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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时候

门缝

那时大人出工,说声“莫玩水哈”便出门了,我们便在塆前塆后晃荡。一天我正闲逛,听到隔壁志发哭。志发是儿宝,他娘怕他玩水,出工时把他锁在家里。他想钻出来,脑袋被大门夹住。他钻不出来扯不回去,哭得口合不拢,眼睁不开。我忙过去救他。我帮他扯头,一扯,他哭得更尖;我推门,推不动。他哭得我心慌汗冒。我忙把头塞进门缝去顶着。我头大,顶住了门。他扯出了头,门却把我的头咬住。我钻不进去也扯不出来,越扯越痛,门越夹越紧。我痛得大哭,直哭得声嘶力竭才有大人放工回来把我救出来。

救命恩人

有回我和爱娇到门前磦边洗脚,不知怎么就滑下水去。隔壁的奶奶老远见了,顾不得叫,丢下拐棍,扑下水去救我。她一双细梭子脚,路都不会走,更不会游泳。她抓住我,自己也下沉,磦边水最深。那是出工时候,塆里没人。幸好三红家请了大刀裁缝在家做衣服。裁缝是个跛子。他正巧出门,看到老太太在塘里砸水,便跛跳到塘边,蹦下去把老太太和我都扯起来。

我至今还记得娘抱着我,问我是怎么掉水里的。我说是爱娇推我。后来爱娇妈便买了个梨子罐头给我。

在我们那儿,见死不救会终生招人唾骂,救个人却没什么。有回父亲从街上卖瓜回来,愤愤地说大刀裁缝挑来拣去,气得他就是不卖给他。我就心想:为什么不送个瓜给他?他救过我的命啊。

死狗

一天我走过巷子,看到志发家的狗死在地上。我吃一惊,叫人,没人应,便哈下腰去摸它,看它是不是真死了。一摸到鼻上,狗大叫一声,一口咬我手上,弹开了。我倒地大哭。

志发家人回来,马上去追狗。狗跑,人追不上。夜里,他们把狗哄进屋,把门堵上,抓住狗,把它吊死,连夜剥皮炖肉。半夜志发娘就端了一碗狗肉送来,说:趁热吃,吃了就好了。

那是塆里唯一的狗,很漂亮,大家都喜欢。我想起来就为这狗难过。怪我不该碰它?我太小。它不该咬我?那是它的本能。它不该睡那地方?巷子就在志发家隔壁,那里凉快。咬了我一口,它就得死。我们那儿人相信人被狗咬了,吃了那狗肉才会好。

至今我为那狗心痛。

夜光像

全安有个毛主席的夜光像。讨全安喜欢的会得他奖赏,可躲到门后黑处看一眼那夜光像。我也得幸,躲到门后的黑处看了那夜光像。那像在黑地里发出浑白。全安凭那夜光像成了王。我想要那个夜光像,但全安把它藏在贴胸的口袋里,扣上袋扣,不时摸一下。全安对我最好,常抱我背我。我便找块瓦片,偷偷磨,磨得圆圆的,跟夜光像一般大。有回我巴在全安背上,把夜光像从他袋里摸出来,把瓦片填进去。我从他背上下来,继续跟他玩。玩完,我跑回家,把夜光像藏在鸡窝顶上的一只破鞋里,没人时拿出来躲到门后的黑地里看看过瘾。

全安不久发现表袋里只有一块瓦片。他四处问人,几天后才找到我头上。我说我没拿,叫他们找。哥哥姐姐找遍了所有我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找不着。他们就哄我,说要是你拿了,拿出来,还随时让你看那夜光像,全安也搅指头发誓。我终于熬不住,爬上鸡埘从破鞋里摸出夜光像。

后来我再也没见到那夜光像。

金德

金德是父抱养的。父跟我们家沾亲,婶娘一气生了四个姑娘,个个漂亮。四个花大姐,顶不上一个癞痢儿。婶娘生不出癞痢儿,便只得抱养。

金德太阳穴上有块大镜子,红赤发亮。他老是裂了嘴笑,笑得露出红牙肉。有回在牛栏门口玩,他拎起我双脚,让我手撑地上推车。我支撑不住,求他放下。他嘎嘎笑,就是不放。我越叫他笑得越响。突然他把我提起来,往前一丢。我脸砸在铁硬的地上。脸上火烧火燎,一摸,满手是血。我大哭,跳起来骂他傻儿。我只五六岁,打他不过,只得哭着回去告娘。娘便牵了我找他娘。他娘便骂他,他只是裂嘴笑,露出那红牙肉。娘便叫我以后别跟他玩。

四年级时我们看了电影回来路过加工厂,不知怎么的小孩们就跟在厂里干活的金德对骂起来。我们人多,他骂不过,便扔石头砸我们。我正骂得起劲,脚上挨了一石头。我倒地大哭,被人抬回家。膝下砸了个窟窿,白骨都露出来。上了药,一个多月才好。三十几年过去了,我还可摸到那骨头上凹进去一块。

地道战

父亲只对我们发过一回脾气。那回是他在塆子后的稻场上呼叫,叫我们给他送个簸箕去。我们没听到,他回来,我们正头凑在一起看小人书。他一把夺过书,丢进灶膛。我们抢出来,那书已烧得只剩根。我,二哥,姐姐都急死了。那是借的隔壁红伢的崭新的《地道战》。那样的小人书我们第一次见,不是画的,是电影镜头,三毛六一本。三毛六是一大笔钱,可买两斤盐,一斤煤油,是个大劳力一天的工分钱。我们得赔。我们便决定去捡破片卖。捡破片是丑事,但没法,只得放学后拎了个破袋,到附近塆子人家门前垃圾坑里去捡烂鞋破布到大队的代销点卖。一回卖几分钱。不知捡了多少天,终于凑齐三角六分钱。我和二哥便跑到街上的书店里去买书。三角六分钱递过去,就得了那光洁崭新的小人书。我便抱着书,跑过街道。一到街道外我们就躲在田埂背风处,靠躺在草上,趁天黑前的那点昏光看书过瘾。

油面

娘叫我和二哥去取油面。油面放上韭菜,香喷喷的,真好吃!家里一年吃不上几回。有油面吃,我和二哥都巴不得快些把油面取回来。加工厂就在塆后不远处。我六七岁,二哥八九岁,我们两人可以把五斤面抬回来。一吃完中饭我就和二哥兴冲冲地提了篮子去加工厂。我们等师傅做面。面刚挂出来,我们就跟在面师傅后,求他快些把面给我们。他说等一会。我们等了好久,又求他。面还在木架上挂着。求了好久,他生气了,说:“还未干!你要,就给你们,可别回来扯皮!”他取下面,称了,给我们,说:“面还是湿的,拿了就不准退!”

我和二哥高高兴兴地抬着面条回家,很骄傲提前完成任务。母亲休工回来,见到面是湿的,就尖叫着骂:“两个傻儿!什么都不会做!只知道吃!去换!要干的!换不了就别回来!”我和二哥便都哭。母亲大骂一阵后出工去了。

我和二哥哭了一会,只得抬着面回去。二哥和我都不敢开口求那师傅,只提着面跟在他后面。他吼:“干什么?”我只好说面是湿的,我娘叫我们来换。他吼起来:“跟你说了是湿的,你们要!不换不换!”

那师傅丢下我们走了,我们弟兄两个便蹲地上相对哭,哭到厂里的人都收工回来了。一个叫新普的过来,扶起我们,去找那师傅。那师傅还吼:“不换不换!”新普说:“你跟人家换了,这是两个孩子。”那师傅不换,新普也只得走了。我们又接着哭。

过了好久,新普又来求这师傅,面师傅才终于给我们换了。我和二哥抽泣着抬着篮子一步一步挨回去。

吃油面的喜悦全没了。

练功秘方

我老想会功夫。上三年级时在操场上玩,在一堵砖墙后听同学说悄悄话。一个说他听说一个练功秘方,说:“你千万别让人知道。”另一个说:“我发誓不告人。”这个说:“天不亮起来跑一百步,对准碗口粗的树打一拳,连打一百天,那树就断了,铁拳功就练出来了。”

听到这秘方我喜坏了。门前的枣树正好碗口粗。我忙回家,从枣树出发到塆子后面的路上量出一百步,在百步的地方用块石头做上记号。

夜里我早早睡了。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悄悄爬下床,穿上破棉袄。父亲问:“起这么早做什么?”我不吭声,出了房,开了大门,外面还昏黑。我跑出去,跑到那小石头边,再开始往回跑。跑到枣树前,我跳起来,使尽全身力气,一拳打在枣树上。三个指节上的皮肉一下全打掉了,血涌出来,痛得钻心。我忙进屋找把棉花按上。一会棉花被血渗透。天还没全亮,我又脱了衣上床。手痛得像刀割。

早饭时父亲见我手上有血,问我怎么弄的。我忙把手缩到袖里,丢下碗跑了。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我又爬起来,跑到塆后再跑回来,对着枣树,跳起来又是一拳。手上刚结的痂全打掉了,红血乌血齐涌,痛得我咬牙切齿。这回血流得更多,盖上了棉花那血还直滴。父亲起来看见了,要看我的手,我抱着手跑开了。

第三天我醒来,斗争了半天,还是起来了。又跑到那石头边,再回跑。到枣树前我站住,站稳后才举起拳轻轻打了一下。这回只打掉半边痂,痛得好点。

第四天我醒来时天全亮了。我错过了练功时间,只得作了。第五天也一样。我想等手好了从头再来,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忘了。三个多月过去,我家门前的枣树还立在那儿,我的铁拳功没练成。

多少年后我还一直后悔:要是我那回继续坚持下去,一百天最痛最苦也过去了,我的铁拳就练出来了,我就所向无敌了!

鱼燕

放学路上有个抽水机站,抽水机站是挖了半边山建的。机站后墙是劈开的山。有回放学我钻到后面去玩,看到墙上有个洞,望里一看,有只鱼燕在里头,便伸手把鱼燕抓了出来,又伸手进去把里头的蛋也掏了出来。我抓着鱼燕,激动得又跳又叫!伙伴们便围着争看。这鱼燕漂亮极了!我一路飞跑回家,想着如何给她做窝,如何喂她,让她以后就跟在我头上飞!

到家后我把鱼燕装在一只藤条篓里,篓口盖上布,篓底放上碎米。我饭都顾不得吃,学都舍不得上,只想看着她。她多漂亮!要让她把蛋孵出来,我就会有六只漂亮的小鱼燕了!

她不吃米。她吃什么?我抓了许多小虫子,放她嘴边,她还是不吃。我采了细小的花籽给她,她还是不吃。我抓了小鱼给她,她还是不吃。扳嘴喂她,她拒不开口;好不容易把东西塞到她口里,她摆头把东西吐出来。可能她怕人吧,我走开,不去看她。过了好久来看,东西还在那儿。她吓着了还是在赌气?我得空就好声好气地求她,求她吃东西。她不理,坚决不吃。是她想她的蛋?我用棉花和鸡毛给她做了个窝,窝里放上蛋,她还是不动。我四处问人怎么喂养鱼燕,没人知道。我只是把各种各样好吃的放她脚边。

她就那样瞪着眼站了三天,什么也未吃。三天后我放学回来发现她已倒在篓底。我把它扣在盆里,敲盆好久,也没敲醒她,只得在门前挖个坑把它埋了。

至今想起那鱼燕我还心痛。要是把她放了,她不就没事吗?

偷吃的

小时候成天想着如何偷吃的。

稻场上晒着花生,看花生的是老和尚。我别到老和尚身边,要帮他翻花生。拖不动那扒子,我就用脚在花生上踢沟。那时我成天光着屁股,身上没处藏花生,只能在脚趾缝里夹个把花生,然后说要尿尿,躲到草堆后,把那花生吃了。

雨天一家人坐屋里给队上发的花生剥米,父母老说那花生米有毒,我知道那没毒,剥花生时便丢几粒米到花生壳里,等剥完再到花生壳里去找出来吃了。

塆里茅坑瓦上的簸箕里晒了些苕片。从外我弄不到,茅坑内的墙却可爬上去站着。站到那突出的土砖上,用手拨开瓦,再勾手到瓦上的簸箕里抓出苕片来。

上学放学我们得走过榨房,那里的花生香让人满口漫水,我们常常忍不住过去巴在门口看。屋角一口大锅里炒着花生,一大汉拿把铁锹在抄那花生,灶膛里大火蓬勃,一满脸黑灰的人在不断往里添柴。花生熟了,他们就用大簸箕把花生挖起倒进大碾槽里。那花生的香气焊住我。我多想冲进去抢把花生!从大门到那锅有二十步,那两人转身只有那一会。有回我实在忍不住,决定开抢。想到开抢,我就心跳得要跳出来!我叫站在门口的同伴们先闪开。等那两人一转身,我冲进去抓了两把花生就往回跑!出门时门槛绊了我一下,我双手扑地摔倒在门前,花生四溅。我挣扎着想爬起来跑,怎么也爬不起来,肠子肯定摔断了!这下他们会抓活的!奇怪的是没人追出来。也许是我进出如闪电,他们没看到?在地上趴了好一会,二哥才拖我起来,扶着我回家去。两膝都破了,手掌也擦出血。幸运的是二哥在门前乱草中捡了几个花生。我跛着脚忍着泪跟二哥把那几个花生分吃了。

有回娘把罐子放在灶堂里煨鸡。没人时我就别到灶房,手伸进灶去,揭了罐盖抓肉,抓出根鸡肠,忙塞到嘴里,嚼两下就慌忙吞下去。没想到鸡肠怎么也吞不下去,卡在喉咙里,卡得我流泪。我忙躲到屋侧没人处,伸手去喉咙里掐住鸡肠扯出来。那鸡肠还没烂,只得丢了。

上学路上的代销店里一麻袋一麻袋的板栗就堆放在柜台外。我便常去坐在那袋子上,手插在裤袋里。我的裤袋是破的,裤子也是破的,屁股后有个眼,那麻袋上也有个眼。我手指从裤袋里伸进那麻袋孔里,抠出板栗来,手里有了几个板栗才起身离开。

赤脚

每餐只有稀粥喝。喝三四碗稀粥,喝得肚子鼓起老高,涨得发痛,没走到学校就又饿了。每天都盼着有干饭吃,但平常只有来客或派饭派到家里才有干饭吃。做派饭是各家负责招待住队的干部,两月轮一次。为那餐饭母亲常筹备很久,把我们抓的鱼腌了好久,留几只鸡蛋。那餐有干饭,还有一桌菜,像过年,虽然得等住队的干部吃完了我们才能吃。

那天轮到我家做派饭,平常路都走不动,想到那饭菜,放学回家路上我脚下生风!正要穿过加工厂,望到塆子后面的树了,我跑得飞了起来!那时已下雨多日,加工厂那段路是尺把深的黑泥。突然,我脚被什么扎了,我倒在泥地里抱着脚痛哭。

加工厂里很多人便丢下饭碗围过来。有人抱起我,抱到代销店。我痛得死命号哭。有人打了盆凉水给我洗脚,从我脚心里拔出一片三寸长的三角玻璃。大家骂着乱丢玻璃的,忙前忙后,给我洗了伤口。代销店的三娣拿出药布和包带,给我包上。

至今我右脚心有个寸来长的月牙疤痕。我清楚记得那要快些吃到干饭好菜的激动,那玻璃片扎到脚心的刺痛。那抱我起来,给我洗脚上药的人,除了三弟,我都不记得。这些好心人!

油条

二十余年前,我写了个短篇小说《油条》,讲的是父亲叫孩子把两根油条带回去藏起来,叫孩子不要动那油条。小孩把油条拿回去,正要藏起来时猫把油条叼跑了,小孩吓得直哭。那不是小说,而是我的亲身经历。我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只是那个父亲是我母亲。母亲恐吓叫我不要动那油条,那猫跳在缸上的噔的一声,那猫叼着油条躲在床下机警地望着我的眼神,多少年后想起来还让我心悸。小说没有写后来发生了什么。后来发生的更加恐怖。

母亲回家后不见了油条,开始狂叫,然后打我。那是真正的毒打。父亲的母亲总是自己饿着,把好吃的留给他,哪有父母为孩子偷吃了东西往死里打孩子的?父亲便出来护我,母亲便打他。父母从屋里打到屋外。我扑过去抱住父亲,叫他走,姐姐也扑过来拦父亲,全塆人都围过来拉架。吼叫,哭喊,一团乱。母亲突然抓了把铁锹,在人拉着父亲时扎向父亲。铁锹杀在父亲头上,血喷出来。父亲大吼一声,抓把铁锹扑向母亲,人们抱住他……至今我想到这里还脑子一团乱。

父亲被按在椅子上,我趴在他膝上大哭。血流了父亲一脸,滴下来。他摸着我的脸,苦笑着,叫我别怕。

夜里我躺在床上直发抖。我抱着父亲的脚,不知明天怎么过。

研究生毕业后分在北图,月薪四百,不够吃饭。母亲老了,我决定给她工资的十分之一。从邮局寄钱回来的路上,眼泪突然涌上来。我一路泪眼模糊走回宿舍,关死门,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那时我二十九岁。

爱娇

爱娇的生父是大队会计,账记的糊涂,四清时搞不清,就弄根绳挂在梁上吊死了。爱娇生下来就没了父亲,她娘就近嫁给我塆的窑匠。窑匠常年在外,只过节回来,回来就带些钱,所以爱娇穿的衣服最新。爱娇是塆里最好看的女孩,也最娇气,动动就哭,大家就叫她“爱哭”。她跟我一天过生日,比我大一岁。我们从小就老手拉着手,直到三四年级时她还老把我抱在怀里坐着。爱娇跟我无话不说,她最想的是变成个男孩。她的亲奶奶,一个尖脚的老太太常翻过山带了好吃的来看她,一见她就哭。奶奶想把她接回去,可她是个女孩。

我每天都跟爱娇约好一块去上学。她有把伞,我只有个破斗笠。风大,她打不住伞,我便给她打伞,她拿斗笠挡前面的雨。有回走到半路,她说:我要解手,你背过去,不许看。我便为她撑着伞,背过去,看雨燕在汪汪的田上翻飞。她站起来叫我,我才转过身来。

爱娇一直跟我同班,成绩不错,却没考上高中。她想复读,但她伯得了肺病,她得在家干活。爱娇长得高挑好看。我上大学时她就嫁了个铁匠。铁匠很帅,红红的脸上有两个酒窝,总像在笑。我放假时爱娇就抱了儿子来看我,在我面前奶孩子,笑个不住。

我为她写了首诗:

从奶奶那儿

你知道

在那条河里跪着

哭上三天三夜

便可变成男孩

那条河在哪里呢?

奶奶不知道

你找不到

成天哭哇哭

你还是未变过来

你仍然是个女孩

如今

你站在我面前

举起奶头

对着宝宝

还记得小时的梦吗?

你红了脸

笑笑

忘了

忘了

溜冰

到了冬天我就盼着再冷点,好让塘里结冰,但很少有冷到冰结得可以走人的。有天上学路上我看到路边榨塘结满冰。用石头砸,冰不破。我便去试走。先一只脚,冰没破,再一只脚,也没破。我于是走到冰上。先是在边上走,再慢慢往中间走,一会我就走到塘中央了!一会我就在冰面上跑起来,跳起来,跺脚,冰都没裂!二哥和好多小朋友都在边上看,这会也忍不住,一个个下来。我们便在冰上追着,打闹着,哈哈大笑,全忘了上学。我们在冰上这边冲到那边,那边跑到这边。

一会太阳就当顶了。他们都累了,只有我牵着志发还在冰上跑。正跑着,咵的一声,冰裂了,我们落到水里!志发不会游泳,直往下沉。我忙扎到水里把他顶起来,把他往上推。我浮起来,一手托他,一手扑到冰上。一扑上去,冰又塌了下来,志发又掉下去,直往冰底钻。我又只得扎下去,再把他往上推,然后浮上来扯着他去扑冰。一扑到冰上,冰又破了,我们又掉下去。志发只知道哇哇乱哭乱抓。好在扑了一会,我踩到底了。我扑破冰,拖着志发往岸边走。到了岸边,我怎么也爬不出水去,只张嘴喘气。二哥和一帮小朋友全蹲在塘埂上看。我求二哥扯我一下,他却像是没听到,只蹲那儿一动不动。他们全吓傻了。我只得趴在水里歇着。趴了好一会才往干处爬,可爬上去又溜回来。爬了好半天,终于爬上去,再把志发扯出来。

我们上了塘埂,二哥他们这才站起来,下到岸边捡起我们的鞋子。棉袄直往下滴水,太重,走不动。我脱下棉袄棉裤,几个人一起拧。我叫二哥回去弄火柴来生堆火把衣服烤干再回去,决不能让大人晓得我们掉水里了,大人知道了就要挨死打。志发却只嚎哭着要他娘,要回去找他娘,我们怎么求他哄他他都不理,只叫着娘啊娘啊拖着水自顾自朝回走。这回大人肯定要知道了。喜的是志发没淹死,他是家里的儿宝,要是他淹死了我也活不成。

我不敢回去,一会就哆嗦起来,也只得回家。

母亲已放工回来。她先叫我脱光站在门口,然后从门边的柳条捆里抽了几根柳条开始打我。我光身在阳光下跳着,死命地叫,但不敢跑。一会我屁股上、背上就满是一道道血印。好在一会隔壁老姐就来解救。老姐给我条她大女的大棉裤,娘又把姐姐的旧袄子和一双大棉鞋给我拿来,逼着我发了不踩冰的誓,母亲才让我穿上棉裤棉袄棉鞋。

饭后去上学,又走过那塘边。那塘上的冰除了我们掉下去的那块外都还好好的。我又忍不住到塘边去试试。左脚踏上去,行,我便又踏上右脚。右脚刚上去,咵!冰裂了。我忙跳出来。两只大棉鞋已进了水。我只得穿了湿鞋去上学。

到了学校,班主任问我为什么旷课。我说我掉冰里了。他便要我到他办公室交代问题,我只得罪犯一样跟着他。到了办公室,他要我老实交代我到底干什么去了。我交代着交代着就哭起来,说我娘要我脱光了,用刺条子抽我,抽得身上都是血埂,屁股上最多,不信你看。说着我就把裤子脱了,对他翘起屁股。他忙说穿上穿上回教室。他在窃笑。我提起裤子,一出办公室,就喜得要跳!他没让我写检讨!我最怕写检讨。

木子

秋天路边山上的木子树都白了。木子是队上的,不让动。但上学路边的代销店收购木子,三毛钱一斤!我、二哥和隔壁的红伢便常一起去摘木子。上学放学路上见没人,我或红伢就爬上树去,折断枝丫丢下来,再跳下来,抱了树枝躲到没人的地方把木子一粒粒摘下来装口袋里,集了二两半斤的再拿到代销店去卖,卖了就换那五分钱一块的芝麻饼。有时三人共一块,有时能一人一块。

家对面山后的坟地上有棵木子树,木子结得像满树梨花。那棵树是对面徐家大塆的。我和二哥便商定一天天黑了去偷那树上的木子。

天黑了,我和二哥上山。先跟二哥约好,有人来了,叫一声,他跑自己的,黑地里满山松树,没人能抓着我。走在黑黑的山上,我吓得发抖,却又壮着胆子跟二哥说笑。到了黑黑的坟地,那树上的木子白得吓人。我爬上去,二哥在下面只是个浑浑的黑点。先听动静,没声,便开始折树枝。树枝的断裂声像放鞭炮,惊心动魄,吓得我手脚发颤。我怕惊动人,更怕惊动坟里的鬼。折一会,竖耳听听,没人吆喝便接着折,折一会,又听听。直到二哥说:好了,我们拿不了。树上还有好多白花,不能贪。我便对二哥说:“好,我下来。”

肯定是惊动了鬼,被鬼打了一下。刚说下来,我就从树上掉下来,摔在坟地山。二哥扑过来,低声叫我,叫得很急。我听得见,可我胸着地,里头什么摔破了,我能张口,却发不出声,也动不了。二哥扯我推我叫我。我心里清醒,我怕吓着二哥,想安慰他,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好半天,我才能出声,我笑着说没事,让我歇一会,你把木子捡好,我们走。等了半天,我还是动不了。二哥肯定吓坏了。我趴了好一会,终于能动了。我爬起来,笑骂着,抱起树枝,让二哥走前面。我不敢回头,棵棵树都像鬼,晃头晃脑伸舌头,吓得我发晕。我们翻过山,到见到塆里亮光的地方才心安。我们丢下树枝,坐到地沟里开始摘木子。

枪和炸弹

小时候特爱枪。自己做了好多枪,有黄粘泥巴做的手枪,有木头做的自动步枪,还有烟叶杆做的长枪。这些枪都跟梦里的枪一样,打不响。

表哥金狗书读不进,却会做打得响的枪。用弹壳加钢管,安上机关,在弹壳里填上导火索里剥出来的药,用纸火炮做引子,安上撞铁,用橡皮和铁丝做成联动扳机。在钢管里塞上铁子,对准树能把树打得麻麻点点。到细舅家去玩,我迷上金狗哥做的那把枪。金狗叫我偷着拿回去。表弟发现我衣服里包着枪,追出来堵住我,说我偷他的枪,死活不让我走。我跟他扭打起来,滚在地上。他抓着枪死活不放。最后我只得让步,空手而回。

塆里全安做了杆铳。铳做成了,安上药,他却不敢放,怕炸管。谁勇敢谁去过放枪的瘾。只有我敢。我还小,拿不动那铳,全安就把铳绑在树叉上。大家都到树后百步外的坡下趴着。我一扣扳机。嗵!过了把放铳的瘾。

那时农业学大寨,到处是雷管和炸药。全安弟弟细发老弄来雷管和炸药做炸弹去炸鱼。一尺半长的导火索一头插上雷管,把雷管塞到瓶子底部,再往瓶子里筑炸药,筑满,用泥巴塞住瓶颈,再用破布在瓶口缠两道,炸弹就成了。到小塘去炸鱼,没人敢扔炸弹,只有我敢。细发点着火便带着小伙伴们飞跑开去。我拿着炸弹,等着,等他们走开,等导火索冒了好一气青烟才丢到塘中央,然后跑。一会一声巨响,一根水柱冲到天上,那塘里的水像一小碗水样荡起来,泼出来。我们跑回来,水面上便漂着白花花的鱼。

两棵大树

全大队就只我们队上周塆门前有两棵大树:塆南是棵枫树,塆北是棵桑树。两棵树就我和隔壁红伢能上。桑树我常上,那上头有桑子,一团团的像花。枫树只上过几回,上头有很多鸟窝。上树前先把衣服脱光,只穿条短裤。肉挂破了还会长,衣服挂破了就没得穿,还要挨骂挨打。枫树上辣燎子多,那绿绿的毛毛虫,一沾就像被蜇了样,肿起一大片,刺痒难熬。最高的枝丫只有我能上,那上头的鸟窝也最多,多得堆了起来。每个鸟窝里都有蛋,有绿色的蛋,有灰色的蛋,有绛红色的蛋。头上鸟叫得凶。我摸出蛋来,却没法拿,只得连窝往下扔。树下聚了无数的人,许多人便脱了衣做成网,都叫我往他们那儿扔。我一扔,下面的就抢得打架,蛋多半掉地上碎了。掏了许多鸟窝,下来,手脚打颤,一只蛋也没捞着。

桑树十丈高,越是险处桑子越大越乌,我常常一手勾树枝上,身子悬空,一手去摘,边摘边往嘴里塞。树下人都仰天巴眼望,我便不时折断树枝,丢下去,让他们抢。有回正一手吊在一截小枝上,一只手去勾顶尖上的桑子,那树枝吱嘎一声断了!我往下飞落!下落丈把后我一把抓住下面的树枝,抹把汗继续摘,继续吃。要是下面没有那树枝,或我没抓住,我就掉到十来丈下铁硬的地上摔成肉饼了!

那枫树不久被队上伐倒做了队上大食堂的柴火,那桑树八零年老死了。如今我们家远近再也没有大树了。

姐姐

一年级二年级上学放学都是姐姐背我,姐姐放下我,我就站那儿不动,她不背我就不走。姐姐比我大七岁。我们也打架。三年级时有回跟姐姐打起来,她把我按在地上,坐在我身上,捶我的头,打得我叫饶。接下来好几天我都等机会报仇。那天她在灶前烧火,我悄悄拿起提壶的提子,抡起对准她的头狠命砸下去。姐姐尖叫一声,歪倒了。我丢下提子就跑,一气跑到学校。

姐姐那时已在队上挣工分。中午我回来时看到姐姐坐在脚盆前慢慢搓衣服。她头上包着白纱布,眼哭肿了。她不看我。我以为姐姐会报复,好些天都躲得远远的。姐姐却像没看到我,好久没跟我说话。

想起这事来我就想去求姐姐原谅。姐姐也许忘了这事。那时我不过八岁。我却永远记得她坐在门前无力地搓着衣服,头上包着白纱布,眼肿肿的样子。这让我心里揪痛。

老子

有天放牛我和隔壁红伢碰到徐家大塆的显脚(爵)。显脚坐在塘埂上桐树厚黑的荫下,穿条大灰布裤衩,东西从裤口露出来;上穿一件没扣的褂子,敞露着红黑干瘪的肚皮。见了我们他就招呼我们过去挨他坐。我们坐下,他就说:“我叫徐显爵,你们知道不?”他眼睁得老大,像是要让我们吃一惊。我们说知道。我们听说过他,他会玩神弄鬼。他说:“我会唱道场!大雪天里,我一唱那塘里的客麻都蹦出来了!公社把我抓去,说我搞迷信活动。审我,秘书记,他不晓得‘客麻’两个字怎么写。我说:客麻就是青蛙。他又不会青蛙的蛙,蛙呀蛙呀蛙不出来!”他说哇呀哇呀时声高气足,头一点一点,那样子让我们笑得倒在草地上。他说:“他们审不出个什么,就不让我搞,把我放了!临出门,我对罗秘书说:“老子比你强一点。”罗秘书说:“你怎么比我强一点?”我说:“我会写‘客麻’两个字啊!”他说完,眼又瞪得大大的,不再小下去,那样子让我们笑得肚子痛。他又说:“我比哪个都强一点。”我问:“你怎么比哪个都强?”他说:“我比哪个都强一点,你说吧,谁比我强?”我说:“你比张天云强?”张天云是隔壁塆的,在外当司令,坐吉普回来,带一车警卫;上他娘的坟,放枪当鞭炮。他说:“老子当然比他强!我在这塘埂子上穿条裤衩一仰就睡得着。他敢?他要警卫,他怕人害他!”我说:“你比毛主席强?”他勾了头,小声说:“还不一样。他能在这塘埂上屌朝天睡大觉?他躺在鸭绒被上都睡不着啊。”我们说了所知的远近名人,说来说去,显脚都比他们强一点。

后来我就常常想起那句话:“老子比你强一点。”

出逃

我天天挨打。那天早起母亲又打我。我跑出去,躲在塆后的草垛里。躲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逃到汉口去。决心一下就开步走。走了三里地后上了公路。沿着公路走,走十来里就到了长岭岗。然后就累了,饿了,走不动,想拦车,在路边摇手,没人停车。看到一台大拖拉机,它上坡很慢,便爬上去,以为这下它会一气把我带到汉口。拖拉机沿公路颠了一会就开到路边山上的石头窝里,原来是拉石头的。我只得下来帮忙搬石头。一会拖拉机折回,把我拉回长岭岗。又饿又冷,再也走不动了,又不敢去要饭。舅父家离长岭岗不远,我便去舅父家。舅娘问我怎么来了,我说娘叫我看看长岭岗有碗卖没有,说家里要做屋,请客要碗,到处买不到。舅娘就不再问。一会饭好了,白米饭加香辣黄亮的咸萝卜。我吃了个饱。吃完,便又只得顶着大风朝回走。

在路上走走玩玩,天快黑才到家。二哥见了我喜坏了,说学校老师塆里人都在四处找你,大哥赶到舅父家去了。我很奇怪,不见了就不见了,有什么好找的?

夜饭后,塆里人、学校校长和好几个老师都来家里看我,我躲到门后。父亲坐屋角抹泪,说:“要是他走了,我也不活了。”说他要劈了娘再自己去死。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那样,只偷着笑。校长厉声喝叱:“还笑?!”

多少年后来还有塆里人笑问我:“长岭岗有碗卖没有?”

二胡

夏天夜里,蚊子的嗡嗡声中,传来如怨如诉的二胡声,我便激动得心鼓了起来,漂了起来,便摸了黑循声找去。是全安和爱娇的父亲在村后风口空地上拉二胡。他们光着膀子,抽着烟,地上放着茶杯,一人拉一会。那悲哀的曲子滔滔流出来。我坐在地上瞪大眼听,一边打着乱飞乱叮的蚊子。我就想我要是能拉出那曲调多好啊。

后来我就缠着全安教我。全安的京胡是自己做的,买不到钢琴弦他就用桐油炸过的小索子作弦;蛇皮是他自己剥的。我学会了“多热米花索来喜”后就会拉他们常拉的“悲雅”,一支哀伤的曲子。我老想多拉一会那琴,全安却轻易不让我动它。有时我就在全安家门前转,见他不在就摸进去求他父亲让我拉一会,那琴就挂在他们家的墙上。全安父亲高兴时就不吼我,我便爬上椅子去把那琴拿下来。那琴拉一会就走调,就得上弦,调音。音越调越不准。调着调着,噔的一声,琴弦断了,吓得我魂飞魄散。有回全安正好进来撞上,我知道犯了大罪,呆那儿不动。全安怒气冲天,一栗凿凿我头上,疼得我泪涌。我跑出他家,发誓再也上他家,不碰他的琴。过了几天,我又忍不住别到他家,看他拉琴,求他让我拉拉。有时全安高兴,奖励我,让我把琴拿家里拉半天。我提了琴忙往家跑,喜得心咚咚跳。跑到家,关起房门就拉,一刻功夫都怕耽误。

后来学校办了宣传队,我进去拉二胡。冬天一早我就赶到学校,坐学校侧边的空地里拉,手指冻得发硬。不久宣传队解散,学校的二胡便都捆起放到老师办公室一角的房梁架上。

初二时一天中午放了学,老师走光了,老师办公室里没人。叫友旺放哨,我从窗户里跳进去,搬张椅子放到那办公桌上,再爬到椅上,手勾到梁上,将我拉的那把学校最贵的二胡抽出来。我跳下来,三下五去二把二胡解散。琴杆塞到裤脚里顶到腰上,琴筒叫友旺包在破棉袄里。友旺吓得牙齿打架。我们抖抖地从学校正门出去。我直着脚走到学校对面的山上才把琴杆拿出来。我把琴藏到友旺家,有空就去他家偷偷拉一下。

高中考试一完我便赶去友旺家。友旺从他家的柴草堆里摸出那二胡,抖掉草一看,蛇皮全烂了!原来友旺为防他弟弟乱动二胡,把它埋他家柴草堆里。他家屋瓦漏水,水浸透了蛇皮!我痛心得要死。从此再没二胡拉了。

李老师

初一时李良清老师来到我们学校。有回我正跟一同学对骂,威胁要教训他,李老师突然冒出来,喝住我,猫头鹰样盯着我。我只得装瘟,垂头走开。那时他还没教我。后来他就教我的语文和化学。

李老师课讲得好,常在区里教示范课。他特别喜欢我,尽管他动辄要踢我,脚踢得带风,踢到我脚上时却像鸡毛掸子。他有当时风靡的“大说”,找他要,他便一本本地给我看了。

初二时学校开始抓学习。下午第三节课时老师要吃饭,他便让我们自习,我们就闹着玩。我和王老五用小纸团对射——把纸揉成小团,用指头弹向对方,看谁打得准。我射得王老五连连用书当盾牌。正闹得高兴,我看到窗头有影子,忙装模作样看书。一会李老师就端着一盘面站在窗外了。老五没看到,继续射我,我巍然不动。老五射中我就得意地哈哈大笑,露出大白牙。我不敢提醒他。老五正得意,李老师冲进来,把那盘面往教桌上一砸,直奔老五,吼叫:“我看了半天,你自己不学,还捣乱不让人学!你给我出去!”老五吓傻了,直往地下缩。李老师揪住他往外拖。老五抓住桌子,脚擦着地,但那点磨擦力还是止不了被拖。李老师大叫:“你给我出去!”王老五哭吼:“我就不出去!”近了讲台,老五双手抓住教桌。桌子一歪,李老师那盘面翻扣在地上,热气腾起来,韭菜香扑鼻。每个老师晚餐就一盘面,李老师这下得饿肚子。李老师动了真气,大吼一声:“走!”一下把老五拖到门口。刚到门口,老五大吼一声:“我不读了!”往外一冲,跑了。李老师回来,叫大家继续读书,叫个学生收拾地上的面,拿起空盘子走了。

晚上我来到学校,得知老五跑了。他妹妹也在我们班上,眼都哭红了。老五的父亲是贫协组长,常给我们作忆苦思甜报告。老五的大哥是海军军官,二哥是公社兽医,三哥也在学校教书。校长来到教室,恶狠狠地对李老师说:“他出了问题你负全部责任!”那之前报上有个学生自杀了,老师被判了徒刑。李老师脸发白,叫我出来,要我跟他一道到街上去找老五。听说街上在放电影,老五会不会跑去看去了?李老师弄了个小手电,手电只冒一点黄光。走六里多地到了街上。电影就在街口放,地上坐的都是人,人头像堆起来的西瓜,看不清脸。我们分头找,然后在电影场后碰头。我一排排看过去,没见老五。老五要看到我,肯定又躲了起来。我多想他突然在我背后大叫一声,吓我一跳。直到电影散场,也没见老五,我们只得回去。手电熄了,只得摸黑,李老师不断吸烟,黑暗里见点火红。走到一条沟边,他一步跨过去,“嗵”一声掉水里了。过了沟又是一道半人高的田埂,我一爬就上去了,他摸了半天爬不上来,我只得去拉他。田埂上到处流水,他老踩泥里。他套鞋进了水,一路呱呱叫。

回到学校,灯都熄了。老五还没找着,只得等明天。李老师打了盆水叫我洗脚。我洗完他才洗,他的脚已被泡得发白。

第二天醒来才知道,老五夜里回家了。

二零零九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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