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文沁已启程了半月有余，算算日子也快出大楚边境了。秦现时不时会飞鸽传书回来汇报近况，好让秦韫玉放心。皇后送走了萧文沁，亦开始着手准备萧文漪的婚事了，宫里这阵子可所谓忙的热火朝天。
秦韫玉依着礼数往未央宫送了些东西便没有再凑热闹，每日仍躲在云罗宫里安心养胎。越是临近生产，秦韫玉的心里却越是焦虑，许太医来云罗宫的频率也是高了许多，以至于云罗宫里每日都药香缭绕，连萧元怿都忍不住打趣道：“打量你这宫里是开了个药材铺呢。”
“不管臣妾宫里变成什么样，皇上的孩子臣妾定要好好地生下来的。”秦韫玉答道。
萧元怿如今整个心都在秦韫玉的肚子上，得了空就待在云罗宫里不走了，甚至连秦韫玉的汤药饮食全部亲自过目，仔细检查了没问题之后才会给秦韫玉。这日两人用完午膳，萧元怿亲自扶了秦韫玉去歇息，行至秦韫玉书桌前，萧元怿突然看到了书桌上有半张未画完的画，便拿起来看了看，说道：“朕竟不知你画画的这样好。”
“不过是打发时间涂鸦罢了，臣妾的水平不及皇后娘娘一二。”秦韫玉忙谦虚道。
“你呀，总是这般谦虚。”萧元怿说着，放下手中那张，随意在书桌上翻着，突然拿起一幅画，语气中带着些惊奇：“这是谁？这也是你画的吗？”
秦韫玉突然想到之前给苏木画的那张肖像还放在桌上，如今听萧元怿这样问，心里不禁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幅画，心里不免对自己的粗心懊恼，面色仍不露声色道：“是臣妾画的。”
萧元怿将画提起展平，细细地看着画中人，虽然秦韫玉的笔画略显青涩，但还是能看出画中女子不输于李晏如的美貌。他知道这不是宫中的女子，仍追问道：“这是谁？”
秦韫玉见实在躲不过，只好老老实实回答道：“这是臣妾自**好的朋友，本许了臣妾哥哥的，可后来一场大病竟是去了。臣妾时常想起那些年与她相伴的时光，所以凭记忆画了她的肖像，以解思念之情。”
“哦？那这是谁家的小姐？朕竟不知天下还有这般的美人，怕是只有晏如和顾家那个去了的三小姐能比了。”萧元怿眯着眼，揣摩着秦韫玉的画。
“这位姐姐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所以皇上不知。臣妾幼时在乡野村居住了几年，这是在那里认识的，后来臣妾回了茂城，时常接这位姐姐去秦府玩，后来臣妾父母见这个姐姐人品贵重相貌也好，便说了亲，可不曾想这姐姐却过世了……都怪臣妾，若是当时姐姐在城里，也不至于缺医少药的没法医治……”秦韫玉急中生智、信口胡诌，到最后还忍不住用帕子掩面而泣，想来若是苏木看见了，必是要狠狠嘲笑一番的。
萧元怿不忍见秦韫玉哭，急道：“你尚在孕中，要高高兴兴的才是。都怪朕，没得引你哭。”
秦韫玉抽抽搭搭地回道：“怎么能怪皇上呢，是臣妾自己……自己太不争气了……”
萧元怿还有一肚子的疑问，见秦韫玉如此，便也不好再问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把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哄笑了再说，他连忙伸手抚上秦韫玉的脸，用手指轻轻替她擦去挂在脸上的泪珠。秦韫玉眼角微红，眼眶里带着泪水，盈盈地看着他，他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涟漪，轻笑道：“好好的美人，把妆哭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秦韫玉嗔道：“臣妾若是不好看了，皇上还喜欢臣妾吗？”
“当然喜欢，你的琵琶，你的乖巧可人和你的温柔和顺，无一不让朕心动。”萧元怿哄道。
秦韫玉这才满意了，破涕为笑，顺势拿过萧元怿左手的画，看似随意地丢在桌上，笑道：“皇上当着臣妾的面看其他美女，臣妾可吃醋了。”
萧元怿道：“你吃个死人的醋做什么？不过这女子，看着倒是颇有几分眼熟。”
“世间的美女总有相似的地方，都是那般柳叶眉樱桃口的，何况臣妾画艺不精，虽然画的是臣妾当年的玩伴，可脑子里印象也模糊了，免不了加上旁人的样子，皇上觉得眼熟也是自然。”秦韫玉忙一本正经地胡诌道。
萧元怿听得她这样说，似乎也有些道理，再加上也不是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事，便也不再管了。两人在屋里嫌热，便挪到园子里的小凉亭里下棋去了。
好不容易等着萧元怿用完晚膳回紫宸殿批折子，秦韫玉一回殿里，便唤了苏木来，把那张画小心叠好，嘱咐道：“都怪我之前粗心，就这样大喇喇地放在桌上，这次让皇上看了去也就罢了，他日若是被别的什么人看见就不好了。我又不舍得扔了、撕了，你把它好生藏起来吧。”
“哪里就舍不得撕了扔了的，不过一张画像而已。”苏木笑道。
“这可是我画的，不许撕不许撕，你好好收起来吧。”秦韫玉说道。
苏木本想撕了的，但看秦韫玉如此珍视这幅画，便笑笑不做声，好生将画收在怀里出门去了。待忙完回到自己屋里，苏木方才想起画还在自己身上，她便展开铺在桌上，就着昏暗的烛火端详着。说到底，世间有哪个女子不爱美呢，苏木看看画中人，又看看如今铜镜里自己的样子，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愣愣地坐了一会，起身将画叠好，放在信手放在梳妆镜下，然后吹熄了烛火，悄然入睡。
而此时，已经远在边境的萧文沁和秦现却还没有睡。边关干热的气候让萧文沁夜不能寐，独自坐在院子里借着晚风乘凉。这次他们入住的是燕回关守卫将军李伦府上，李伦是李既明远房亲戚，自幼跟在李既明身边，骁勇善战，一点点挣得军功，如今也身处将军之位了。他的府邸充满着武人粗糙的审美，没有什么摆设，反倒多了许多靶子和练功用的木桩。萧文沁一面在府里闲逛，一面在心里感叹着这些丝毫没有意趣的景致。这一逛便又碰见了同样睡不着的秦现。
“怎么总能在晚上闲逛的时候碰见你。”萧文沁冲着迎面而来的秦现笑道，这一路行来，二人早已不似刚开始那般疏离，尤其在秦现救过萧文沁之后，萧文沁见到秦现时，总会有心跳加速的感觉。
秦现也不曾想能在这个时候碰见萧文沁，不免有些诧异道：“公主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这里太热，我实在睡不着。”萧文沁执一把小扇，轻轻地摇着，“你怎么也不睡？”
“夜里清净，出来走走也挺好。”秦现见萧文沁嫌热自己摇扇子，便将自己手中的折扇打开，缓缓地替她扇了起来。
萧文沁忽然觉得身侧有凉风吹来，一转头看见秦现正为自己扇着扇子，顿时停住了自己手上的动作，嘴上却道：“我自己来吧。”
“公主金枝玉叶，菖蒲姑娘又不在这里，能为公主服务是我的荣幸。”秦现答道。
“横竖这里就我俩，你说话不要这么文绉绉的。”萧文沁放松下来，笑道。
两人索性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萧文沁抬头看着满天繁星，语气低落：“明日沙加便要来接我了……我这一去，以后怕是再也看不到这里的星空了，也再看不到宫里的梅花了……或许有些人，都再也见不到了……我从来没有离开宫里这么久，我好想念父皇母妃……我还想秦婕妤，我想看她的宝宝长得是不是和她一样好看……”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把脸埋进膝盖里，不让秦现看见自己的哭相。
这个本应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少女，却在这样的年纪，被迫承受着巨大的责任，虽然萧文沁无数次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坚强，可当渡水河真真切切地横在自己眼前时，她的内心却如同这河水一般波涛奔腾、无法平静。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就因为我出身不高，我便要远离故土，代替萧文漪嫁去那虎狼之地，而她却能安安稳稳地继续呆在茂城，呆在父皇的庇佑之下？“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不想去坨合……我不想嫁给沙加……”萧文沁想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对秦现说道，脸上还带着泪痕。
秦现怜惜地看着萧文沁，虽然心里也想带她一走了之，可是理智还是让他克制住了那冲动的想法，他只能尽力安抚萧文沁的情绪，别的什么也做不了：“臣若是能带公主走，那今日公主肯定不在这里了……可是臣也无能为力……公主若是真的随臣走了，那便只能一辈子跟着臣隐姓埋名，过着乡野村居的生活，或许公主愿意吃苦，可是臣不愿……”
“秦现！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不要再把君臣那一套摆在这里，现在我不是公主，你不是臣子，我俩是平等的。”萧文沁不愿意秦现总在自己面前恪守本分，她只想和秦现以平等的身份沟通，“我的心意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你的心意我明白，我的心意你也明白。可是我俩不能这么一走了之，你的身后有整个大楚，有边陲的黎民百姓，我的身后也有我的家族，我们若是走了，会掀起多大的波澜，你应该知道的。”秦现换了称呼，他抱住萧文沁的双肩，耐心地给她讲道理。
萧文沁也只是一时气话，她当然不敢和秦现远走高飞，她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若是任性地走了，沙加没准会再次挑起战事，而且也会牵连到秦家甚至是秦韫玉。她心里明明白白，无论如何，自己的未来只能是在坨合皇宫里度过了。
“如果有选择，我宁愿不当这公主，我宁愿不要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萧文沁愣愣道。
“傻丫头，人怎么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你既生在皇家，享受了旁人享不到的荣华，但自然比旁人多了一份责任。”秦现道。
“责任？其实本来也不应该是我，不是吗？若是李将军能敌得过沙加，如何需要我嫁过去？若是我托生在母后肚子里，裴家怎么舍得我嫁过来？”
“说到李既明将军，你以为他真的打不过沙加吗？或许其中另有隐情……”秦现听萧文沁提起李既明，马上接住了话题。
萧文沁听得秦现这样说，暗淡的眼睛立马有了神采：“什么情况？”
“我已经有线人知道李既明和沙加私下里有往来，但尚且还没有有力的证据……坨合的皇宫里虽然也有我们的人，但还没到能直接接触到沙加的地步……”
“等我入了宫，接触沙加自然是比你们的人容易些……或许，我能帮助你。”萧文沁想了想，说道。
“你若是能拿到他们接触的证据，皇上便能治李既明的罪，也能有理由违反协议发兵。到时候若是灭了坨合，你自然也能回来了。”秦现替萧文沁分析道。
“真的吗？”如今萧文沁心里，对重回大楚的渴望极其强烈，若是有朝一日能重返故土，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皇上如果消灭坨合，那么沙加的下场定然好不到哪里去。你是皇上的亲骨肉，若真走到那一步，皇上如何会忍心让你守寡，必会为你寻得其他出路。到时候我去向皇上求娶，皇上未必不会答应。那个时候，我俩才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在一起。”秦现说着，顺势将萧文沁揽入怀中，却换了担忧的语气：“可是这样，你也会身处险境，我不想你以身犯险。”
萧文沁伸手环住秦现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可以听见秦现有力的心跳：“我不怕，只要有你在，我便不怕。”
“坨合如今的国主沙加，是个阴险且心狠手辣的人。你知道他是如何当上坨合国君的吗？十几年前，我们和坨合老国主有一场大战，当时被任命主帅的是襄国公杨绥，杨绥把老国主打得心服口服，与我国签了二十年的停火协议，双方友好往来。可不曾想，沙加先娶了老国主唯一的女儿，以公主逼迫老国主禅位于他。老国主不从，沙加便杀了公主，又谋反夺取了王位。单方面宣布与我国的停火协议取消……进攻边境……可这时杨绥已被满门抄斩，所以与坨合的战事才落到了李既明头上……可如今两国却陷入这样的局面……”秦现幽幽地萧文沁耳畔诉说着那段往事，萧文沁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将秦现抱得更紧，她能感受到秦现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父皇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萧文沁突然带了哭腔问道，毕竟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人和事。
“不，人总要经过磨难才会成长，皇上这是在锻炼你呢。”秦现好声好气地安慰着，轻轻地拍着萧文沁的背，似乎气力大了便会把少女拍碎了一样，“你不要怕，坨合的皇宫里有我秦家的人，她会替我保护你的。等你进宫之后，她便会去找你。”
“我不明白，你们秦家这般煞费苦心，为的是什么？”萧文沁仰起头认真地问，她身量未足，只到秦现的下巴。
“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点说，为了皇上，为了大楚江山和黎民百姓。往小里来说，我也有我的私心，我是为了秦家的地位能够稳固，这些你不用知道太多。但最重要的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也是为了我们能够名正言顺在一起，接受着大家的祝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在无人处这样抱着你。”
秦现在萧文沁的额头上轻轻地落下一个吻，仿佛在给她最郑重的诺言。萧文沁双眼微闭，沉浸在与心爱之人独处的喜悦之中，她贪恋着现在每一刻的温柔，因为过了今夜，她便要单枪匹马地闯入自己的战场，可她也知道，她的身后并不是空无一人，有父皇、有母妃、有秦现。此时的她，充满了勇气与力量，不再恐惧、不再无助。她踮起脚，在秦现的脸颊上回了一个吻，郑重道：“我会帮助你完成心愿的。”
秦现微微笑，眼睛里有藏不住的爱意，他对萧文沁说：“谢谢你。”
萧文沁从秦现怀里钻出，从头上取了一把发簪，这把簪子是她平日里最爱的一把，她郑重地把这把发簪递到秦现手中：“我拿了你的画，如今把这把簪子给你，算是个念想吧。”
月光如轻纱笼罩在两人身上，这些话语，只有头顶的天空听了去，只有不肯睡去的夏蝉听了去，除此之外，再无一人知道两人之间秘密的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