳光倾洒进屋内，方才萦绕的不安感瞬间消失在光芒之中。
雨婆婆还是那个我认识的雨婆婆，真好。
“婆婆，究竟是什么礼物嘛，您快告诉我嘛！”我一边欣喜地将竹蜻蜓揣入怀中，一边跟着雨婆婆踱步屋外。雨婆婆并未回答，只是笑而不语。
走出小屋，屋外是一潭碧绿的池水，以及四面环绕的幽静竹林。池中有放养的池鱼，小屋背后还有一小片自行开垦的农田，这些都是雨婆婆与我赖以身存的环境。十年来，我与她就是在这隐世隔绝的竹林之间，安安静静顾自生活，从未被江湖尘世所打扰。
“呀...呀...”竹林间的寂静忽然被鸟叫声所打破。我抬头，望见屋顶上正有两只乌鸦顾自鸣叫。江湖传说中，乌鸦时而是报喜之鸟，时而是不祥之鸟。这些从未在竹林间现身过的生物，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究竟是有什么意义？
雨婆婆只顾牵着我，缓缓走向池塘背后的竹林深处，行至那平日里并不常来的神龛跟前。雨婆婆曾告诉我，这处神龛供奉的，正是我如意书院神隐的亲属，以及书院历代的列祖列宗。每年元月、清明时节，我都会和婆婆一起，在神龛面前献香跪拜，祭奠故人。雨婆婆此刻将我领至此处，又会有何种深意呢？
“素儿，跪下。”雨婆婆话声短促。我应声而跪。
“你可记得你的灭门仇人？”雨婆婆用近乎严肃的口吻问道。
“记得。”当然记得，我小声应道。
“谁是你的灭门仇人？”雨婆婆继续追问。
“谢无忌。”我迅速答道。
“是谁在十年前令你如意书院全家老少一夜神隐，然后抚手而去？”雨婆婆似乎对回答并不满意。
“谢无忌！”我坚定说道。
“你今生发誓追查，誓将其千刀万剐，报仇雪恨的人又是谁？！”雨婆婆的语调再次提高。
“谢无忌！是谢无忌！”我喊出声来，回音在竹林间穿梭萦绕。
雨婆婆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登时跪倒在我身边，朝着神龛缓缓拜了九拜。世人以九为大，九次跪拜之间，是对逝者的最高敬意和最深怀念。自我记事以来，这样的场景每年发生，早已印刻在我脑海，我绝不会忘却。跟着雨婆婆的节奏，我亦然照做。
祭拜完毕，雨婆婆忽然站起身来，侧脚一踢，将神龛踢落在地。
我的心一阵莫名的抽动。这神龛祭祀的是我如意书院的先祖先辈，婆婆你总是对其敬重有加，此时却将其踢落在地弃之不顾，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来，过来帮忙。”雨婆婆未有一丝迟疑，俯身而上，一边用双手刨挖起神龛下的泥土，一边唤我上前。
池边的泥土柔软而富有弹性，顷刻间，我的指缝已经布满黑色的泥土。平日里，雨婆婆从来都不让我做粗活累活，按她的原话来说，我的手本就不该沾染尘土，更不该沾染血色。但今天仿佛就该是个反常的日子。雨婆婆好像根本就来不及顾及我的感受，只是埋头挖着泥土。
这宗供奉多年，平日里雨婆婆都不愿我稍加靠近的神龛底下，究竟埋藏了什么？这埋藏多年的物件，难道就是雨婆婆口中将要赠与我的礼物吗？
“有了，婆婆，好像有东西。”我在双手触及某种硬物时，条件反射般跳将起来。
“对，就是它。”雨婆婆摆摆手，示意我在一旁休息，然后自行挖出了那深埋地下不知多久的物件。
这物件细长而沉稳，正被厚厚的黑色布条紧紧缠绕，周身氤氲着泥土湿润的气息。雨婆婆缓缓解开那层层盘绕的黑色布条。她解得小心翼翼，仿佛正手持精致易碎的翡翠雕刻，担心一不注意就会摔得粉碎。她解得又极为缓慢，仿佛正在揭开的不是某个寻常物件，而是自古尘封的珍贵记忆。
这是一把剑。
当黑色布条被雨婆婆整个揭下，散落在地时，一把华丽非凡的剑跃然眼前。
雨婆婆也有一把剑。她平日教习我剑法，我用的是竹剑，而她用的是她的佩剑。她的剑细长而轻灵，剑柄似是用普通木材所打造，朴素异常。在多年使用下，她的剑柄上早已出现适合手握的层层纹路，而剑刃上也因岁月之长隐隐出现几处缺口。雨婆婆将她的配剑唤作“雷鸣”，她说这是一把云雨之剑，又是一把浴血之剑。她意我年岁尚小，平日里只叫我观望探究，从不让我抚摸触碰。
而这把神龛底下深埋的剑，却将华丽毫无保留地绽放在我眼前。它的剑身长约二尺六寸至二尺八寸之间，这样的长度想必就是为女子所打造。剑鞘上镶着红玉和翡翠细珠，甚至还有通体透明叫不出名的细小矿石，通过竹林间光线的层层反射，仿佛为这把剑笼罩上一层雾蒙蒙的光芒。剑柄上刻有两个小巧的如意图纹，也有翡翠细珠镶嵌其中，这镌刻的手艺，一看便是江湖中最为有名的铸剑大师最为杰出的作品。
一声凤吟，剑已出鞘。
飞鸟忽而在竹林间群起舞动，尖叫穿梭，似是受到了某种惊吓，却也像是正在朝拜某件初面人世的高贵圣物。光芒迅速在剑身周围聚集，竹林中从未有过如此神圣的景象。
“素儿，你可知无上仙人的《无上剑谱》中，有几把无上名剑？”雨婆婆问道。
“记得，无上名剑共计有二十把，但剑名素儿却并未知晓。”我答道。
“不错，无上名剑二十把，其之五名曰‘雷鸣’，正是婆婆的佩剑。”雨婆婆缓缓答道。
原来雨婆婆用来教习我剑术的那把不起眼的佩剑，居然是名满江湖的无上名剑！
“素儿，那你可知《无上剑谱》中的无上圣剑，又有多少？”雨婆婆继续问道。
“无上圣剑共计十把，素儿只知圣剑首位‘血轩辕’为剑神山庄所有。”我答道。
雨婆婆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宝剑收入鞘中，用双手呈递在我面前。
剑已入鞘，凤吟即止。竹林间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这把剑，其名曰‘如意’，位列《无上剑谱》十把无上圣剑第三。素儿，今天它就是你的佩剑了。”雨婆婆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道。
“婆婆。”我的心头有欣喜激动，但更多的是疑惑不解，“这把剑为何唤作‘如意’？它和如意书院究竟有什么关系？您将这把剑埋在此处多少年，又为何从未告诉我呢？”
我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但雨婆婆似乎早已无心回答。
“素儿，一定要守好这把剑！”雨婆婆拔出“雷鸣”。
话音未落，竹林间已降下八名蒙面侠客，稳稳伫立在我们周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