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约书亚突然醒了过来。
他就像即将溺死的人浮出水面时一样,立即大口呼吸起来。
他蜷缩着躺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知觉。
从地上爬起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
环视四周,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半圆形舞台边缘。舞台下面,是一排排红色软垫座椅,二楼是一排包厢。
这是一个大型剧院。
剧院里面灯火辉煌,四周挂着许多垂到地上的黑色帐幔,舞台上厚重的猩红色帷幕拉合上了,而约书亚现在就站在两道帷幕的中间。
剧院里空无一人,异常安静。
约书亚惊异地看着这陌生的环境,脑海中浮现的却还是刚才弗里曼企图掐死他的画面。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一阵剧烈的疼痛提醒他:这不是幻觉。
“这是什么地方?刚才不是在书房吗,现在我怎么会出现在了这里?”他茫然地看着四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时,只听见“啪”的一声响,台下的灯光全部熄灭,观众席隐没在黑暗中。
台上的灯光也纷纷熄灭,最后只留下一盏聚光灯,将一束耀眼的白光打在约书亚的身上。
帷幕后面传来了脚步声,约书亚觉得不太对劲,急忙转身想要拉开帷幕。
奇怪的是,他正要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两边的帷幕就自动拉开了,一片黑暗出现在他眼前。
约书亚感觉有人正在黑暗中盯着他,就有些惊慌地嚷道:“谁在那里!”
这时,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在他前面响起:“是我。”
约书亚被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抖,他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看清眼前的事物,可是头顶上的那盏聚光灯一直追随着他,他现在什么都看不清。
恐惧悄然从心头升起,又掺杂着一种被恶作剧的愤怒,约书亚又又怕又怒地大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乔治·弗里曼。”
话音刚落,前面的黑暗中就亮起了一点烛光,随后,光晕扩大,照亮了一张脸,乔治·弗里曼。
因为灯光的缘故,那张脸就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一样,看起来十分诡异。
“怎么会是你?”约书亚大为错愕,“这是什么地方?”
弗里曼皱眉质疑道:“你都进来了,难道还不知道吗?”
约书亚扭头看了看两边,还是一脸茫然。
“这是我的潜意识空间。”弗里曼端着蜡烛,慢悠悠地,就像一个演员一样,用表演时那种独特的文艺腔调介绍道,“我的精神家园,也是我所有人格的栖息地。”
“潜意识空间!”约书亚忍不住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你在装傻吗?难道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约书亚当然知道。
潜意识空间,是一个人所有人格的最后藏身之所。
这个空间是由主人格建造的,是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身处其中却仍然能保持清醒思维和意识的幻想世界。
这里的一切景观都是主人格的意识产物,当然,其他人格的意识也会对这个空间产生一定的影响。
在这里,所有人格都会以最真实的面目出现。
通常,评估员想要进入评估对象的潜意识空间,只有在麻醉状态,而且评估员掌握了一种叫“超感”的特殊能力的情况下才能实现。
关于潜意识空间,约书亚只在课堂和相关书籍上了解过。
而现在的情况是,他竟然进入了弗里曼的潜意识空间,而且还是在弗里曼没有被麻醉的状态,更别提他具有什么超感能力了!
约书亚觉得不可思议,又感到莫名其妙——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
他只记得刚才把手指放在弗里曼额头上的时候,有一股奇怪的能量穿过身体,然后他就出现在了这里。
约书亚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里曼更加困惑了,“难道你不是评估员?”
约书亚说:“现在还不是,我还没从人格学院毕业。”
“你真的只是一个学生?”弗里曼不可思议地盯着约书亚。
约书亚正要开口,黑暗中又传来了一个粗暴的声音:“别跟他废话了,他一定是个有经验的评估员,一个学生怎么可能如此轻松地进入你的潜意识空间?他肯定是个骗子!”
又一支蜡烛点亮了,一张陌生的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男人的脸,眼睛里面闪烁着傲慢无礼且粗野的神采。
约书亚盯着那张脸,猜测道:“难道你是弗里曼的第二个人格,刚才那个想要掐死我的人?”
那人嘴角上扬,轻蔑一笑,“再给我一次机会,一定让你死在我手上!”
“他叫杰克·布莱恩。”弗里曼主动介绍道。
这时,旁边又响起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他已经进来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们,不,是你们,你们死定了!”
“艾利克斯·卢瑟,你给我闭嘴!”布莱恩粗暴地朝旁边吼道。
弗里曼的第三个人格现身了。
那是一个长得像托尔金笔下那个咕噜的家伙。他长得瘦弱矮小,头发稀疏,两只大眼睛就像得了甲亢似的向外突出,鼻子小得可怜,两片颜色灰白的薄嘴唇包裹着一口碎石子般参差不齐的烂牙。
卢瑟猥琐而怯懦地看着四周,喉咙里不断发出害怕至极时才有的哼叫声。
他哼哼唧唧地说:“你们已经暴露了,我说过,你们早晚会遭报应的。”
“闭嘴!”布莱恩生气地嚷道,“你这个胆小鬼,叛徒!刚才你差点把我们都害死了!”
卢瑟往一边缩了缩,他似乎很惧怕布莱恩,甚至都不敢正视布莱恩。
约书亚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问弗里曼:“你有三个人格?”
“准确地说,是两个。”布莱恩粗暴地代替弗里曼说道,“卢瑟压根就不算一个人,他只是人格规划局强行塞到我们中间的一个怪物罢了。”
“不!”卢瑟尖声抗议道,“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是拜你所赐,我本来是一个正常的人!”
布莱恩鄙夷地瞧了卢瑟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
“是三个。”弗里曼没有理会布莱恩,平静地承认道,“他们都是我的人格。”
布莱恩急忙叫道:“弗里曼,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他?他是来评估我们的,一旦让他得到结果,我们都会有危险!”
弗里曼反问布莱恩:“他都进来了,我还能怎么样?”
“你怕什么?他现在是在我们的地盘上,我们完全可以杀了他,或者把他逼疯,现实中的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即使能醒来,他也会变成一个废人!”
弗里曼一脸平静地说:“你可别忘了,外面还有一个比他更专业的人。”
布莱恩不说话了,一个劲地咬牙切齿,恨恨地看着约书亚,一副恨不得把约书亚嚼碎的样子。
约书亚从他们的对话中获取了对自己有利的信息,马上就有了底气,于是试探性地问弗里曼:“你是反抗者?”
弗里曼坦然道:“没错,我是一名反抗者。其次,我还是一位剧作家。”
“还有我,我也是反抗者。”布莱恩傲慢地说。
约书亚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卢瑟,“那他呢?”
卢瑟不敢开口,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布莱恩,似乎是在征求布莱恩的意见。
布莱恩说:“他不是反抗者,你完全可以当他不存在。”
约书亚心中大概有数了,就说:“我刚才看了你的手稿,你写的那些东西很危险。还有你私藏的那些旧书,我只能说,你的问题很严重。”
“不是我写的东西有问题,是这个世界有问题。”
“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你就不怕——”
“我无所畏惧,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值得我害怕的东西。”
“可是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明显害怕了。”
约书亚觉得自己抓住了弗里曼的软肋,不禁洋洋得意起来。
弗里曼并未介意约书亚的狡猾和无礼,而是说:“你我的身份不一样,立场也不一样,所以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不一样。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我们是反抗者,是这个社会的破坏者,但现实并非如此。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现在所坚信的这一切其实都是谎言,你会发现这个世界的真相。”
约书亚没有兴趣跟弗里曼讨论这个世界的真相,他也根本不相信弗里曼的这套说辞。
学院的老师经常告诫他们:千万不要相信反抗者说的任何话,因为他们满嘴谎言。
现在,弗里曼的人格数量和等级都已经搞清楚了:三个人格,两个反抗者,按照人格等级划分,属于危险人格。
虽然还有很多信息可以调查,比如每个人格的年龄、人格编号、技能、外貌特征、性格、经历等。但就毕业考试来说,约书亚只需要评估出最基本数量和等级信息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信息,只有正式的评估员才有能力获取。
他现在需要离开弗里曼的意识空间。
可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离开。
弗里曼、布莱恩和卢瑟此刻都在盯着他。
约书亚往周围看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出口。
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显得有点窘迫,他很想马上离开这个空间,却又放不下面子开口询问潜意识空间的出口。
布莱恩冷笑着说:“看来这小子是个新手,他不找不到出去的路,干脆就让他一辈子困在这里吧。”
卢瑟没有从布莱恩的话里听出开玩笑的成分,马上接过话头:“他如果出不去,现实中就不会苏醒,可那样的话,我们肯定会惹上大麻烦的!”
布莱恩鄙夷地对卢瑟说:“闭嘴吧,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弗里曼没有参加另外两个人格的对话,而是很平静地对约书亚说:“好吧,你要想出去,就得按照我们的规矩来。”
约书亚此时不得不放下胜利者的姿态,“什么规矩?”
“站到那里去。”弗里曼指着舞台中心,“对台下谢幕,你就可以出去了。”
约书亚半信半疑地走到弗里曼指定的位置,不知所措地看着空荡荡的台下。
“呵呵。”布莱恩继续讽刺道,“竟然连谢幕都不知道,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一个评估员!”
胆小如鼠的卢瑟急忙走到约书亚面前,为约书亚做了一个示范动作:左手放在身后,右手贴腹,左脚前探,优雅地弯下了腰。
布莱恩看不下去了,留下一声恨恨的声音,吹灭蜡烛,隐入了黑暗中。
约书亚学着卢瑟的动作,向台下做了一个谢幕的动作。
台上的灯光全部熄灭,变得一片黑暗。
几秒钟之后,约书亚看到了一点光亮。随后,他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弗里曼躺在他的对面,还没有苏醒。他把弗里曼的手拿开,然后看到了蹲在旁边的监考官。
他马上向监考官报考自己的评估结果:“报告监考官,评估结果出来了,乔治·弗里曼一共有三个人格——”
“我已经知道了。”监考官打断约书亚的话,然后起身。
“什么?”
“你刚才进入了他的潜意识空间,随后我也进去了,我在暗处听到了你们的对话。”
约书亚怔了怔,随后恍然明白过来:监考官都是资深的人格管理员,想要进入潜意识空间并非什么难事。
监考官随后说:“你的考试结束了。”
这句话听起来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让约书亚听了以后有些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通过了考试。
他急忙站起来,满眼期待地看着监考官,希望对方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监考官却说:“把现场复原,就可以离开了。”说完,他又走到窗户边去了。
他把窗台上的那个小沙漏收了起来,随后又从长袍的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和几张扑克牌大小的卡片,开始在卡片上写起来。
约书亚盯着监考官,心想:“那个应该就是监考记录卡了,不知道监考官会在上面写些什么。”
站着发了一会儿呆之后,约书亚看了看乱糟糟的房间,心里纳闷:“学院老师没说过在评估之后还要复原现场啊。”
不过既然是监考官的命令,他不得不服从,立即开始整理弗里曼的书房。
十几分钟之后,除了打碎的煤油灯,约书亚差不多已经把书房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监考官检查了一遍之后,点了点头,离开了书房。约书亚跟在后面,回头看了一眼趴在书桌上的弗里曼一眼,然后把门带关上了。
他们刚走出公寓的门,就注意到墙边蹲着一个人,那个金发小女孩。
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装满食物的纸袋,监考官和约书亚走出公寓门之后,她立即站了起来,害怕而戒备地看着他们。
约书亚和监考官同时停了下来。
约书亚有些吃惊地想:“她什么时候回来的?难道已经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小女孩背靠墙壁,往远处挪了几步,眼睛却一直盯着约书亚。
约书亚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羞愧。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明明做的是正确的事情,现在为什么会突然产生一种罪恶感呢?
这时,监考官向直梯方向走去,约书亚轻轻把门带上,给小女孩留了门。
他在小女孩的注视下,快步跟上了监考官。
来到电梯口的时候,他扭头看了远处一眼,发现小女孩还在盯着他。
他总觉得小女孩的眼神已经把他整个人都看透了,而萦绕在心头的那种罪恶感却始终挥之不去,仿佛他做了一件坏事。
他无法解释这种心理,只好回避那个眼神。
直梯门开了,他马上跟着监考官走了进去。
两分钟之后,他们走出了公寓大门。
雨已经停了,空气变得异常潮湿,隐约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两幢公寓楼之间的道路狭窄阴暗,路面上的积水涌进路边的排水孔,形成一个小旋涡,不断发出咕噜咕噜吸附和坠落的声响。
约书亚站在大门口,仰着脸,闭眼呼吸着冬季雨天清冷的空气。细细的雨雾落在他的脸上,使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他现在感到非常轻松,不管结果如何,毕业考试总算是结束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两幢公寓楼之间的天空。
天空被六十楼高的公寓楼压缩成了长条状,阴沉沉的雾霭中,无数雨雾飘下来。
突然间,天色瞬间暗下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公寓楼上的玻璃窗咔咔作响,就连约书亚的耳膜也被震得发痒。
一个庞然大物在头顶上空缓慢移动着。
那东西就像一片巨大的乌云,逐渐遮蔽了天空,吞噬了光线,投下一片阴影。
蒸汽飞艇。
约书亚很讨厌这种庞大笨重的机器,因为这东西总是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而且那巨大的身姿总会给人带来一种心理上的压迫感,仿佛那东西随时会从天上掉下来,把地面上的人和一切物体都压到泥土里面去。
约书亚在一片昏暗中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监考官,就寻思着向监考官道别,他还得赶回学院去写报告。
“先生,今天非常感谢你,要不是你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监考官静静地注视着积水的道路,并没有说什么,这让约书亚有点尴尬。他又觉得刚才的那句话有点欠妥当,因为监考官并没有明确表示他是否通过了考试。
沉默着站了一会儿,约书亚正准备道别离开,监考官突然开口了:“你要回人格学院?”
约书亚说:“是的,先生。”
“那就一起走一段路吧。”监考官说完就向前走去。
约书亚在后面愣了几秒钟,急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