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永嘉十五年四月十四，裴皇后千秋，依礼，这天正午时分帝后应在前朝赐宴朝臣，傍晚时分则在后宫举行晚宴。此时刚至辰时，秦韫玉便起身，晨起无事，只懒懒地让人伺候梳洗。苏木一边帮秦韫玉梳着头，一边问：“小姐今日要穿哪件衣服？”
秦韫玉打量一下铜镜中的容颜，面如春桃，虽不是绝色，却自有一股年轻的气息，不是那种在宫苑深深中住久了的女子所能比的。她略思考了一下，对苏木道：“便挑那件藕荷色的长裙吧。初来乍到，还是不要引人注目为好。”苏木点点头，出门唤了一个宫女，交代了几句，便转身回来，为秦韫玉挽好最后一个发髻。秦韫玉自己伸手取来一把碧玉簪子，递给苏木，道：“姐姐，今日就带它吧。”
纱裙款款，莲步轻移。妆成的秦韫玉如出水芙蓉般清丽。苏木仔细地为秦韫玉理好裙摆，赞道：“小姐平日里不爱打扮，这稍稍打扮起来就不得了了。”秦韫玉嗔道：“素日里没得把心思花在这上面做什么。”苏木道：“是了，小姐就一门心思花在那琵琶上了。”
秦韫玉走到平日练习琵琶的地方，取过那把自己常用的抱在怀里，心里略微有些怅然，叹气道：“这把琵琶这么多年了，依旧如新的一般。”苏木不语，只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些温柔静好的岁月，真的一去不返了。那些幼时绕过的竹马、荡过的秋千，早都被埋葬在记忆最深处，讳莫如深，不可触碰。
很快，秦韫玉从伤感中回过神来，收敛了神色，拉了苏木的手道：“姐姐，我们去看看给皇后娘娘的贺礼准备得怎么样了。”苏木点点头，低眉顺眼地将手从秦韫玉手中抽出，放在她的胳膊下，轻声道：“奴婢扶小姐过去。”秦韫玉看了一眼苏木，谦卑恭顺的样子让她显得格外让人心疼，秦韫玉深吸一口气，说：“苏木姐姐，我们要做的事情，定会做到的。”
二人来到偏殿，只见白芨正领着三两个小宫女忙碌着，耳边萦绕着她的大嗓门：“你！快去把殿门口扫干净了，昨晚那么大风，吹得全是叶子。还有你，快去把屋里的摆设都擦擦，看什么就是你……快去！还有你，别干看着，小主的贺礼妥帖了没？放好了没？赶紧去看看呀！”
秦韫玉与苏木相视一笑，站在偏殿门口，白芨一转头看见了，赶忙敛衣行礼道：“给小主请安。”秦韫玉道：“姑姑不必多礼，我是来看看给皇后娘娘的贺礼的。”白芨道：“都备着呢，我时时让人看着，片刻没离开过的。”秦韫玉道：“姑姑办事爽利，我自是放心。那就有劳了。”说着便转身从苏木手中接过一个荷包，亲自递到白芨手中，“姑姑若安心替我操持，我自是不能亏待姑姑的。”白芨接过了，将荷包拢在袖口里，行礼道：“小主放心，小主的事便是奴婢的事。”秦韫玉微微点了点头，走进屋里问道：“那花如今可还好？”白芨一面引着秦韫玉走着一面回道：“一直按小主的吩咐，维持着室温，不敢热了也不敢凉了，各类小虫也都没有靠近。”
三人来到暖阁的桌前，只见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个小巧的青瓷花盆，花盆里栽着一株金黄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秦韫玉注视这眼前的贺礼，吩咐着：“这凤菊是我哥哥好不容易从东禄国带回来的，金贵的很，你们且得仔细着。”
白芨不解：“这凤菊看着也并无特殊之处啊。”
秦韫玉不禁莞尔，道：“凤菊乃东禄特有的，只有边境处一个小村出产，每年统共能得那么几百株，花开之时引得各国达官贵人竞相购买，尤其是家里有女儿的，总想得那么一株回家供着，讨个好兆头。好在这花虽稀少，花期倒还长。纵使娇贵了些，仔细着倒也不打紧。”
白芨又问：“菊花不是开在秋季的吗？这会子也才四月。”
秦韫玉答道：“前阵子我哥哥去东禄游玩，也去到了这产凤菊的小村子，可巧这村子里刚培育了两株金凤，哥哥花了大价钱买了一株，用来做贺礼再合适不过了。凤菊按颜色分有白凤、绿凤、红凤和金凤，其中金凤最是罕见，十数年可能才出这么一两株，而这九翅的金凤……你们算是有眼福了，一般凤菊仅三翅或者五翅，七翅都很少见的。”
苏木咋舌：“如此听来，这朵花可真是举世无双了。”
“是啊，连这花盆里的土都是从东禄带来的，温度和湿度都得照着东禄那边的来。”秦韫玉道。
“小主费心了，皇后娘娘定会喜欢的。”白芨笑道。
是日午休刚醒，便有皇后宫中的小太监去到各宫嘱咐晚宴事宜。秦韫玉打发了小太监之后，便让苏木和白芨打点好自己的妆发服饰，而后就带着贺礼前往皇后所在的未央宫了。
未央宫处于后宫宫殿群最中心的位置，也是最庞大的一处宫室，庄重大气、美轮美奂，乃大楚历代皇后之所居。未央宫的正殿昭阳殿更是奢华，金砖铺地，珠帘掩门，香气缭绕，宫娥曼立，彰显着母仪天下的恢宏气势。
秦韫玉的云罗宫离未央宫并不算远，所以到达的时候还不算晚，下了轿，只见未央宫宫人们进进出出，虽然紧张忙碌却森然有序。秦韫玉抬头看了一眼巍峨的未央宫，心里暗暗感叹，怨不得天下女子都费尽心思想坐上那把凤座，这样的极尽奢华，这样的大权在握，接受万民敬仰，又有几人不心动呢？
这时，有一名宫女迎上前来，将秦韫玉主仆三人引到昭阳殿前，道：“请小主自便，皇上和皇后娘娘稍后就到。”秦韫玉点点头，打发了小宫女之后，也不进殿里坐着，只站在廊下逗着未央宫里养的几只鹦鹉。
“未央宫里的这几只鹦鹉，养的可真是好。”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秦韫玉转头一看，不远处站着两名女子，面前的女子二十岁上下，曲眉丰颊，小圆脸笑得一团和气，看着十分亲切，她身后则是一名宫女装扮的少女，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很是伶俐。秦韫玉张张嘴，正要说话，这女子身后的宫女先开了口：“我家主子是盛美人。”
秦韫玉这才对着稍大点的女子回了礼，“姐姐怎么不进去热闹热闹？”
美人盛氏不紧不慢地说，“跟妹妹一样，在这里落个清净。”
秦韫玉飞快地在脑子里回想着之前听白芨讲过的后宫各妃嫔，大致记起这位盛美人乃江南人氏，父亲似是国子监太学，初入宫时为采林，前不久刚晋为美人。不算得宠，但皇上一月也会有一两日召她。“姐姐不知，妹妹入宫不太久，又因着身体不适，皇上免了晨昏定省，难得与各位姐妹见面，所以略有生疏。方才看殿里姐妹们聊得开心，怕自己进去了打扰大家雅兴，索性便在这里站着逗逗这鹦鹉了。”
“妹妹说的这是哪里的话，既入了宫，以后大家便是姐妹了，自然要熟悉的。走，我带你进去吧。”说罢，盛美人挽了秦韫玉的手，便朝昭阳殿走去，身后的珍珠与苏木赶紧跟上。
此时的昭阳殿正是一派环佩叮当、香风细细的热闹光景，各宫妃嫔大部分已经到了，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话。秦韫玉随着盛美人悄然踏入殿中，倒是无人注意。二人择了个角落里的席位落座，便有宫女上前斟茶。秦韫玉看着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对这热情的盛美人有些疑虑，道：“姐姐的位分比我高，本不应坐这里的。”
盛美人并不在意，只回答：“我也是个爱躲清净的人，不如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喝茶得好。”
秦韫玉一笑，并不再说话，只默默地关注着殿内其他的后宫佳丽。
东边的首座还空着，那里应该是李德妃的位子。德妃李晏如出身将门，乃镇国大将军李既明之女，当年李既明协助萧元怿平叛有功，李晏如一入宫便是妃位，这几年李大将军一把年纪还在帮萧元怿征战，李晏如在后宫也过的甚是自在，尚无子嗣便封了四妃之一的德妃，仅次于皇后，风头一时无两。
德妃之下，便没有几名高位妃嫔了。仅一位庆妃，因着是宫里的老人，又为皇上诞下一位皇子而封妃。余者皆是婕妤以下。如今皇上所出不过两名帝姬并一位皇子，有一名帝姬是皇后嫡出，另一名乃江婕妤所出。先前几年也有妃嫔诞下皇子，封了荣妃，可小皇子长到一岁多点便病逝，不久荣妃也郁郁而终。皇帝子嗣不多，远在西山念佛的皇太后也是心急如焚，子嗣乃国之根本，皇帝继位十五年，仅得了一位皇子，较之先帝实在说不过去，特特招了皇后与德妃去西山玉泉寺参拜，为大楚江山祈福。果然，拜佛回来的第二个月，秦韫玉便入了宫。
帝后还未到来，东西首座也皆是空的，是以众人俱是放松。笑语嫣然间，只听有太监唱道：“德妃娘娘驾到。”殿内安静下来，只见一位宫装丽人缓缓步入，尽管身量并不十分高挑，却通身透着一股上位者的距离感，观其面容，犹如二八芳龄的少女，肤若凝脂，螓首蛾眉，一张樱桃小口恰如其分地搭配着小巧的瓜子脸，可那一双杏眼却古井无波，如一汪静止的水，一眼望不穿，跟她灵气娇小的身形不甚相符。德妃目不斜视地一路行来，众人依次行礼，直到她落了座，才不紧不慢道：“姐妹们不必多礼。”众人这才按照位分坐了，不似刚才那般说笑。
寂然无语，德妃只坐在位子上喝茶，旁人也不敢逾越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便听见远远地有太监唱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这次连同德妃也起身行礼，恭迎着帝后的到来。
只见大楚如今的皇帝萧元怿携着皇后裴令仪款款而来，一副伉俪情深的样子。这对处在大楚权利顶端的男女，一个气宇轩昂、虎目灼灼，一个端庄典雅、雍容华贵。萧元怿让众人免礼入座之后，只道：“今日是皇后的生辰。皇后这些年为朕打理后宫，深得朕心。你们也要接受皇后的管束，协助皇后，给朕一个安静的后宫。”这几句话给足了皇后面子。皇后听闻红了脸，只低下头不做声。萧元怿接着举杯向着皇后道：“令仪，辛苦了。”皇后连忙举杯回道：“为皇上分忧，是臣妾本职。怎么会辛苦。”
帝后举杯，众人也纷纷端起杯盏，齐声贺道：“臣妾祝皇后娘娘福若东海，千岁千岁千千岁。”
接下来的气氛便活络了许多，众妃纷纷献上贺礼。几位采女、御女合起来秀了一副十数米的百子图，绣工精细，一看便是费了心的，萧元怿看后心情大好，连声道：“赏！”也有进献珠宝首饰的，庆妃遣人献上的，便是一对东珠耳坠，成色、做工皆是上乘。德妃献上一张金线织就的屏风，放在殿里熠熠生辉，皇后看到，只淡淡道：“似乎有些奢靡。”德妃轻笑：“未央宫里如此华贵，这屏风已是相形见绌，还望皇后娘娘莫要嫌弃。”皇后点点头，笑得意味深长：“妹妹的心意，本宫怎么会嫌弃。”而刚刚认识的盛美人献上了一套画笔，笔管为象牙所制，笔尖则用了上好的香狸毛，皇后见到甚是喜爱，点头连声赞道：“很好。”盛美人的礼物献上之后，众人皆把目光投向了与她坐在一处的秦韫玉。大家心里都有些好奇和期待，这新来的秦才人，又会送上怎样的贺礼呢。
秦韫玉落落大方地站起，扬声道：“臣妾不才，贺礼跟姐姐们的比起来，略浅薄了些，在此先告罪。”
萧元怿不知自己的这位新宠在耍什么花样，倒是有些迫不及待，“玉儿快快将贺礼呈上来吧。”话音刚落，皇后转头看了萧元怿一眼，似乎有些惊异，但很快便恢复了端庄的面容，道：“秦妹妹深得皇上厚爱，想必礼物自不会差。”台下众人听闻皇帝竟当众如此唤她，不免有些妒忌，皆看着秦韫玉。想来若是目光能化成针，秦韫玉此时已是千疮百孔了吧。
只见四名太监抬入了一把凳子和一张小几摆在殿内正中，又有一名宫女捧了盆花放在几上，那花还未开放，只有一个骨朵立在绿叶之中。此时已有直性子的妃嫔笑道：“妹妹莫不是想让我们看了花骨朵，这礼也太薄了点吧。”
秦韫玉步入殿中央，道：“姐姐莫急，稍安勿躁。”苏木将秦韫玉素日所用的那把琵琶递了上来，秦韫玉接过，坐了下来，调好了音，对着上首的帝后道：“臣妾没有什么才艺，唯一拿手的便是琵琶，请陛下和娘娘莫要见怪。”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萧元怿坐直了身子，道：“你能为令仪献艺，自是极好的，朕和大家便洗耳恭听了。”
秦韫玉笑答道：“臣妾不敢。”
深吸了一口气，秦韫玉一双玉手便奏响了第一个音。一曲《边塞月夜》缓缓由秦韫玉的指尖流出，渐渐在整个昭阳殿中弥漫开来，仿佛戈壁滩上的月色一般，寂寥清冷地在雕梁画柱中流淌，天阶夜色凉如水，那一弯如钩的残月，让所有人都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忽然，声音由舒缓变得急切起来，铿锵有力，大有金戈铁马气吞山河之势，把人带入那长烟落日、沙场点兵的场景之中，自古以来，征战沙场的将士，有几人能回还，流沙掩热血，冷月藏归心。嘈嘈切切、玉珠落盘，当一切归于平静，直教人悠悠一叹，万事皆成空。
论理，皇后千秋，本不应弹奏如此怆然的曲子。可秦韫玉却任性了一把，赌萧元怿不会因此怪罪自己，才选了这曲。
一曲弹毕，秦韫玉抬眼环顾四周，台上的萧元怿明显还沉浸在乐曲之中，眉头紧皱，神色动容。而裴皇后凤眼微闭，似乎在回味，又似乎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德妃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不再空洞，仿佛猎豹盯着猎物一般，当二人目光相触，德妃马上转过头，恢复成先前的面无表情。其余的人，或沉醉，或惊奇，或赞叹，或不屑，秦韫玉并不在意。半晌，萧元怿回过神来，鼓掌道：“好！不愧是朕的玉儿！”殿内诸人方才啧啧称赞，这时只听有人惊呼道：“那花开了！”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秦韫玉身旁的那朵凤菊上，只见一曲的光景，花已开好了，宛如一只展翅飞翔的金凤凰，俯瞰众生。
皇后赞道：“这株竟是九翅的金凤，真真是万里挑一的。”
秦韫玉行礼道：“臣妾将此株凤菊献给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皇后道：“妹妹快快请起。妹妹的礼物本宫甚是喜欢。”
萧元怿在旁打趣道：“令仪，那你打算怎么赏玉儿呢？”
皇后笑道：“连皇上都亲自替妹妹讨赏了，臣妾又岂有推脱的道理？”说罢，伸手自发间取了一只金步摇着人递与秦韫玉，“妹妹且收着吧。”
秦韫玉乃区区才人，是不可佩戴凤首金步摇的，本想拒绝，却又不敢，只得双手捧了谢恩。
皇后将秦韫玉的为难尽收眼底，笑得端庄，目光里却没有一丝丝的温度。
秦韫玉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见众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有些意味深长。心里不免有些懊悔，自己新人入宫，这次似乎出的风头有些大了，往后切不能这般任性莽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