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是灰色的。
并不是漂亮的银灰色,而是麦秆燃烧后残留下的灰烬那种颜色。
暗淡的瞳色让我看起来总是很没有精神,存在感也非常稀薄,好像转眼之间就能消失在雾气之中。
不过这对于一个旅行者来说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在我还很年少的时候,某个国家的女孩曾经这样对我说过:“既然不打算在哪里留下来,那么就不需要有好看的眼睛,因为好看的眼睛像宝石一样,会让人贪婪地想要据为己有。”
当我进入这个位于沙漠之中的国家时,第一次理解了这个奇怪的说法。
这里的国民无论男女老少,大家全部有着晴空般明亮的眼睛,像是有谁把天空敲碎了,大方地洒给了这个国家的人们。
原来人类的眼睛可以美丽到这种程度。
这个小国家一向是有些神秘的,它建在偏远星球的角落上,很少有人问津,最后一条旅行者的登记信息是在二十四年前。更加奇怪的是,几百年来,虽然偶有造访此处的旅行者,但从未见他们传回之后的消息,就好像全部消失在这个国家了一样。
负责接待我的人是个悠闲的小老头,他告诉我虽然这里会按照星际公约对旅行者开放,但最多只允许停留五个日落。
在我去过的国家里,确实有许多不欢迎旅行者,只是碍于星际条约的规定,才勉勉强强对我们开放,但被讨厌到这种程度,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街上的人们一看到我就立刻躲得远远的,好像我是某种臭不可闻的人形垃圾。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存在感,真是让人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因为我的眼睛是灰色的吗?我掏出挡风镜戴上,然而情况并没有好转。可是我的穿着和相貌都极为普通,除了眼睛的颜色,这些人到底是如何分辨出我和他们的不同之处?
旅行的诀窍就是别想太多。
这是我以前的老师曾经教给我的。世界上难以理解的东西数不胜数,而弄明白其中一件没准就要穷尽研究人员一生的时间,至于我们旅行者,随便看看就好。
随便看看的话,这里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国家。几乎每个人的脸上(在看到我的时候除外)都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笑容,可能正因为如此,那些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才格外动人。
而且我还注意到一件事情,这个国家的审美观非常多元化。
就说街道上的情侣们,以普通的眼光来看,有很多都很不般配。俊俏的少女并没有和美丽的少年在一起,但他们挽着各自爱人时脸上的笑容,看起来都是那么真挚动人。
抛去外貌和金钱的因素,这些人爱的也许是更为纯粹的东西吧。虽然我并不明白,但感觉那确实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啊,我才不要过去!那个人好可怕!”这时不远处传来两个孩子的争吵声。
“他哪里可怕了!”其中那个拽着男孩耳朵往前走的女孩指着我说道。
两个孩子就这样一路拉扯着走到了我的眼前。
“你好,我是朵勒。”女孩说着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你是旅行者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旅行者呢。”
“你好。”我握了握女孩的手,她对我似乎没有什么厌恶感,一直在盯着我看。
“我们可以给你画张像吗?”
“画像?行是行啦……”还没等我说完,女孩就飞快地掏出画笔和纸张,丢给那个快哭了的男孩。
我坐在旅行箱上不知道要摆什么表情,只能安静地等孩子们画完。
“看,画得像不像你?”
这两张都充分抓住了我的精髓——双眼无神、表情呆板,不过明显男孩的画功更优秀,甚至让我有种在看自己照片的感觉。
“都很像哦。”我评价道。
女孩皱起眉看看男孩的画,再看看我的脸,不解地问向他:“所以说,这个人到底哪里可怕啦?”
男孩似乎被女孩的话语惊吓到了,战战兢兢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请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奇地问女孩。
“从早上起城里就有传言,一个长得像恶鬼的旅行者入境了,但是为了维持我国的良好风评,我们不能把他赶出去。”女孩说道。
“长得像恶鬼?”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评价。
“也有人说像杀人犯。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吧?”女孩说道,“因为你是旅行者啊。”
“为……为什么这么说?”男孩小声地问道。
“提亚你是笨蛋吗?旅行者要去很多国家,甚至是很多星球,如果长相凶恶到那种程度,应该很容易就会在某个地方被打死了吧。”女孩说道,“所以逻辑上说不通。”
好像是有这种可能……说起来我的同伴中那个相貌略为凶恶的家伙确实早早就死掉了。
“明明是这种温和的人。”女孩说着又转向我,“他们到底在怕什么啊?真搞不懂。”
我看向女孩,她大概是这个国家里唯一不害怕我的人,那么出问题的或者是我们两个人,或者就是整个国家。
“你们两个人可以画一下对方吗?”我请求道,同时也打开了自己的本子。
提亚看着朵勒,红了脸提起笔。我眯起眼睛看着他娴熟的动作,他画朵勒比画我熟练多了,看来这小家伙平时也有偷偷在画吧。
我也把表情认真的朵勒和一直在害羞的提亚画到了本子上。
朵勒画纸上的男孩有着卷曲的头发和健康的小雀斑,画得和提亚非常像,而提亚的画更是如同相片一样反映出朵勒的可爱容貌。
可这也就是说,我们三个人的眼睛看到的是相同的东西,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朵勒,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吗?”我问道。
“好啊。”朵勒说着就把头伸了过来,“不过最近它有些痛,也许是感染了什么细菌。”
“你……你要做什么!”提亚忽然挡在朵勒身前,声音还带着些颤抖,“要看看我的好了!”
我不禁笑了起来:“那就看提亚的吧。”
我拨开提亚的头发,穿过瞳孔中那片蓝色之后,我看到无数细小的金属线纠缠在一起,不断向后发送着细小的电信号。
“这是义眼?”我惊讶地问。
“什么是义眼?”朵勒问道,“提亚的眼睛怎么了?”
“这眼睛是电子化的。”
“眼睛本来就是电子化的啊。”
朵勒的回答让我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应。
“旅行者你的眼睛不是电子化的吗?”朵勒的反应很快,“对了,你是来自其他行星上的人吧?”
朵勒告诉我,他们居住的这颗星球曾经遭遇过一次大型气候灾害,人们全部转移到了地下生活,眼睛产生了退化,回到陆地上后不能适应强烈的光线,所有的人在一出生时就会装上电子眼。
原来那些漂亮的蓝色宝石是人造物品。
“朵勒,”我松开拉住提亚的手,“电子眼的设备包含整个视觉系统吗?”
“人造虹膜、晶状体、睫状肌、视网膜……应该都有吧。”
我大概能明白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事。
“朵勒,我想你的……”还没等我说完,一片阴影就把我们包裹了起来,一架小飞艇停在了上空,从上面走下来几个人,连箱子带人把我赶了上去。
我走到舷窗边,看到朵勒和提亚一脸惊讶,留在原地一直望着飞艇开远。
对面的黑衣男人见我不慌不忙,反而一脸悠闲,说道:“你都不害怕吗?果然是个危险人物。”
“绑我上来的你没资格说这种话吧。”我坐回自己的箱子上面。
“快把那箱子夺下来,里面可能有炸弹!”黑衣男人吼道,接着我就被人推到一旁,看着他们检查我的行李。
“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检查人员报告道。
“怎么可能没有?”接话的是我,“那袋压缩饼干就很危险哪。”
听闻此言,那个人缩了一下手,鼓了半天勇气终于把它捡起来:“封装铀?”
“过期了,吃了会拉肚子。”我说道,“放心吧,我不是恐怖分子,你们长官要见我不是这个原因。”
“你怎么知道是长官要见你?”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问道,他莽莽撞撞地暴露了身份,立刻被上司用枪托砸了头。
我没有回话。从天空中锁定地面上的一个人很困难,所以他们应该是通过那枚旅行者跟踪徽章找到我的,而且会对旅行者感兴趣的,通常也只有小孩子和国家的管理者而已。小孩子想要听旅行者讲故事,管理者希望旅行者不要对其他人讲自己国家的故事。
不过,长官召见旅行者,通常不会用这样粗鲁的方式。所以今天这个国家的管理者下达的命令应该不是“把旅行者请来”,而是“一定要把那个旅行者带来”吧。
虽说星际法规定任何国家都不能加害友好的旅行者,但其实要找个流氓醉汉之类的借口,也是很方便的。
这儿没准会成为我旅行的最后一个国家,真是有纪念价值。这样想着,我又贪恋地看了几眼窗外的云朵。
召见我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像以前的很多管理者一样,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我对自己国家的印象。
“非常棒,利用环境系统在这样的沙漠中维持绿洲形态,简直就是奇迹。”我由衷地赞美道,“水的循环和风能的利用就像艺术一样。”
“是啊,这是几代科学家的劳动成果。雾因先生啊,你去过很多国家吧?”位高权重的长官说道,“不是我夸口,即使是资源丰富的星球,也不一定能有我们这么舒适的环境。这里真的是个好地方,你说呢?”
“再好不过了。”我点点头。
“所以我们国家的人,从来都没有移居的念头。甚至连经过此处的旅行者,也全都留下来了。”
怪不得那些旅行者都断了踪迹。
“因为这里是个非常幸福的地方啊。”我说道,“所有人的脸上都满是笑容。”
“你说得没错,伊克西利亚是梦幻之国,是个所有人都能实现美梦的地方。雾因先生,我们也希望你能留下来。”
“谢谢您的好意,我还是算了,大家似乎都很讨厌我。”
“那只会是暂时的现象。”
“是因为看到了奇怪的我吧?长官先生,您眼中的我又是什么样的?”说完我俯身向前,中年人的电子眼睛中映出我没有表情的脸。
“你果然已经注意到了。”中年人站起身,“雾因先生,你有心上人了吗?”
“哎?”
“如果没有的话,你喜欢什么样的呢?金发的?”说着他在空中一点,一个可爱的金发女孩出现在我的面前,“黑发的,褐发的,笑起来很甜蜜的,还是冷美人……”
渐渐地,我身边被几十个全息影像挤满了。
“想要男孩的话,也有。”中年人看我一直没有应答,大概误会了些什么。
“不用了!”我赶忙制止他。
“或者是雾因先生失去过什么人吗?”说着中年人关上了影像,“无论是谁,都可以再见到。”
“只是外表而已吧。”我说道。果然和我想的一样,这个国家在义眼系统里投放了非真实的影像。
视网膜本身就是大脑的一部分,在胚胎发育的时候,大脑的一部分向外发展成为视网膜,与眼睛的系统相连,眼睛实际上是大脑用来感光的外延。视网膜把光信号转化为电信号,再由视神经传递给脑,人就能看到东西。
如果电子眼给出的是虚假的电信号,那么人就会看到虚假的影像了。
“不仅仅是外表而已,雾因先生,你来看看我的世界吧。”说着中年人打开了巨大的全息屏幕。
一幅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展现在眼前:伊克西利亚的街道开满鲜花,一群小天使般的孩子欢闹地跑在街道上。视角的左侧是一位高雅的妇人,她应该就是长官的夫人,一朵蓝色的明艳花朵在她的耳边闪着光,上面的露水始终保持着将落未落的状态。视线一转,在一家裁缝店门口停了下来,接着我看到了镜子中的人,不再是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而是一位英俊的绅士。
“这不是自欺欺人吗?”我没控制好自己的嘴巴,脱口而出。
“那么雾因先生,你觉得你眼中的世界就是真实的吗?”
我摇摇头,人眼能看到的东西始终只是很少一部分的真实,而且就是这一部分,因为每个人的视锥细胞和脑部图像处理区的不同,也会显得很不一样,其实就连一个人的左右两只眼睛,看到的东西都会是不同的。所以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别人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这可不是这个国家的特产。
“既然都不是完全真实的,为什么不看些更漂亮的东西?”长官说道,“我们这里的人自出生起眼睛就不能使用,初代设计师根据长久以来的审美要求设计了这个系统,后来又加入了自反馈装置,每个人都能把世界处理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也就是说,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完全不同?”我问道,“这样不会出问题吗?”
“当然不会,因为图像的输入和输出是同时处理的。雾因先生刚才和孩子们画画了吧?如果一个人把方形的物体看成圆形的,那么虽然他的脑子里显示的是圆形,画的时候仍然会画成方形的。虽然偶尔有国民会突然恢复一部分视神经,但即使这样,他们也不会发现自己和他人有什么不同。”
“身体反馈的方面也被改造了吗?”原来如此,所以我们三个人画出来的是同样的东西,但看到的却不同,朵勒之所以不害怕我,大概是因为恢复了一部分眼睛的功能吧。“为什么非要用这种设计?”
“因为这是幸福的必要条件。”长官说道,“一开始这其实是为了防止国民出境而设计的,那时人力资源太少,为了让人们都留在国家里,工程师让他们把外面的世界看成了地狱,后来又用它提高了人们生活的幸福度。这个国家渐渐离不开这个装置了。”
“原来是这样。”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处理我的图像了吧?”
“没错,为了防止外来者和国民过多接触,你想看看吗?”
“不想。”我立刻回绝,“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是不是就说明你们监控了所有人的视觉系统?”
“但我们平时不侵犯隐私。”
“那么能给我看看那个叫提亚的小男孩现在的视觉吗?”
“这个倒是没问题。”说着他打开屏幕,一个我没有见过的完美少女出现在提亚的身边,看她直快欢脱的样子,应该是朵勒没有错。
那么提亚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呢?
“始终还是需要有人操作这些监控,那么像您一样的知情人还是要存在一些的,这些人不会觉得痛苦吗?”
“这就是管理者的责任。像这样漂亮的孩子在雾因先生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吧?”长官继续说道,“只要留下来,想要怎样美丽的世界都可以。”
“谢谢您,还是不必了。”我道着谢,“如果您不想我把这里的事情写到旅行日志里,我可以签终生保密书,您不必担心。”
他摇摇头:“我只是想要你留下来。”
“那么您是想要我的眼睛吗?”我问道。
“你怎么会……”
“二十四年前最后一个进入这里的旅行者,就是你吧?”我打开通信器,那上面有一张年轻人的照片,那时他的眼睛还是普通的褐色,“怀念人类的眼睛了吗?”
“我可以把长官的位子让给你。”
“很抱歉,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去。”用义眼的人不能离开这个施行监控制度的国家,他们看不到其他人眼中的真实,外面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太过危险,这里就像一个漂亮的玻璃鸟笼。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说着他拍拍手,几个士兵冲了进来,把我团团围住。
“稍等啊,先生。”我看了看玻璃制的天花板,估算着时间,“我想这里的国民并不想知道这件事吧。”
“别听这小子胡说,上去捉住他。”
我把箱子踢开,跳上桌子:“我已经把刚才的事录像了,我的船就在外面,你杀掉我的话就会向全国自动播放。”
在长官呆住的瞬间,蒂亚号已经开到玻璃顶的上方,抛了锚下来,在一片玻璃的碎裂声中,我快速地逃走了。
“真是个胡来的国家,辛苦你了。”我对蒂亚号说道。
“带纪念品回来了吗?”
“没有。”我打着哈欠躺在椅子上,“虽然人们的眼睛像蓝宝石一样漂亮。”
“真可惜呢。”蒂亚说道,“宝石只要付钱就好了,想要得到人类的眼睛,可是要付出情感的。”
“你这家伙好可怕,是要进化成诗人吗?”我拍拍它的主控制器。
“毕竟眼睛这种东西,一旦摘下来就不会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