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倇生产一事,被萧元怿认为是皇室的丑闻,下了死命令不得声张。那草草了事的葬礼和对夭折皇子的冷漠,令众人议论纷纷。可知晓内情的人总是三缄其口,好事者打听不出什么来。渐渐地,裴令倇这三个字便随着大雪消融于偌大的皇宫之中。
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所有人都太忙,忙于自己的人生。他人的生死,不过如过眼烟云,稍纵即逝罢了。
裴令仪不是没有起过疑心,因为整件事情太过离奇,可她找来阿玥问话时,却什么也问不出来。这个被她安排在扬安宫监视裴令倇的宫女,当夜似乎受到了惊吓,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孩子死了……小皇子死了……”
“没用的东西!”裴令仪怒斥。而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倚霞,早已在裴令倇出殡那日触棺而亡。皇后此番调查,只能一无所获,这让她对秦韫玉的怀疑又加深了几分。
已经过去的事情,总会被时光慢慢遗忘。一件事情在新年来临之际传遍了整个皇宫——远嫁坨合的萧文沁,一个月之后要回楚省亲。
“文沁要回来了。”秦韫玉这日在云罗宫里练琵琶,她信手弹了一曲,随意地对苏木说道。
“公主离宫已经快一年了。”苏木答道。
“也不知这些日子,她过得到底好不好。”秦韫玉的思绪回到立春那日,萧文沁正红色的裙摆飘扬在眼前,那个春光明媚的少女,到如今也不知变作了什么模样。
苏木滴水不漏地说道:“公主贵为皇后,日子自然过得舒心。”
秦韫玉见苏木如此,便让旁人都退了下去,又问道:“裴令倇可还好?”
“自打醒过来之后,总是萎靡着,怕是难以走出这丧子之痛。”苏木答道,“总得想个办法才是。”
“如今我又无法出宫,有些事情不能亲自操作。还得劳烦家里多多照看着,而且此事哥哥不宜出面。该怎么办呢?”
“这几日都是大小姐陪着她的,想着等她好些了,带她去祭拜一下亡灵。”
“这些事情只能麻烦姐姐了。”秦韫玉想了想,又问道:“她如今对裴家是个什么态度?”
“到底是姓裴,自然不会过分。”苏木点到即止。
秦韫玉叹口气:“裴家要杀她,而我救了她。可这救命之恩也抵不过生养的恩德。”
苏木道:“裴家培养她入宫为妃,不过视她如棋子。而你起码是真心待她。若她连这些都分不清,也太糊涂了。”
“其实我们也不要她做什么,只是让她讲出事情的真相罢了。此事还得靠姐姐多多费心了。”秦韫玉把裴令倇的事情暂时放到了一边,又问道:“这段时间公主应该有所收获了吧。”
“是。铁证如山,这一回李既明怕是在劫难逃了。”虽然苏木语气平静,可秦韫玉还是看到了她眼中凌厉的锋芒。
秦韫玉心中也是畅快,她想起李晏如那张冷艳的脸,想起李家这些年的圣眷隆重,想起曾经的兵荒马乱,笑意缓缓在脸上凝固,冰冷的杀意从眼底浮起,你们李家欠我的,这次让你们全部还清。
楚历永嘉十八年正月初三,身为坨合皇后的大楚护国公主萧文沁归来省亲。顶着这样贵重的身份,又正值新年,萧文沁归来之时可谓盛况空前。宫车过处,雷霆乍惊;马蹄踏至,尘土飞扬;华盖重重,遮天蔽日。帝后亲率文武百官自宫门口迎接,萧文沁所乘的凤辇一路前行,直到宫门口方才停下。萧文沁身着坨合皇后服制缓缓踏下马车,她头上纯金打造的十二花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衬得整个人光彩夺目、雍容华贵,与之前还是公主时的她简直判若两人。萧文沁就这样披着一身荣光走到萧元怿和裴令仪面前,裴令仪眯起眼睛,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终究还是长大了,变得与自己一样母仪天下,一样端庄自持。她不禁想当初若是让文漪去坨合,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白日里所有的流程都走了一遍,到了晚间,萧元怿在未央宫中设宴,为公主接风,后宫众妃嫔皆出席,一时间昭阳殿内语笑宴晏,热闹非凡。
帝后自然坐在上首,萧文沁如今是客,便坐在除帝后之外最尊的位置,余者皆按品阶坐了,就连萧文沁的生身母亲江婕妤,都只能坐在秦韫玉的后面。
秦韫玉坐在萧文沁的对面,她已得了消息,此时两人相视一笑,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萧文沁又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江婕妤,见江婕妤正一脸爱恋地看向自己,忙向母亲示意,自打回来,她还没有机会与母亲单独说上两句话。秦韫玉又将视线转向李晏如,只见她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地不知投向哪里。她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一扭头与秦韫玉的目光相触,秦韫玉嘴角轻轻一牵,饶有意趣地笑了,笑得李晏如心中十分不安。
这个晚上,注定着不平凡。
觥筹交错之间,歌舞升平之时,晚宴的气氛已经达到顶点。只见萧文沁含笑站起,施施然走至殿中央,说道:“女儿远嫁坨合,蒙沙加恩典,被册为皇后。荣宠之时未敢忘记自己首先是大楚的公主、父皇的女儿,其次才是坨合皇后。女儿深愧不曾在父皇跟前尽孝,所以此次归来,特意奉上大礼,还望父皇笑纳。”
萧元怿亦是含笑点头,问道:“难为你的孝心。”
只见萧文沁抬手示意一下,菖蒲和蓁儿捧着两个木托盘走进殿中。菖蒲手中的托盘上放的是一叠纸张,蓁儿手中托盘上放的是一张弓、一把弩并一支箭。
萧元怿不解,问道:“你这是何意?”
萧文沁嘴角一牵,扬声说道:“父皇,女儿这次要为国除奸,为我大楚清除一个卖国贼!”
话音未落,殿里突然安静下来,众人皆未料到今夜竟会有如此之事,皆凝神屏气,看萧文沁意欲为何。
不论萧文沁为的什么,但定不是好事,裴令仪又不好出言阻止,只能柔声劝萧元怿说:“公主长途跋涉,怕是累了,不如大家都散了吧,公主有什么事,可以稍后再说。”
萧文沁不待萧元怿说话,她如今是坨合皇后,论身份地位裴令仪已经压制不住她,所以她依旧立在那里,继续说道:“儿臣此番要揭发李既明卖国求荣、私通敌国的罪证!父皇请看,这些信乃是李既明同沙加来往的信件,儿臣从沙加那里得来,绝无半点虚假,父皇可以将信上的笔迹进行比对。”
说道这里,菖蒲将那托盘中的东西呈至萧元怿面前,萧元怿伸手取来翻看着。
萧文沁又走至蓁儿身边,拿起那盘里的箭,托于掌心,说道:“父皇再看,这信上所说,李既明将我大楚的兵器贩卖给沙加,自己从中牟取暴利,儿臣猜想这些财务必然没有进入国库。而且,父皇你看,这里的弓、弩、箭均是儿臣从坨合的军营中获取的,它们的规格与我们军队所用武器的规格一致,且身上都有我国特殊的标志,所以这些武器是怎样落入坨合军营的,一目了然!”
“简直血口喷人!”李晏如倏然站起,厉声喝道:“皇上,臣妾父亲为国效忠,其忠心日月可鉴!公主如今身为坨合皇后,此番或许别有目的!请皇上明鉴!”她鲜少有这样激动失态的时候,可见萧文沁这次掀起了多大的波浪。
只见整个殿中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萧元怿身上。而萧元怿紧绷着脸,却没有丝毫表情,他用那双似怒非怒的眼睛看着萧文沁,一字一顿地问道:“这就是你给朕准备的大礼?”
“荀子云: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以持禄养交而已耳,国贼也。李既明此举以国之安危为自己谋取私利,内不足使一民,外不足使距难,肆意妄为、兴风作浪实乃国之大患!儿臣生于斯,长于斯,虽嫁与沙加,但坨合终究不是故土,儿臣身上流着的是大楚的血,父皇的生养之恩没齿难忘。儿臣依然愿意为大楚效忠。儿臣在坨合千辛万苦搜集到这些铁证,就是为了揭开李既明丑恶的面具,不能让父皇的江山被这样的奸人所害。”字字铿锵,萧文沁那瘦弱的身体里,此刻似乎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她站在那里,气势傲人,宛如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整个夜空。
这团火焰在殿中静静地燃烧着,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冷淡高傲的李晏如终于忍不住了,她疾步走到萧元怿面前,跪泣道:“皇上,公主一派胡言!臣妾父亲如何,皇上您是知道的呀!公主如此污蔑臣妾父亲,必是受了沙加蛊惑。”
萧文沁睥了一眼跪在自己身侧的李晏如,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她将那支箭掷到李晏如面前,说道:“李才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令尊大人干出如此丑事,岂是你三言两语便能推卸的?你自己看看那箭身上写的什么?这些证据都是我千辛万苦搜集而来的,你难道是在怀疑我吗?况且父皇英明,沙加就算蛊惑得了我,能蛊惑父皇吗?此事父皇定然有个英明的决策。”
萧元怿的脸黑得如殿外的夜空,他一言不发,但是他的手握成拳,秦韫玉可以清楚地看见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可以想象,他已经愤怒到极点了。
裴令仪还是希望息事宁人,见萧元怿不说话,便小声说道:“皇上……此事非同小可,必要好好调查一番才能下论断,单凭这些证据……怕是难以服众……”
“母后,你这话的意思也是在怀疑我吗?儿臣孤身一人嫁去坨合,每日如履薄冰,但心心念念的还是我大楚的江山不为奸贼所害,如今我费劲气力得来的铁证,却被你们三言两语否定,儿臣心中实在是失望!”萧文沁嫁去坨合将近一年,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她是一国皇后,她的肩上担着两国和平的重担。她倔强地站着,定要在今日得到一个答案。
如果不是李既明通敌,大楚何以会败于沙加,自己又何至背井离乡、远离故土的命运。萧文沁这次,不仅为了大楚,更是为了她自己,她定要出了这口气。
殿内的气氛紧张至极,站着的萧文沁满脸倔强,跪在地上的李晏如哀哀啜泣,裴令仪为难地看着萧元怿。而站在大楚权力巅峰的这个男人,此时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其他妃嫔,紧张如江婕妤,淡定如盛美人,想要说些什么,却也知道此时并没有自己说话的份。
“皇上,依臣妾所见,公主带回来的这些证据,已经足够了。您想想,我们国家的兵器,应该是严格管控的,不应出现在敌国军营之中。而据臣妾所知,李将军曾以军械短缺为由,找兵部多调了一批军械,如今只要查一查这多调的军械和坨合军队中出现的大楚军械的数量,便能知晓。”秦韫玉见众人皆沉默,她便不紧不慢地说道。
一语中的,萧文沁说道:“父皇,秦昭媛说得对,儿臣已经查出坨合所有我国军械的数量,儿臣愿意比对,请父皇成全。”
萧元怿的眉头轻轻皱起,他把王隽唤来,命道:“去把兵部库房的记录薄拿过来。”
王隽领命而去,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便回来了,将取来的记录亲自呈给萧元怿。
萧元怿依旧不语,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沉默,往往是最厉害的武器。忽然,纸张翻动的声音停了下来,萧元怿的眼睛定格在某一页,那拧得越来越紧的眉头让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你方才说,坨合军队中我国军械的数量是多少?”
“儿臣私底下查过,记录在案的那批军械,有弓一千张,弩八百台,弓箭五千只,盾牌一千张,矛一千支……”随着萧文沁掷地有声的字句,萧元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等萧文沁说完,他已经那本记录掷到地上,对着李晏如说:“你自己看!”
李晏如心中情况不妙,拿过那本记录一看,那白纸黑字瞬间化作黑白无常,要将李家带入地狱,从此万劫不复。她努力让颤抖的双手平静下来,磕头道:“皇上,所有罪过臣妾愿一人承担,还望皇上看着臣妾父亲为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他一命,请您责罚臣妾吧!”
“李才人,令尊犯下的过错,岂是你一人能承担得了的?而且令尊若真是君子,那便应该亲自承担责任,而不是靠女儿来顶罪!”萧文沁轻蔑一笑道。
萧元怿闭眼酝酿了一下情绪,声音没有丝毫起伏:“都散了吧。王隽,去把李既明找来,朕有话要问。”说罢,便起身而去,王隽跟在他身后,带走了那本记录和萧文沁所呈上的所有证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