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罗宫本就地处偏僻,旁边的园子平日里也甚少有人来,两人在里面走着倒是十分清净。而且此处的积雪不曾被人踩踏,远远望去,仿佛一片白色的缎锦盖在路上,完整无暇。萧文沁犹豫着在这段锦上留下了第一个脚印,怅然道:“还不如不来,倒是毁了这完美的景致了。”
秦韫玉笑道:“有些景色需远观,而有些需得置身其中。这赏景之人也变做一景了,落在他人眼里,便和这景致相映成趣,合成一景了。”
两人边说边走,往园子深处的那些梅树行去。远远地,突然看见那边开的正好的梅花下,站着一名女子,披着藕合色的披风,戴着同色的雪帽,光是背影就已经显出遗世独立的气度。萧文沁诧异道:“那是谁?”秦韫玉也分辨不出,只好道:“待我们前去看看,反正她在那里,也碍不着咱们。”
只见那女子孤身一人抬头望着树梢上的梅花,并未有其他动作。秦韫玉和萧文沁只好缓缓走过去,想看看这女子是谁。女子也听到了身后众多的脚步声,回过头来,露出雪帽里那张惊艳绝伦的脸,竟是许久不见的李晏如。李晏如见是秦韫玉和萧文沁带着几个宫女来了,仍立在那里,并没有要行礼的意思。她的脸色如同这满地的冰雪一般,语气也略带讥讽:“婕妤也来这赏梅?没得玷污了婕妤的眼。”
萧文沁闻得李晏如言语不善,气不打一处来:你当初害人小产,如今还这般狂妄?她抢在秦韫玉前面答道:“连父皇都喜爱这园子里的梅花,我们过来看看,也一同欢喜欢喜。”
李晏如看了萧文沁一眼,淡淡道:“长辈说话,晚辈最好不要随便插嘴。江婕妤没有教过你吗?”
“你——”萧文沁对于李晏如倨傲的态度十分恼怒,碍于她说的确实不错,也不好发作,只愤愤地看着秦韫玉,自己也不好再言语什么了。
秦韫玉安抚地拍拍萧文沁地背,转头对李晏如笑道:“李才人如今也不常出来走动,怎得竟然连规矩都忘了呢。”
李晏如依旧站得笔直,嘴角一牵轻蔑道:“当初跪我跪多了,现下想讨回来了吗?”
“我可不敢,若是造次了,再让你害死个孩子可怎么好!”秦韫玉不甘示弱,翻起了旧账。
李晏如听得此话,面上终于有一丝愠色,她努力克制着,道:“你的孩子怎么没的,你自己最清楚了。当真是我害死的么?”
“人证、物证俱在,谁害死的我的孩子,难道不清楚吗?杀人本该偿命,你还能在这赏梅,真要感谢你的好父亲!”秦韫玉面对这个“杀死”自己孩子的凶手,用一种近乎冷漠的态度道,她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嘶嘶地冲着李晏如吐着信子。
李晏如恶狠狠地瞪了秦韫玉一眼,此时的她有口难辩,若她说是秦韫玉自己害死自己的孩子,又有谁会信呢?她看见秦韫玉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之色,又看了看旁边萧文沁愤愤不平的样子,突然轻笑道:“是啊,我父亲为国征战、戎马一生,立下多少功劳。所以我偏就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若换了是你,怕是早就小命不保了吧。这人呐,从一生下来,就是有差距的。而有些差距,无论你如何努力,都是弥补不来的。”她说完这些,感觉心里舒坦不少,也不管秦韫玉作何反应,自己扭过身去便由另一条小径走远了。
剩下的二人仍在梅树下立着,看着李晏如扬长而去的背影,萧文沁没好气道:“什么人啊,竟是这般狂妄。”
秦韫玉心里有数,知道若是拿了她父亲的大把柄,李家的覆灭只是时间问题,此时的李晏如也只是秋后的蚂蚱,等到李家覆灭,李晏如将来的日子未必好过。秦韫玉便也不在追究,到底李晏如在害死胎儿的事上是被自己嫁祸的,她便对萧文沁道:“狂妄便狂妄吧,她如今也就嘴巴上厉害点而已。到底又能把咱们怎么样呢?且不用管她了。”
“你怎么这么宽宏大量的,她可是杀死了你腹中胎儿的凶手!”萧文沁不明就里,替秦韫玉着急。
“那我能怎么样?我又不能杀了她泄愤,况且真的杀了她,我的孩子也回不来了。皇上已经处置过了,我还能再说什么呢?”秦韫玉皱着眉,想起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心里还是有些隐隐作痛,好在如今他又回来了,也算是心理慰藉了吧,“咱们不用管她了,你看这株梅花,开的真真是好。”秦韫玉伸手攀了一根花枝笑道。
萧文沁的注意力马上就被吸引了,也凑上来闻了闻道:“若是坨合有这样的梅树就好了。”
秦韫玉诧异道:“怎么?坨合竟没有梅花?”
萧文沁道:“这园子里的梅花,是咱们大楚特有的。只有大楚的环境能养出这样的梅花,换了地方,可就养不活了。”
“这有何难?你若是愿意,把这树连着土一齐带去便是了。”秦韫玉笑道。
“哪里这样简单呢,纵使土一样了,那里的阳光、空气能一样吗?这种梅树可娇贵得很。”萧文沁眷恋地看了一眼,仿佛自己便是这梅树一样。
“就像刚才李才人所说的,每个人出生便是有差距的。你既出身在帝王家,从小金枝玉叶锦衣玉食,这是你的福气。可凡事都有两面,这婚嫁的事,你便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了。你既受了这福气,便也要接受这福气所带来的责任。”秦韫玉心里对萧文沁也有些许同情,可人生多的是身不由己。
两人一时间都静默了下来。萧文沁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罢了,想再多也无益。前些日子倒还好,如今越是临近出发,就越是舍不得。舍不得父皇母妃,舍不得你,舍不得这些我从小到大接触到的一切。”
“女儿家终究是要嫁了人的,难不成你舍不得你父皇母妃,便不嫁人了吗?”秦韫玉宽慰道,“你看,我如今不也在宫里,远离自己的家人了吗?”
听得秦韫玉如此说,萧文沁终于不再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和焦虑,这种情绪其实是来自于她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惧,她不知道自己离了宫去坨合以后会是怎样的情势,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坨合恶劣的气候还有后宫中的尔虞我诈,在坨合,她便只有孤身一人单打独斗了。她默默地红了眼眶,垂着头,喉咙里酸涩无比:“李将军若是真如战神一般,为何不助父皇灭了坨合?那样的话,我又何须背井离乡呢?”
秦韫玉见一向坚强乐观的萧文沁竟然也有无助害怕的时候,忙搂了她在怀里,替她拭泪安慰道:“你别怕。你父皇和母妃定会时刻记挂着你的。还有我,若是想我了,便捎封信回来。”
萧文沁环着秦韫玉的腰,鼻涕眼泪都往秦韫玉的衣服上蹭,道:“那可我们说好了,定要时常联系的。”
秦韫玉抚着萧文沁的背温言答道:“你放心。”
天色渐沉,竟是有雪花纷扬飘落,二人禁不止风雪,折了几枝梅花便回了云罗宫。萧文沁稍作歇息,好生收了秦现的画便告辞了。
夜间时分,便有狂躁的北风砸着窗子,而殿内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秦韫玉命人多掌了几盏灯,又将火盆燃得旺旺的,自己在茶室里烹茶,真是难得的清静。说来也是奇怪,自从她知道自己再次有孕之后,心态就变得十分祥和。那油然而生的母爱让她平和了许多,她觉得这是上天对她又一次的恩赐,在经历过不忍回首的磨难后,老天终于肯对她好一点了。于是过去尖锐和深刻的仇恨都淡了些,那份本来坚定的心志也有了动摇。她坐在那里,右手举杯,左手抚上腹部,心里暗暗对那个小生命说:“这一次,娘亲定要护你周全。”
一夜风停,天寒地冻。秦韫玉哪里也不想去,只立在门前,展眼望天。苏木端了热腾腾的贡米养生粥来,劝道:“你也别总在那门口站着,当心吹着了。”
秦韫玉听了,回身走进来,在桌前坐了道:“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觉得安安心心过个平淡的日子也是极好的。”
苏木正替秦韫玉吹着粥,听得此话,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她定定地看着秦韫玉道:“谁不想过平淡日子呢,可如今我们还能过得了吗?将来你的孩子出世,你也要为他谋划谋划。”
“我好累。”秦韫玉声音有些虚浮。
苏木将手覆在秦韫玉的手上,柔声道:“既然走到这一步,我们没有退路了。你要坚持住。起码,还有我在呢。”她的声音仿佛是冬日冰雪里一簇火苗,温暖着秦韫玉的心。
“昨日在旁边园子里见到李晏如,她依旧那样风姿绰约,除了位分被降了,她依旧活得那样自在。凭什么?凭什么她能享受这荣华富贵,而我们却要在这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她如今有这一切,不也是因为她是李既明的女儿?李既明再怎么不好,他也为国征战,也是有了功勋的。所以他的孩子便能享受他奋斗的成果。你要知道,如今我们这么辛苦,便是为了将来你的孩子不辛苦。”苏木喂了秦韫玉一勺粥,眨眨眼道:“不仅为了孩子,也为了更多的人。”
对于秦韫玉而言,苏木虽然是名义上的婢女,而实际上,苏木仿佛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可谓是她前进方向的灯塔,是她遮风避雨的港湾,是她人生的摆渡人,是她除却父母以外最亲近的人。
整个冬月里,秦韫玉如同一只冬眠的动物一样把自己好好地藏了起来。萧元怿得了空便会来云罗宫坐会,有了上次落胎的事件,秦韫玉这次特地向萧元怿坦白了自己有孕但不想让人知道的小心思。萧元怿很能理解她,便应允了她的请求,连裴令仪也瞒着,只命许清志好生照看直到孩子平安降生。秦韫玉表现得越是小心翼翼,萧元怿的心里便越是怜惜,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一次让她失去腹中的胎儿。又过了数月,冬日的阴霾散去,柳枝已抽出嫩芽,当秦韫玉重新出现在未央宫晨省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已然隆起的肚子上。
“数月不见,原来秦妹妹是安胎去了。到底是本宫失职,竟到今日才知道。”裴令仪依旧笑得端庄自持,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不免有些僵硬,目光一直停留在秦韫玉的肚子上。
“回皇后娘娘,臣妾有孕,本应先向皇后娘娘禀报。奈何冬日寒冷,偶感风寒,皇上怕有什么闪失,便命臣妾不要声张,独自在云罗宫中静养。如今天气转暖,臣妾也可出来走动了,所以今日特来说明此事。”秦韫玉扶着肚子,做足了低姿态,准备下跪行礼。
裴令仪自然不会让快要足月的秦韫玉下跪,忙赐了座,好生招待着,笑道:“秦妹妹有孕,是后宫的大喜事。本宫定要好好赏赐。众位妹妹也要多多努力,多为大楚开枝散叶才是。”
这时一个声音道:“皇后娘娘,秦婕妤有孕本是喜事,可这毕竟未经皇后娘娘和敬事房的查证,怕是不妥吧。”众人纷纷侧目,这说话之人正是李晏如。李晏如身为德妃之时曾协理六宫,对于宫中的规矩是一清二楚,今日她见着秦韫玉的大肚子,想起那日在园子里的针锋相对,一时怒火中烧,抓住这点想给秦韫玉个不痛快。
谁知秦韫玉不急不躁,仍是一副平和的样子,对着裴令仪回道:“皇后娘娘,臣妾有孕,皇上是最清楚不过的,也是皇上让臣妾不要张扬的。李才人既如此说,那还请皇后娘娘召了太医和敬事房的人来查证便是。”
裴令仪端坐在上首,不满地对李晏如道:“李才人也是为了我皇家的正统血脉,但秦婕妤有皇上的口谕,自然无需本宫再多此一举了。”
李晏如轻哼一声,不再继续说话了。
待众人纷纷告退之后,秦韫玉有意留了下来。裴令仪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道:“婕妤还有什么事吗?”
秦韫玉敛衣正色行至裴令仪座前,郑重地行了一礼道:“臣妾有罪,有孕却未禀报皇后娘娘,还望皇后娘娘恕罪。”窥着裴令仪面色如常,便又继续道:“但有件事连皇上也还不知道呢,这宫里将会有一位小帝姬诞生。”
裴令仪听得这话,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这下她终于如释重负,轻松地笑问道:“那便恭喜婕妤了。帝姬、皇子都是极好的,都是皇上的孩子。只是你这事情可是真的?”
秦韫玉见裴令仪放松了下来,心里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笑道:“臣妾此时敢说出来,便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了,哪里敢哄骗皇后娘娘呢。以后这孩子,还需要皇后娘娘多多照拂呢。”
“本宫身为嫡母,自然会尽心。”裴令仪点点头,算是对秦韫玉示好的回应。
秦韫玉正要开口,只见有一宫女进来传话道:“裴美人落了东西,又折回来了。”
裴令仪点点头,道:“让她进来吧。”
过了一会子,只见裴令倇袅袅娜娜地踏入殿中,先对着裴令仪笑道:“走了大老远了,才发现帕子落这了,瞧我这脑子!”一转眼看见秦韫玉立在旁边,又道:“婕妤挺着个大肚子,怎么还不回宫歇息,还在这里叨扰皇后娘娘。”
裴令仪率先发话道:“你帕子落了,让个丫头过来取便是了,还自己跑了来。”
“正好再找堂姐你说说话嘛。”裴令倇自顾在椅上坐了,在未央宫中,她一直依仗着皇后堂妹的身份,并不十分注意宫中的礼节。
裴令仪看了一眼秦韫玉,怕她笑话裴家人没礼数,便道:“婕妤有着身孕,还是赶紧回宫歇息去吧。”待秦韫玉自觉告了退,才对裴令倇轻斥道:“越发没规矩了!当着人的面也不知道行礼!”
裴令倇却顾左右而言他,问道:“这秦婕妤大约是要临盆了吧?”
“尚还有些日子。”裴令仪道。
“姐姐,若是她这一胎是个小皇子……”裴令倇行至裴令仪身前,轻声说道。
“若是皇子,皇上定会龙颜大悦。”裴令仪打断裴令倇的话,用眼神示意她不用再多说了。
裴令仪也有自己的打算:秦韫玉此胎将消息封得密不透风,眼见着要生了才闹出来,如今皇上盯得太紧、月份又大了,再想悄无声息地除掉定是不能了。好在秦韫玉向自己保证此胎是女儿,那便罢了。若生下来是个皇子,只能在将来另谋他法。而且此前宫里失了三个孩子,这一个无论男女,都是要保下来的。不仅她自己不会去想着做什么手脚,她也不允许别人做什么手脚。只要先平安出世,以后的事将来还有的是机会,不必在乎这一时。
“只可惜她马上就要生了……”裴令倇不死心,仍旧旁敲侧击地感叹着。
裴令仪当然知道自家妹子心里是什么主意,坐直了身子,严肃地说道:“这两年宫里不太平,秦婕妤先前已经失了一个孩子,再加上大皇子的死还有盛美人的小产,皇上和太后已经十分不悦了。秦婕妤的这个孩子若是再有什么闪失,皇上和太和盛怒之下,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所以本宫要这孩子安安稳稳地来到这世上,有任何闪失本宫都会追究到底的。你可千万别错了主意。”
裴令倇鲜少见到裴令仪有这般严肃的时候,被唬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况且她并非真的存了要害人的心,只好说道:“我就那么一说罢了,我哪有那个本事呢。我是想着赶明儿我好生做几件衣服给秦婕妤送去呢,若是知道男女的话,做起衣服来岂不更称心些。”
“这有何难,你只拣了那些不论男孩女孩都能穿的吉祥图案和花色便是了。大不了叫那些下人去挑就行。到底不是咱家的孩子,也犯不着那么上心。”裴令仪道。
“看看我们大楚堂堂皇后娘娘,竟然对皇上的皇子帝姬不上心。”裴令倇见殿里也没外人,便笑道。
裴令仪道:“本宫近日忙着文沁和亲的事,哪里有功夫管旁的。”
“可定了哪日出发?”
“礼部择了几个日子呈上来,本宫想着春分那日正好,赶明儿回了皇上,就能确定下来了。”裴令仪款款起身,闲庭信步地行至院中,初春的阳光和煦地照在身上,一扫往日的阴郁,“文沁如此,也算是个好归宿了。”
“坨合是蛮夷之地,到底比不上咱们文漪。”裴令倇跟在皇后身后笑道。
“皇上近来也去了你那几次,怎么你这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裴令仪看着那开得正好的迎春花,漫不经心地问道。
“妹妹迟早给裴家生个皇子的。”裴令倇脱口而出,旋即又自觉失言,忙掩了口,小心窥着裴令仪的神色。
只见裴令仪点点头,“本宫怕是希望渺茫了,父亲千挑万选地择了你入宫,你不要让裴家失望。”裴令仪伸出纤纤素手,摘了一朵花替裴令倇别在鬓上,“这宫里的女子,便如同这花一样,开的时候都是美丽动人,可若是过了花期,便要落于尘土之上了。”
裴令倇看着裴令仪浅浅的梨涡,纵使有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却陡然觉得有一丝寒气。眼前的这位堂姐,虽然满脸笑容,眼神却如同三尺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