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说笑笑一路往回走，走过一片山茶花田，唐煜突然想起了长缨，“那丫头被我母亲罚了吧？回头你跟刘婆子说一声照顾些，长缨那双手可不是干浆洗活计的。不就是下点春药吗？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都没计较，意思意思得了。过一阵还要叫她回来呢，到时候一双青葱玉指变得粗麻还怎么看？”
春碧嘟着嘴，“下药还叫小事儿？就凭她这手段，咱院儿里也不能收她！”
这话就过了，院子里到底谁该留，谁该走可不是她一个丫鬟说了算的。
唐煜边走边道，“还是你发现那茶有问题的，说来也巧，你怎么就知里面的是春药？当天还是你当值”
春碧心里一抖，慌忙解释，“那茶色我看着就有问题啊！之前我不说了吗？是听角门上的一个婆子叨咕的，长缨识得一些草药，买了一些肉苁蓉啊、海马啊、什么羊藿的……还有其他一些，这不是配那种药的是什么？再说了，那晚我当值，怎么就赶巧坏了肚子，就叫她知道了呢？还巴巴说来替我？这是打量其他三个丫头都不在，算准了我要叫她帮忙啊！她也不想想多早晚您房里她能替了？”
是不是长缨求着替她，都春碧一个人说的，谁能作证？
唐煜不想理会这些弯弯绕绕。在他眼里，女人就是个玩意儿，就像屋子里摆放的精美摆件，赏心悦目就够了，其他无伤大雅便可睁只眼闭只眼。
正走着，前头遇见一个人。看脚步该是个女的，可穿了件油花花的粗布麻衣，头发跟男人一样扎个髻，不知哪儿掏登来的破布条子在上面捆了又捆，即便这样，还是绑不住鬓旁掉落的碎发，一溜一溜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府里规矩真成了摆设，这哪个院儿的？蓬头垢发还到处乱走？”唐煜素爱整洁，冷不丁窜出来的这个人显然脏了眼。
春碧也纳罕，府里虽有七八十号人口，她不说个个都熟，起码都认识。这个一点印象都无，莫不是外头的夜香郎摸错了门吧？
那人听见有动静，顿住脚步，走下青石路板，自动窝着身子退让在一旁。
“这谁啊？我瞧瞧”春碧走上前去打量半天，突然啊地一声！
唐煜一喝，“咋呼什么？青天白日的，见着鬼了不成？”女子该婉约，一惊一乍，着实不美。
走近一看，唐煜也吓了一跳，“长....长缨？你是长缨？”
长缨愣了愣，心道你谁啊？不过旁边那丫头她好像见过。
只瞧人不说话，五官没变，就是肤色蜡黄，眼睛比以前小了，唐煜吸了口气，黑着脸道“你这怎么了？”
长缨打量问话人，只见他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唇若涂朱，明明耐看的一张脸，却神色冷厉，不敢多言，只道，“刘妈妈让我去打水，我找不着路了！”
唐煜气道，“我是问你，怎么成这个样？”想起以前那个水灵灵的长缨，是何等的白净娴雅，再看眼前人，分明一样的五官，三四天不见却脸上魂儿画，头上身上一齐乌糟糟。难不成她以前精于打扮，这才是她本来模样？
长缨不说话，空气一时凝结。只见她筋了筋鼻子，吸溜一下鼻涕。唐煜看得心里直犯呕！
瞄了一眼上头，长缨见他面上厌恶，又卡巴几下眼睛，这下倒好，睁不开的小眼儿看着更磕惨了。
她刚在浆洗房里发现一种奇怪的凝胶，听几个婆子说是用来粘鞋底的，也不知什么做的，黏在手上，指头都掰不开镊子了，但只用水一化就开，把它抹在眼睛上，立马就大眼变小眼，配上肢体动作，整个人都显得恹恹的。
唐煜厉声喝道，“说话！”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多早晚对女子如此凌厉过？
长缨傻里傻气地答，“木梳缠着头发扯不下来，就用剪子剪下来了。这衣裳.....衣裳湿了，他们给了我一身干的！”说完又转向春碧，讷讷道，“这位姐姐别生气，我是饿极了才那碗吃粥的，别再打我了”说完窝下身去，作势要跪。古代不都兴这个吗？
唐煜瞪了春碧一眼，一把拖住长缨胳膊，一股子油腻腻的味道就冲进了鼻子。再看她的手，也不知是什么渍，糊得到处都是。
“行了，作什么吓成这样？好好洗洗，叫府里大夫给瞧一瞧，且将养着，等好了就回去当值吧！”唐煜嫌恶地抖了抖手。
长缨吓了一跳，她都这么作践自己了。那几个浆洗婆子都离她远远的，这个白净人儿倒不嫌弃她，听口气，这位差不多就是那少主子了吧？
长缨抓了抓身上，“洗不净，有虱子！”
唐煜吓得一步三丈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见她神情，暗道这是傻了？回头问木呆呆的春碧，“怎么回事？”
春碧小声儿道，“那天太太叫人打她板子，不小心打脑袋上了，这会子恐怕是傻了！青苔说她睡了三天，醒了就不认人了！”
唐煜复又打量了长缨几眼，心里几分怜惜也叫她这埋汰样儿给驱散了。
想想好歹有几年情分，对春碧道，“跟太太如实回复，就说我说的，去外面找个好大夫给看看。这期间叫长缨跟青苔照管花草，还在我院子里。”
好好的一个丫头转眼间就傻了，春碧心里到底存着几分愧疚，应了声是，踅身往太太院子里去了。
太太一听头大如斗，她这边一脑门子官司，这等小事儿没心思管了，吩咐下边管家去料理。
前头说有个看门的小子看上了长缨，他老子是庄户上的管事，跟府里管家连着亲。管家听说长缨傻了，亲去看了一眼，好家伙，连头发都绞得跟男人一样，才及腰了，不是傻子，干得出来这事儿吗？随即跟张管事说亲事作罢。
青苔在公孙树下忙得团团转，春碧过来说叫她回去看看长缨。撂下手里没完的活计，青苔撒丫子往回跑，等过了最后一道月亮门，进了北厢房边旮小院就发现一个灰头土脸的疯子在墙根下拿小棍儿捅蚂蚁窝。
“长缨？”青苔唤了一声儿，看清人后，两行清泪就下来了。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快，屋里洗洗去，我才走多前啊，你都臭成什么德行了？春碧跟我说你傻了，你闹着玩的吧？”
长缨傻乎乎看她一眼，任她扯到了屋子里。
青苔打了水，叫长缨洗脸。长缨看见水就跟蛇蝎一样避之不及，“不洗不洗！”
没办法，青苔绞了湿帕子就往长缨脸上招呼。前世的长缨运动全能，身子甚是灵巧，轻易就避过去了。
青苔在后面追，到后来青苔实在跑不动了，掐着腰直倒气儿，“你要气死我了，回头大夫来看你，怎么办？”
越是破罐子不是越凭人摔打吗？青苔气极，索性把帕子往地上一掼，“不管了，爱咋咋地！”
前阵子青苔跟府里几个丫头给庙里送香油钱，顺便讨了一卦，卦上说她今年犯劫，恐危性命。什么劫不知道，发小儿长缨倒是先栽了。青苔老子娘都在离得最远的庄户上，要说照顾肯定是够不上了。内院里，这两年就她跟长缨是个伴儿，府里还有个照顾花圃里的哑巴老婆子算是亲近，旁的就没了。之前长缨在少主子跟前伺候，人前人后也算得脸，这下可好，长缨失势，众人都离得远远的。也怪长缨这几年脾性养得娇了，丁点儿委屈受不得，那晚出了事儿，挣命要个清白。清白没讨到白挨了板子，还给拍傻了。
北厢房这点小事故哪赶得上前院惊心动魄？唐家老爷从外地回来就听说唐煜闯了祸，当即要请家法。
人还没走到家祠，门上一块檀香匾额倒坠了下来，砸在地上弄坏了庭阶旁的围栏。
续着长胡子的老爷只当是祖宗也发了火，请下祖宗的红缨枪要打唐煜。
太太按住枪把子，说匾额掉了，是祖先叫止，不能请家法。两人争来争去，一顿呼呼喝喝。
一旁跪着的唐煜跟没事儿人一样打量着跟他一道来的春宴，这丫头越来越有样儿了，眉眼含情，顾盼生姿，啧啧！说起来，他院子里的这几个丫头真真都不错，不说国色天香，起码丽州城里那些青楼楚馆里是没人能比的，只可惜了长缨，好好的一个人儿，怎么就成了那样儿？想到这里心里不免一阵恶寒。
正想着，冷不防身边一根金属器具撞地吭鸣，再一瞧，爹妈依旧架在一起，长缨枪不知怎么甩到他跟前了。
唐老爷怒道，“瞧瞧，家法自个儿找他去了，你还拦我？”
太太怼道，“祖宗才不是那意思，前阵子才发了一痛火，且消停两天罢”，手上全力架着，转脸喊唐煜，“煜哥儿，快走！”
唐煜一撩袍子，抄起红缨枪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春宴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等回了院子，春碧看见少主手里红缨枪，谁都知道那是请家法用的，这么多年老爷嘴上嚷着动家法，可谁也没见家法从架上下来过，这会子怎么还给拿回来了？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唐煜也纳闷，拿它做什么，“找个地方先安置了，回头送家祠里去”
春宴道，“家祠里放家法的架子裂了，回头问清管家，什么时候新的做好了，再放回去吧！”
唐煜微微赞许一笑，这个小春宴最是心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