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之星
那是我刚刚成为旅行者时，某颗星星上所发生的故事。
“旅行者哥哥，明天世界会毁灭吗？”
脸蛋儿圆圆的小女孩儿猛地抓住我的手臂，幸好我反应快，手中的番茄汁才没有洒到她的头上。
“小艾，不许打扰客人！”美丽的店主连忙拉开自己的女儿，向我道歉。
我摇手表示没关系，提出稀奇古怪的问题可是小孩子的特权。
“旅行者，你去过很多星球吧？听说过哪个地方是因为恒星的闪烁而毁灭的吗？”秃顶大叔也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
“是啊！旅行者小弟弟，你见过类似的情况吗？”邻桌的女孩儿直接搬了椅子坐到我的身边。
“请告诉我们……”
小餐馆里的人像被磁石吸引一般，迅速拥到我的周围，争抢着向我提出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端着一碗沙拉，不知所措。
经过了五分钟的混乱，我才弄明白这些人究竟想问些什么。
原来，这颗行星上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预言——当北方的星星在春夜闪动，就是这个世界的终结之时。
三年前，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恒星忽然开始闪烁，和预言中描述的完全一样，这让人们陷入了恐慌。
“为什么会相信这种事情？”我感到不可思议，毕竟现在已经是可以依靠科技在宇宙间随意穿行的时代了，人们更关心星系之间的拓扑关系，而不是它们对人命运的影响。
“因为那是智者所做出的预言。”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孩儿说道，“旅行者，你觉得预测未来很荒诞吗？在旧时代，未来之所以被认为不可测，只是由于人类掌握的知识太匮乏。像现在已经解决的湍流和多体问题，以前不是也被认为是难以计算的吗？我们的智者已经破解了时间的奥秘，可以看到未来。”
看到我面露怀疑，男孩儿拿出一本书：“这就是智者留下的书，上面的预言在三百年间全部实现了，现在只剩下最后几项。”说着男孩儿把书翻到最后一页递给我。
不仅仅是男孩儿，围坐在我身旁的所有人都以虔诚的目光看向那本古旧的书。
预言着世界毁灭的书。
我向前翻动着泛黄的书页，发现那上面写的全是些悲惨的预言。
“因为我们这里是悲剧之星啊。”大家理所当然地向我解释。
难怪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一脸的死气沉沉。我回想起登陆时的情形，这颗行星虽然有着高等级的生态保护层，但它的外壁已经被各种星体碎片撞击、磨损得不像样子，全靠一些马虎的修补支撑着，看起来摇摇欲坠。
街道上的建筑都已经非常老旧，没有百年之内的新厦。这颗星星上的所有风物都流露出一股颓然的姿态，似乎放弃了挣扎，只想安静地等待末日到来。
“既然大家都相信再过不久世界就会毁灭，为什么不赶快逃离？”我不解地问道。
“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个即将毁灭的‘世界’指的究竟是什么，一个国家还是一颗星星，或者是整个宇宙——如果是整个宇宙的话，我们该逃向哪里呢？”秃顶大叔说道，“我们也没有旅行者你那种可以进行空间跳跃的飞行器，逃不远的。”
“况且，”为我端上蘑菇汤的店主环视了一圈他精心打理的餐馆，“不是也存在着预言落空的可能吗？”
一边相信着世界会毁灭，一边又用侥幸的希望支撑着生活，大人的想法真是复杂。当时还是少年的我不解地想到。
这时，餐馆外响起了鸣笛声，司星大臣派来了使者，要接我去参观天文台，说想听一下旅行者对预言的意见。
“旅行者，不要认为我们愚昧，只要亲眼看到了那颗星星，你也会感到惊讶的。”眼镜男孩儿对乘上车子的我喊道。
我对男孩儿的话不以为然，星星会闪烁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变星在宇宙中并不罕见。
但事实证明，他没有说错。
通过望远镜看到那颗一闪一闪的红色星星时，我惊讶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颗星星闪烁的频率我很熟悉，那是信使码。
信使码是一种宇宙通用的编码，发出的形式是光信号，作用类似于古时人们在海上用的旗语。语言分析机在距离很远或存在电磁干扰的情况下无法发挥作用，这时飞船之间就会用信使码来传递信息，所以，熟练使用它也是旅行者必须掌握的知识。
可是，这种用星星来传递编码的事情我还从未见过，恒星在观察者眼中会闪动，只可能出于两个原因：一个是观察者所在行星的大气湍流导致的视觉效果，另一个就是那颗星星真的在闪动。
如果能做到干扰对方行星大气湍流这样精巧的事情，也就没必要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来传达信息了。那么只可能是第二种情况——有人改变了那颗恒星的内部燃烧状态，让它一会儿点亮，一会儿又熄灭。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到底是什么等级的文明？
我好奇心大起，拿出本子记录着那颗星星的明暗信号。
“有人在吗？”第一句是这样的，接下来，我快速解着码，“今天是个好天气，你们那里也是美好的一天吧？”
好像是在打招呼。
用一颗星星来打招呼吗？
我向天文学家们说明了我看到的东西，他们纷纷表示，应该是我的脑子出了毛病。
怎么可能有人能够控制恒星的聚变过程，而且即使真的能烧星星，也不应该拿来打招呼，至少应该要预告灾难才对啊！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星球封闭太久，没有获得信使码的知识，而我只是个偶尔到访的旅行者，并不怎么值得他们信任。
而且让他们一直恐惧的灾难之星，其实只是在说早安，这种事确实很难让人接受。
不过，知道这颗星星并不是什么悲剧之星，真的太好了，毕竟这里的食物很好吃，人们也很友善。
但是大家会一直活在对末日的等待之中吧。
“万一旅行者说的是真话怎么办？”一个年轻的研究员提出了意见，“我们要不要给那颗星星回个信？”
我立刻表示自己可以帮忙写信使码。
“怎么回信？”神情忧郁的年长一些的研究员打断了我，“我们可烧不了星星，而且我们这里也从不存在‘美好的一天’。”
说得也是。
离开天文台后，我又回到了那家小餐馆，打算吃完那份沙拉，但没想到的是，那些打扰我吃饭的家伙们还等在那里。
“怎么样，旅行者，那颗星星很可怕吧？”
我把信使码的事情告诉了大家，果然还是没有人相信我。
“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事情？”
“虽然是旅行者，但其实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啊！”
“即使想安慰我们，也请编个合理点儿的故事。”
“我能给星星回信吗？”在一片质疑声中，一个小小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是那个导致我饿肚子的小罪魁祸首。
“可我们烧不了星星啊！”我蹲下身看着我小小的，也是唯一的拥护者。
小女孩儿歪着头，说：“我有一盏小夜灯，我们可以用它打信号。”
听到小艾的话，在场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但是小女孩儿没有理会他们，依然认真地向我请求道：“雾因哥哥，我们去给星星回信好不好？”
也没什么不好。
在客人们都因感到无趣而散去后，我带小艾去给星星回信。
小艾家的餐馆建在海边，屋后就是沙滩，正是向星星传达信号的好地点。为了排除干扰信息，信使码在传送正文之前有很长的一段起始码，我把小艾的夜灯埋进沙堆里，对着夜空一下一下打着光。
其实我没指望小夜灯能把光送到星星上，这活计如果让我的飞船蒂亚来做，大概只要一秒就能完成。
“大人们总是很难过。”小艾坐在砂岩上摇晃着双腿，“因为预言书上写满了不好的事情。雾因哥哥，大人们总说我们生活在悲剧之中，到底什么是悲剧？”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轻声说道，“对了，小艾，你想对星星先生说什么？”
“嗯……”小艾想了想，“‘今天确实是美好的一天’。”
“今天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我回想起了那位年长的研究员所下的断言。
“因为今天可以给星星回信啊。”
看到小艾的笑容，我也一起放声笑了出来。
“雾因哥哥，我长大以后也能当旅行者吗？”
“为什么要当旅行者？经常会因为食物储备不足而饿肚子的。”我回忆着惨痛的过往。
“因为雾因哥哥和其他人不一样。”小艾说道，“我也想成为不害怕世界毁灭的人。”
“世界不会毁灭啦。”
这时，我手中的灯忽然熄灭，没电了，正好闲聊也差不多了。
正当我要呼叫蒂亚的时候，却发现这家伙已经快速跳跃到了我的上空，向我抱怨起来：“这个星球的人真是没有礼貌，居然趁你不在的时候来拆我的动力装置，幸好我有单一DNA密码的报警系统，否则就要报废了。啊，他们要追来了，快上来！”
果然还是有人想逃离这里，所以才会去拆我的飞船，老师说过，大人们总是心口不一，看来是没错的。
“蒂亚，帮我给那孩子发一段信使码。”登上飞船后，我对蒂亚说道。
“指令接收错误。为躲避捕获，现正在准备空间跳跃中，不接受其他任务。”蒂亚一板一眼地说道。
“听话啦，否则下次给你加含硫燃料。”我拍拍它的屏幕。
“雾因，你居然威胁自己的飞船？有个不成熟的主人真是飞船的不幸。都说无法执行了，我们飞船又不像你们人类一样会说谎。而且刚才我出色地躲开了七百二十八次攻击，所以我要求下次要加浓缩燃料。”
在和蒂亚的争吵中，我们离开了这颗被人们称作悲剧之星的星球。
在空间跳跃的最后一瞬，蒂亚的屏幕闪过一道光。当我想要去确认它时，眼前已经出现了一个新的星域。
“蒂亚，刚刚那是什么？”我敲着控制台问道。
“信息交换条件：十管浓缩燃料。”
“别闹了……啊！”
“怎么了，雾因？”
结果还是没能帮那个孩子给星星回信啊！
喜剧之星
下了飞船就赶上庆典，算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旅行者，这可是我们星球史无前例的大节日，你真是来对了时候。”
我走在铺满鲜花的街道上，听着行政长官对我不停地赞美这颗行星。
不过，这里确实也有值得炫耀的资本，我放眼望去，目所能及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欢喜和快乐的气氛。
城市的路由人造宝石铺就，广场中的喷泉涌出上好的葡萄酒。科学院的环境调控装置确保着水和空气的绝对安全，疾病和痛苦很少侵袭人们，丰足的生活让他们不知忧患，就连农场中都没有一只等待宰杀的悲伤羊儿——肉类是在实验室完美合成的——似乎最原始的罪恶感都被消灭了。各种新的东西都在不停地被建造，人们的脸上看不到担忧与焦虑，整个世界一派生机盎然。
“旅行者，这颗星星很棒吧？我们的科技没有做不到的事情，所以没什么值得担心的。而且我们还有一位会预言的先知。”长官对我说道，“他将我们可能遇到的灾难写了下来，让我们每次可以提前准备，然后平安度过。”
长官的话让我想到一段往事。大约在四年前，我曾经去过一个被称作“悲剧之星”的地方，那里的人们同样也有一本预言灾难的书，他们因为害怕书上的预言成真而惶惶不可终日。
这里不正和那颗星星有着相似的情形吗？但却有着全然不同的结果。
长官把我领到了庆典活动的中心：“请不要客气，我们希望旅行者能在这里留下美好的记忆。”
我立刻被欢笑着的人们包围了起来，手中被塞满了干酪和葡萄酒，月桂和茉莉的花瓣在空中飘散着，可爱的舞娘把我拽进舞蹈的队伍（虽然我很快就因跌倒而退出了）。
但精美的食物和柔和的歌声都比不上那些幸福的笑脸更吸引人。
真是个快乐的地方，和悲剧之星那种小心翼翼保持着呼吸的星球完全不一样，我边揉着自己被踩肿的脚踝边想。
“旅行者，你能今天来真是太好了。”拥有褐色皮肤的少女坐到我的身边，“我们这里是很好的地方吧？”
少女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小女孩儿，如果小艾生活在这颗行星上，现在应该也长成少女这样健康的孩子了吧。
“是的，谢谢你们招待我参加这么棒的庆典。”我说道，看向狂欢着的人群，“不过今天庆祝的主题到底是什么啊？”
“庆祝预言书的结束。”
“是那本帮助你们避开所有灾难的书吗？”
“没错，你已经听别人说过了啊。书上的预言到今天为止，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也就是说，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有灾难。”
“可以这么掉以轻心吗？”我问道。
“可以哦，因为我们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用地心驱动装置，我们可以轻松地平息掉地震和海啸，行星的生态可以靠环境模拟系统控制，疾病也被攻克了，人们可以选择在一百二十岁的自然寿命状态下安详地死去，也可以采取信息化永生，我们几乎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先知可能正是知道所有灾难都再也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所以才停掉预言了吧？”
那么，今天的庆典是在庆祝人类摆脱了灾难，或者说是战胜了自然。
“看，‘烟花’来了！”说着，女孩儿把我的视线引向夜空。
我原以为会有一场烟火盛宴，但夜空还是和往常一样安静平和。
“旅行者，你怎么不用望远镜？”说着，女孩儿把自己的双筒望远镜拆下一半儿给我，“我已经调好焦了。”
看到望远镜中的景象时，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很漂亮吧，旅行者？”
“有星星炸开了。”
“我们用外星系的小型星体代替了烟花燃料。”
“你们点燃了行星？”我不敢相信，“能做到那种事情？”
“这样很浪漫吧？我们连恒星的燃烧状态都能改变哦，根本不存在我们无法解决的事情。”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这个现在能停掉吗？”
“为什么要停掉？这可是我们特有的技术，是值得骄傲的地方。”这时，处理完公务的行政长官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而且那些行星都离这里有几光年的距离，光需要几年的时间才会传过来，所以，为了保证‘烟火’可以在今天被看到，引爆器在几年前就通过空间跳跃送出去了，旅行者，你现在看到的其实是几年前的烟火啊！既然那些星星早就被引爆了，现在怎么可能停掉呢。”
我慌忙举起望远镜，确认着那些炸开的星星，其中一颗星星的坐标让我的手一抖。
是那颗悲剧之星，住着名叫小艾的孩子的星星。
“长官，你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我不敢相信地移开望远镜，“有一颗星星上住着人啊！”
“不可能，我们已经烧了很多颗恒星向那些星星确认过了，有人回复的星星我们肯定不会炸的。”
“你让他们怎么回复？又不是谁都可以烧星星？”
“不用那么复杂，我们有高精度的光信号捕捉器，只要用大功率的信号灯向我们回复就好了，这连地球上的古老人类都做得到吧？我们改变恒星的状态，只是为了方便对方看而已。对每个星系，我们都传了好几年的消息，再马虎的人也应该看到了，也有很多星星给了我们回应，不可能会出现遗漏的。而且，”长官说道，“我们是以宇宙的公共标准行事的，如果对方没有做出反应，我觉得责任并不在我们。”
在我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人群突然骚动了起来。
“快看，有人向我们发信使码了！”
我抬起头，天空中最亮的一颗星星有规律地闪动着，它在说：“那里是否有人存在？以你们的科技可以回应我们吗？”
“你看，这样做的并不只是我们。”说着长官召唤着他的司星官，“我们要尽快回应他们，以免被做成烟花。——点燃那颗蓝色的恒星！”
人群的欢呼声比之前更大了，似乎在为以星星回复星星这种浪费的行为感到振奋。
我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只好回到了蒂亚号上面。
“这颗星星的人都很友好哦，给我加满了高级燃料……”蒂亚说道，“雾因，你怎么不开心？”
“蒂亚，你还记得四年前的那颗星星吗？那时的光……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吧？”
所以才会那么着急进行空间跳跃。
怀疑者之星
即使是我这样的旅行者，看到一颗像被铁甲包裹一样全副武装的星星，也会完全失去登陆的兴趣，为保平安而逃之夭夭。
但这颗星星上的人却不肯轻易放过我，他们捕获了蒂亚，彻底搜查了我们才决定放行。
“对不起，旅行者。我们的星星常年处于战争之中，必须万事小心。”半机器人化的长官严肃地对我说道。
我表示没有关系，我不想在这颗冰冷的星星上多停留一秒，只想赶快离开。窗外的世界被钢铁覆盖着，这里就连小孩子都端着枪械。
这时，屏幕上的一个坐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请问长官，这颗标红的星星消失了，它是你们的打击对象吗？”
“没错，就是这颗张牙舞爪的星星。我们星球已经陷入苦战三十年，为了防患于未然，减少未来的敌人，我们正在清除附近星系中一切可能拥有超级科技的行星。”
“你们怎么确定这颗星星拥有超级科技的？”
“我们点亮恒星对所有星星进行提问，只有这颗星星狂妄地点亮了另一颗恒星来回应我们，拥有这样高等技术的星星，难道不是我们未来的敌人吗？”
这就是“喜剧之星”故事的结尾。
正在我不知道该露出何种表情的时候，长官的警报器响了起来，传星员报告说，夜空中有一颗恒星在用信使码传达着消息。
“该死，有人来试探我们了，绝对不能回应！”长官大声号令道。
如果我把悲剧和喜剧的故事讲给这位长官听，他一定会困扰不已吧？
那么，这颗星星的结局又会是怎样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