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卡突然沉默下来。
可能是刚才说漏嘴的行为让他感到沮丧,他做出一脸严肃的样子,仿佛刚才他不是在泛泛而谈工业区的现状,而是在和劳伦斯交流某个艰深的哲学问题。
劳伦斯没有重提“金钱隐士”的事。
马车就在单纯的两重噪音之中行驶,很快,阴暗的景色豁然开朗。海风从遥远的西方吹拂着港口附近的一切建筑,左右两旁建筑摇摆的窗棂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劳伦斯见此情景,打开窗户。顿时,夹杂着浓重鱼腥味的风糊了他一脸。
不,不仅仅是鱼腥味,还有更多隐藏在其中,难以言喻的味道。
好难闻。
他的胃部刹那间迅速蠕动起来,紧接着一股难言的呕吐欲望缠绕住他的喉咙,令人不快。
劳伦斯摇了摇铃,示意马车停下。
车夫稳稳当当地把车停在了路边。
这里距离港口很近,大门就在不远处,忙碌的身影在阳光下来来往往,伴随着响亮的蒸汽声和机械撞击时发出的巨大哐当声。工业区的一角向劳伦斯敞开了怀抱。
他捏着鼻子跳下了车,左右看了下没人,当即不再约束自己的欲望,作势欲呕。
“没事吧,先生?”
罗卡警觉地向四周环顾,站在了劳伦斯的身前,同时问道。
“呕!”
结果,劳伦斯只是干呕了几声,并没有任何秽物从他的食道里冲出来,似乎中午的牛排早已消化完毕。
“我没事。”
劳伦斯抽动了一下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瞬间,这里四处弥漫的腥味再度袭来。还好,他有了心理准备,加上第一次的不适已经过去,现在好多了。
他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不能让气味对自己产生什么不利影响。
“这味道是怎么回事?”
平常海风会让人这么难受吗?
还是说这是卡尔维诺港的特色?
“海边一直都是这个味道。您一定是第一次来,不习惯。”
罗卡瓮声瓮气地回答。
“他是不习惯,上城区的人,怎么会习惯呢?”
谁?
劳伦斯挑动了一下眉头,看着传出声音的阴影处。那里是个小巷子,一旁是个斜坡样式的草坪;另外一边则是家药铺,门口摆着几个巨大的实验玻璃瓶,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可疑液体,仿佛在炫耀自己的调配实力。
太阳的光亮被斜坡完全盖住,他下车的时候完全没看清里面还有个人。
“拉扎尔?”
罗卡认识这人?
劳伦斯使劲朝着阴影里看,借着一闪一闪的火光,才终于勉强看出个人形的轮廓。里面的人穿得跟乌鸦一般黑,难怪他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
“他是谁?”
“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
这个语气,倒像是跟你有仇似的。
劳伦斯立刻联想到罗卡在马车上说的那番话,这个人就是他嘴里的“朋友”吗?
“哈哈!没错,朋友。多少年没见了,罗卡?”
“两年了吧。”
名叫“拉扎尔”的年轻人总算肯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过得不怎么样,身上的衣服洗得还算干净,但仍然能一眼看出它上面铺了一层灰一样的污渍;嘴上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香烟,每隔几秒,他就狠狠地吸上一口,根本不吐出来,就这么全部留在肺里。
只有不怕死的老烟枪才这么做。
他的头发原先肯定是漂亮的金色,但由于粘上太多灰蒙蒙的东西,变成了难看的茶褐色。
“是啊,两年了。你在干什么,给有钱人当保镖?”
他轻蔑地扯起嘴角,勉强挂上个笑容。
这家伙,我好像没得罪你吧?
劳伦斯皱着眉头,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上城区的人不愿意下来了。
这里的人对他们好像都有一股天然的恨意,不管是说话还是对话,都有意无意地显露出来。
“一看就知道。你呢,帮你老奶奶打杂?”
罗卡自始至终都站在劳伦斯的前面,这样,即使拉扎尔突然发了疯要续袭击劳伦斯,也得先过罗卡这关。
“换了东家,但是和以前一样,不过变成了众生之眼的马前卒。”
众生之眼,他们帮派的名字?
劳伦斯没有插嘴,站在一旁看他们交流,或许比自己去询问更有效率。
“哦,那你站在这里是在等哪个欠了债的倒霉蛋自投罗网吗?”
听到罗卡提起他的任务,拉扎尔就做出不吐不快地样子。先是向一旁吐了口痰,然后一边用鞋子踩掉,一边抱怨:
“我在等人。你能想象吗?”
罗卡摇了摇头。
“不知道老大抽了什么风,叫我在这里等一个贵客,他要八点半才到,不仅如此,他还要我对贵客‘放尊重些’。呵!我这辈子还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呢。从来只有别人等我,没有我等别人。”
他在撒谎。
劳伦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人不过是在罗卡面前“展现”自己而已,似乎他还对能接到这个任务挺高兴的。
只是……
八点半到的贵客。
劳伦斯的脸色变得古怪了起来。
这名“贵客”,该不会就是自己吧?
“你说你在等人?”
拉扎尔不耐烦地回答:
“对啊,怎么?”
“你看,这是你要等的东西么?”
劳伦斯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船票,这时候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左边裤兜里还有四根金条。
难怪自己走路觉得有哪里不对,原来是左右裤兜的重量不平衡。
“这……这是?”
拉扎尔接过船票,摊开,仿佛验证假钞那样放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查看。
很快,他扯出个尴尬的笑容。
“是真的。先生,我正是在等您。”
拉扎尔的手有些颤抖,烟也无意中掉了下来。他自己对此一点都没有察觉,打量了劳伦斯两眼,然后低下头,把船票还给了劳伦斯。
罗卡悄悄在旁边给拉扎尔比了个手势,惹得拉扎尔瞪了他一眼。
“请跟我来。”
拉扎尔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等到劳伦斯和罗卡都走进了阴影之中,他才转过身来带路。
一到阴影之下,沉闷的热气就立马消失不见,刚才还觉得恶心的海风也仿佛变成了恋人温柔的爱抚,自带一股茉莉花香,清新而甜蜜。
很舒服。
这种怪异的变化引起了劳伦斯的警觉,不过,罗卡和拉扎尔都没有任何奇怪的表现。
好像这些都是理所当然。
更怪了。
到底是我精神过敏,觉得什么都不对劲,还是这里真的有什么异样?
“我们在往哪儿走?”
拉扎尔走在最前面,劳伦斯居中,罗卡在他的右边稍微靠后的位置,距离他仅有一臂之遥。
“您来早了。这不合规矩,但是,您是贵客。我们必须招待客人。本来要带您去德·维尔福号上的宴席,但是现在船还没靠岸,您只能先去卡拉米蒂先生的房间稍作休息,之后我再带您过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很谦卑,一点也看不出来刚才的飞扬跋扈。
卡拉米蒂是谁?
劳伦斯很想立刻问出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早就认识这个卡拉米蒂,贸然询问的话,有可能会让人起疑。
听这人的口气,“我”和卡拉米蒂的关系好像不一般?
当你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就看别人怎么做。
少说话,就少出错。
他决定暂时闭嘴,等见到人再说。
再一次,劳伦斯感到了破碎的记忆给自己带来的诸多掣肘。
很快,这条幽暗的巷子就走到了尽头。这是条死胡同,两边都是墙壁,无路可走。
“请您和您的仆从转过头去,好吗?”
他似乎在“仆从”这个词上加了重音,但是没有人对此有任何反应。
劳伦斯和罗卡对视一眼,只见罗卡点了点头。
两人先后背过身子,留下拉扎尔一个人。
不知道他具体干了什么,总之,两三分钟后,“啪”地一声响,拉扎尔的声音随后传来:
“可以了。”
劳伦斯和罗卡再次转身,拉扎尔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一座青铜雕塑。雕刻的形象是个站得笔直的中年人,头发打理得很好,眼神自然地透出一股戾气,仿佛要骑上多佛马翻过落日山脉去征服世界一样。
这位难道就是卡拉米蒂?
雕像的基座是一根石柱,就像旋转门那样,可以看见后面黢黑的通道。
“最近的路就是这条地道了,里面可能有些潮湿,请见谅。”
听着拉扎尔别扭的正式文体,劳伦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拉扎尔先行进入。劳伦斯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罗卡走在最后,他高大的身子必须佝偻着腰才能进去。
哒哒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在昏暗的地道里不断地敲击着劳伦斯有些紧绷的神经。
拉扎尔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点燃了墙上的火把,他将火把拿在手中作为照明,驱散了地道里的黑暗。
劳伦斯跟在拉扎尔的后面,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没有闻到什么怪异的味道,这里甚至比外面的空气还要清新。
有风?
劳伦斯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地方吹来一阵清凉的微风,还带来了海水的气息。
看来这里通往大海,如果我猜得不错,卡拉米蒂的“房间”应该是一幢海景别墅。
在瑞瓦格工业区,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
甚至可以说,不是一般的黑帮头领应该有的待遇。
他突然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卡拉米蒂先生有了浓厚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