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著名的思想实验,由公元1世纪的希腊作家、哲学家普鲁塔克提出。它描述了一艘存在了几百年的船,被不断地更换和修补零件,换掉一个舵轮的船仍可以被称作忒修斯之船,那么到最后一块木板也不是初始的那一刻时,这艘全新的船还是忒修斯的船吗?如果将替换下来的零部件组成另外一艘船(当然,零件都是坏的,肯定开不动了),这两艘船到底哪一艘才是原本的船?这个思想实验有很多种解读,比如按照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说法,“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把物质的时间属性加上,那么每一秒的忒修斯之船都和上一秒是不同的,就不存在所谓的悖论了。
你永远不知道会在战场的废墟中捡到些什么。
我抬了抬挡住视线的帽子。硝烟散去的装甲车里,一个濒死的少年躺在了驾驶位上。
大片血迹在黑色的军服上并不显眼,只有那枚银质徽章才反射出来它鲜红的原貌。少年身上的血不是自己的,而是来自躺在他怀中的同伴。同伴早已停止了呼吸,一管止血针还握在少年的手中,他在昏迷前最后一刻进行的救助徒劳无功。
我叹了口气,原本只是来看看能否捡到些供飞船使用的燃料,谁料想却碰到了这种麻烦的情况。
虽说我对救人这种事兴趣缺缺,但如果对他视而不见,晚上大概会做噩梦吧。
车门已经被炸得破烂不堪,几枪就被点开。我咔吧一声抬起了少年的胳膊,接着它就顺着肩膀整个掉了下来。
即使身为以见怪不怪为生活准则的星际旅行者,我也因为这条断臂傻掉了十秒钟,直到我看到了关节处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机械元件。
原来他是被改造过的士兵。
我简单检查了一下,发现这些士兵的改造程度不一,有些只装了义肢手臂或是义眼,而这个被我拽掉手臂的孩子连心脏都是机械做的。
虽说医术我不算太在行,但修理机械对常年维护蒂亚的我来说并非难事。
当我拖着少年和一大堆从各种尸体上拆解下来的备用零件走向蒂亚时,它惊叫了起来:“我就知道,雾因!我就知道,你这性格别扭的家伙早晚要出差错,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走上了杀人魔的道路。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星际大逃亡吗?”
我的飞船蒂亚显得非常兴奋,虽然它只是个搭载了三级安全智能的老旧型号,但在消遣主人方面的能力却是宇宙第一。
“别胡闹。这些不是从活人身上拆下来的。”我晃了晃手中的残肢断臂,“把工作台弹出来吧。”
治疗(更确切地说是修理)很快就完成了,我望着少年恢复完整的身体满意地点了点头,唯一的缺陷是右腿,因为我懒得把它锯短,这条从成年人身上拆下来的腿明显比原装的那条要长一截。
看来少年在一段时间里要以跛脚的姿态走路了。
“好像弗兰肯斯坦。”一旁的蒂亚感慨道。
“比起科学怪人,倒是更像铁皮樵夫。”我望着少年那七拼八凑的机械身体说道。
“那是谁?”
“我没给你讲过《绿野仙踪》的故事吗?”
“当然没有!你每天晚上都只会讲一艘飞船天天骂主人,然后有一天它被停了燃料的恐怖故事!”
“好吧。”我扔掉那些没能用上的废旧手臂,坐到工作台上,“铁皮樵夫是童话《绿野仙踪》中的人物,他本来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他死了?”蒂亚打断了我。
“没有。他爱上了一个孟奇金姑娘。”我回忆着书中的内容,“但是恶女巫为了阻挠樵夫娶到姑娘,对他砍柴用的斧头下了诅咒,于是在他工作的时候,斧头将他的左腿砍断了。”
“樵夫变成瘸子了吗?希望孟奇金姑娘不要嫌弃他。”蒂亚追问道。
“樵夫没有变成瘸子,他让白铁匠为他安了一条铁皮做的腿,又能和原来一样工作了。”我继续说道,“但是好景不长,斧头的诅咒没有消失,又接连砍下了他的右腿和手臂。”
“没关系,白铁匠还是会帮他接上铁皮四肢吧?”
“不仅仅是四肢,后来樵夫的头也被砍了下来,白铁匠还给他做了一颗铁皮的头呢。”
“这下孟奇金姑娘可真要害怕了,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
“樵夫离开了,因为女巫为了彻底消灭樵夫对姑娘的爱,就让斧头把他仅存的身体也劈成两半了。”
“天哪,樵夫死了!”蒂亚发出悲鸣声,“女巫实在太坏了。”
这家伙最近好像变得多愁善感了,这对于人工智能来说多少是有些危险。
“他没有死。白铁匠又给他做了铁皮的身体,于是他就彻底变成了铁皮樵夫。可是这时他却不爱孟奇金姑娘了,因为他的心已经不在了。铁皮樵夫想要再次得到一颗心,就和小女孩桃乐丝一起踏上了拜访魔法师奥兹的旅途。”
“这也太悲惨了,能给小孩子看这种故事吗?”
“只有大人看才会觉得格外悲惨吧。”我说道。
这时躺在我身后的少年发出了细微的呼吸声。
童话故事中心脏总是最重要的部分,而这个少年的胸膛中只有一颗机械心脏在跳动着,不过幸好,现实世界中大脑才是一个人的根本。
第二天清晨时,我被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吵醒。
“是您救了我吗?”少年坐在蒂亚的启动架上望着远方的地平线,看到我之后立刻站了起来,那些原本围绕在他身边的鸟儿们全都扑棱着飞走了。
“你想要活下来吧?”我向少年确认着,背后的枪已经打开了保险。
“是的,谢谢您。”少年说道,悲伤地抚摸着被我重新接上的那条手臂,“其他人都死了吗?”
“已经结束了。”我收起枪,跳下驾驶舱,把刚刚接收到的广播讲给少年听。
从胸前的徽章上看,少年来自被侵略的A国。
这场始于三年前的战争,表面上是由信仰冲突而起,但其真正的原因,是有传闻说A国境内发现了正电子的约束海。
虽然空间跳跃已经是很多星球文明所掌握的技术,但受拓扑学的限制,微虫洞并不能在宇宙的各个位置都随意打开,空间跳跃只能去很有限的一些特定地点,所以真正可以实现自由飞行的超高速反物质飞船才是最有诱惑力的。
由于反物质燃料正电子的合成成本极高,自然界中少量出产正电子的约束海就成为了人们争相开采的宝藏。
巨大的利益诱惑让A国一下子成为了可口的羔羊,以各种借口展开的入侵迅速布满了国境。
但这场战争来得快,去得更快。那个传言中的正电子约束海在前几天被证明只是机器误判,侵略国们很快就撤了兵,表示要冷静处理信仰问题。
听我说完这几天的变动,少年沉默了很久才再次张口。
“那么我可以回家了。”
从对话中我得知,这个少年名叫安锡,因为在数学方面有天分,在16岁的时候就被特招入了军队,成为一名信息兵。
他原本的身体有缺陷,医生说活不过20岁,只有军队能提供可以自由活动的义肢,家人就把他送了进去。
安锡告诉我,他在入伍的时候就进行了全身的替换,剩下的只有脑内的部分,就连头骨本身也是用仿生材料做成的。
“讽刺的是,最后我却因为这种身体活了下来。”
我看着安锡略显稚嫩的脸庞,怪不得他看起来有些像小孩子,虽然这已经是他活过的第十九年,但替换身体却是在16岁的时候。之后应该就一直没有更换吧,毕竟信息兵只要头脑就够了。
为了弥补我把安锡接成了长短腿的过失,我提出了由我送他回家。
战争留下的残垣断壁插满了蔚蓝色的地平线,尚未燃尽的焦油冒出滚滚黑烟。
蒂亚在青空中缓慢地飞行着。因为飞船中有我的单一DNA准入系统,安锡不能进入驾驶舱,只能坐在舱外的挂斗中,所以蒂亚不能飞得太快,以免把他甩出去。
“好无聊啊。”蒂亚是习惯了星间跳跃的高速飞船,这种行驶速度对它来说就像把一只火箭塞进了乌龟壳里,很快它就感到了厌烦,“雾因接着给我讲讲铁皮樵夫的故事吧。”
“你不是觉得那个故事很悲惨吗?”
“可是故事不是还没有结束吗?给小孩子看的故事应该都有好的结局。”
我笑了起来,心想这家伙的数据库里一定没有王尔德和安徒生。
“后来呢,后来铁皮樵夫从魔法师奥兹那里得到心了吗?”
“奥兹其实是个不会魔法的骗子。稻草人想要头脑,奥兹就拿麦麸和针混合在一起放进他的脑袋里;胆小的狮子想要胆量,奥兹说果汁就是胆量,骗他喝了下去;铁皮樵夫想要心,奥兹就用锯末和绸布做了一颗放在他的胸口。”
“怎么能这样?”
“但是三个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狮子得到了胆量,稻草人有了智慧,樵夫有了心。”
“我懂了!因为本来那些东西就在他们的身体里啊,只是他们一直没有发觉罢了。”蒂亚恍然大悟地说道,“这果然是给小孩子看的故事,就像人类一直强调的一样,嗯,有教育意义。”
有教育意义吗?
这时安锡从飞船外面靠了过来,轻轻敲了敲玻璃窗:“雾因先生,我们到了。”
安锡的城镇在远离主战场的地方,虽然受到战争的波及,镇子里的很多年轻人都被征入军队,物资也变得极度匮乏,但比起刚才那些被炸得焦黑一片的市镇,已然算是非常幸运安宁的了。
得知战争结束的消息,镇上的人们搬出了原本作为储备物资用的食物与美酒,从此不用担惊受怕,孩子们也不必再上战场,是该庆祝一下。
“你们怎么还在街上闲逛,集体婚礼要开始了!”一个路过的青年对我们说道,“镇长的女儿因为战争延误了婚期,这次也参加了集体婚礼,所以镇长要宴请大家。看样子你们两个都还是单身汉吧,今天年轻人都会去那里,你们也碰碰运气去吧。”
我对碰运气没什么兴趣,但肚子饿了却是真的。
在我激动地拿起久违的面包递给安锡时,他半金属制的身体突然僵住了。
“爸爸……”他的嘴唇轻轻合上,视线黏在了嘉宾席上,“还有妈妈……”
“你的家人也来参加婚礼了吗?”我问道,心想这可真不错,不用费心再去找了。
新娘们出场了,洁白的纱裙是个好兆头,人们高声呼喊着,仿佛昨日的战争已经远去。
“艾米?”安锡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是你认识的女孩吗?”
接下来发生了让我惊讶的一幕,那个叫作艾米的女孩牵起了“安锡”的手。
可那并不是我身边的安锡,而是另一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男孩,但个子更加高,脸也要成熟一些。
“那个人是你的哥哥吗?”我问向身边的安锡。
“我是独子。”他摇摇头,“而且艾米……艾米是我喜欢的人。”
等到婚礼结束后,我和安锡在人群中找到了他的父母。
预想中感人的相见场景并没有出现,母亲惊叫着晕倒,而父亲则在强装着镇定。
“为什么你会回来?”安锡的父亲颤抖地搀着拐杖,以免自己倒下去。
“战争结束了,我想回来看看……”安锡对眼前的一切不知所措,局促不安地回答道,他原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拥抱,而不是这样的质问。
“这些骗子……”老人扔下拐杖,颓然地坐到了地上,“他们说我们不会再见到你……”
“怎么了,父亲?”这时那个穿着新郎礼服的安锡跑了过来,当他看到另一个自己时,也瞬间愣住了,“你是谁?为什么长得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在两个孩子的追问下,安锡的父亲说出了实情。
三年前,军队看中了安锡的天赋,想要给他装上全套的义肢系统。后来科研人员发现那样的维护成本太高,不如直接用仿生脑拷贝安锡的大脑,但是这样做有一定的风险,为了取得安锡父母的同意,军方许诺一旦成功,就会给安锡安排最先进的治疗。事实证明这新的疗法确实有效,否则安锡本人不可能这么健康地站在他们的眼前。
仿生脑只能采取整体复制的方式,于是除了知识和智力,安锡的记忆也被一起复制了过来,为了避免复制品安锡产生心理上的崩溃,科研人员给他制造了一副和原本的样子完全相同的身体,让他以为自己就是安锡本人。
这个作品就是我在废墟里捡到的少年。
“所以我……”复制品安锡抓紧自己的胸口,好像在确认那里究竟有没有心脏在跳动,“我并不是人类。”
安锡的母亲不住地哭泣着:“没想到他们把你造得这么像他。”
复制品安锡伸出手想要拍拍她,但在被安锡冰凉的手指碰到的一瞬间,老妇人立刻蜷缩起自己的身体,躲开了。
复制品安锡困惑地望着屋子里的人,当他看到艾米时,女孩露出了有些恐惧的神情,躲到了新婚丈夫的身后。
傍晚的时候,我和安锡回到了停放蒂亚号的地点。
“真的决定不回去?”我跳出驾驶舱,和他一起坐在挂斗里。
“没有地方可回去了。”安锡摇摇头,“雾因先生,我究竟是什么?”
曾经深信的过往只是他人的记忆,自己本身也只是他人的复制品而已,突然知道这种事情大概谁都会崩溃吧。
“爆炸发生时,和你同车的人并不知道你是全身改造人的事实吧?”
“嗯,全身义体太匪夷所思了,容易引起恐慌,军队对我的公开资料都只是四肢改造。”
“所以在爆炸时,他才会扑过来保护你。”我说道,“从那个姿势我能推断出之前发生了什么,他挡在了你的面前。”
“霍伦……”安锡念起了亡友的名字,眼泪从他那人造的眼眶里不断流出来。
“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吧。”我说道,“他会去救的是坐在我面前的你,而现在为他哭泣的人也是你,不是有很好的参照能证明你的存在吗?”
安锡没有说话。
“我在这颗星星上也交到了一个朋友,是个会为同伴流泪的男孩。”我拍拍他的肩膀,“他的名字叫不叫安锡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
“雾因先生……”安锡抬头看向我。
“他那副身体一定会长寿,等哪天我归西了肯定又要惹他哭。”我笑着说道,“得先说声抱歉呀。”
“如果要为那个朋友着想,”安锡破涕为笑,“雾因先生可要活得长久一点儿啊。”
“我会努力。”我说道。
安锡永远也不会知道,雾因其实并不是我原本的名字。我曾经和一万人有着同一个名字。但这有什么关系,在这一万个人中,大概只有我死的时候会有人流泪。
离开这颗被战争搅动得并不美丽的星星时,蒂亚告诉我它读完了十四本《绿野仙踪》。
“最后铁皮樵夫当上了铁皮国王,还是回去找孟奇金姑娘了啊。”蒂亚说道,“可是孟奇金姑娘却和用以前樵夫被砍下的身体拼凑起来的人在一起了。这简直和安锡一样嘛。”
“不过艾米的结婚对象是一开始的安锡。”
“并不是那样的。”蒂亚打开了一些文件夹,“我刚才入侵了军方的数据库哦。”
“别用这种语气做危险发言。”
“安锡的大脑在被读取结束时就死掉了,那个新郎安锡也是个复制人而已,只不过和要上战场的安锡不同,他的身体用了柔弱的生物材料,所以看起来更像人类,可以骗过父母。”
“是这样吗?”我有些惊讶,“所以他们都是安锡,又或者都不是。”
“就好像两艘忒修斯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