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此行事,未免太过莽撞。”江婕妤在宫里教育着自己的女儿,“都是一国之母了,还这么不稳重!”
“你知道我在坨合过着怎么样的日子吗?我恨毒了李既明,若不是他,我怎么会去和亲?”萧文沁坐在母亲身边,眼里满满都是仇怨,“何况,母亲你的手……不也是李晏如害得吗?如今他自掘坟墓,我自然要送他一程。”
江婕妤无语,萧文沁又说,“母亲,你就是太软弱了,才会被李晏如如此欺凌。女儿在异国他乡孤苦伶仃的时候,才意识到,只要自己强大了,才不会被人欺负。”
“你变了,”江婕妤爱怜地看着萧文沁,“过去的你,根本不会伤人性命,李才人的死,你也有责任。”
“我不是变了,我是长大了。”萧文沁说,“那些推我入火坑的人,我会让他们比我更难受。父皇下令封了所有人的口,沙加不会知道我在这里干了些什么。母亲不用太担心。”
江婕妤叹口气,摸着自己残缺的手,又道:“沙加对你好吗?”
萧文沁冷淡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波澜,有层水雾渐渐从眼底浮起,“我到底是敌国公主,能好吗?”萧文沁亲自拉着母亲走到里间,一层一层地解下自己的衣物。那些藏在锦衣华服里的秘密,慢慢地展现在江婕妤眼前——萧文沁身上被衣服掩盖的地方,竟藏着许多伤痕,她的胸口有深深的齿印,她的背上有被鞭笞的伤痕。江婕妤用颤抖的指尖轻抚过这些新旧交叠的伤疤,声音也因气愤变了调:“都是沙加做的?!”
萧文沁默默地穿好衣服,点点头。
“禽兽!”江婕妤出离愤怒,难得地骂道。
“我身处如此境地,都是李既明造成的。若不是他暗通敌国,父皇怎么会输?怎么会给沙加求娶公主的机会?”
“我去向皇上求情,让他允许你回来。”江婕妤说道。
萧文沁泪眼婆娑,拉住了江婕妤:“母亲,这怎么可能呢。如今我已是坨合皇后,就算父皇要我回来,沙加又怎会放我走?如今我揭发李既明,让李家覆灭,已出了恶气。至于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江婕妤一听,有些着急:“那怎么行?虽然他是你的夫君,但他如何能这样对你?且不说你是我大楚的公主,坨合的皇后,就算是寻常百姓,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一切都会好吧。母亲,你放心,我能动得了李既明,也能摆脱现在的困境。”
“你要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能做没把握的事情。我看那日你大殿陈情,若不是秦昭媛替你说了一句,你该如何收场?”江婕妤又说。
“母亲放心,我有分寸。”萧文沁无限憧憬,“一切都会过去的。”
云罗宫中,秦韫玉坐在桌前,反复婆娑着那张李晏如的绝笔,里面的一字一句她都反复看过,这些冰冷的方块堆砌出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真相远比这纸上的云淡风轻来得更加残忍。不曾经历过的人,如何感同身受。
那一夜的刀光剑影又呈现在眼前,那血腥的气味令她永生难忘,她被婢女藏在在后花园的假山里,死死地咬住自己的胳膊,不让自己受惊出声。那些穷凶极恶的人,抱了斩草除根的目的,一点一点地在整个杨府搜寻着活人的痕迹,若不是母亲身边忠心的婢女带她悄悄潜入池塘里,以芦苇秆出气,加之夜色昏暗,她根本无法逃过一劫。从那以后,她对水有着深深的恐惧,她不愿再重复一次那样手足无措的绝望。她记得,等到一切归于平静,当那个婢女抱着她湿漉漉地跌跌撞撞地冲出杨府的时候,她是怎样的绝望和悲痛。她躲在婢女的怀里,不敢抬头回望,那血流成河的杨府,那死气沉沉的杨府,就这样烙印在她心口,随着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着,至死方休。
啪嗒,一滴眼泪滴在桌上,秦韫玉慌忙地拿手擦着。杨府被灭门的时候她没哭,被顾家下人发现的时候她没哭,顾家叔叔和秦家叔叔问话的时候她没哭,可现在,她居然哭了,这么多年来心里的苦痛、仇恨、不甘和思念交杂在一起,终于让她失了分寸。
苏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看见暗自垂泪的秦韫玉,唤道:“小姐……”
秦韫玉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抬手擦擦眼睛:“怎么了?”
“我见你独自在屋里呆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动静,过来看看。”苏木道,她看见了秦韫玉手中的信纸,“难为你了。”
秦韫玉摇摇头,“你想看看么?”
苏木道:“李晏如所知道的,或许也不是全部的内情。”
秦韫玉点点头,说得事不关己:“这是自然。就算是皇后,也未必知道得详细。如今李家没了,下一个,便是他们裴家了。”
“你打算怎么做?”苏木问道。
“李既明的事情已经了了,裴慎远,哼,他算是聪明的,急流勇退,让我想找他的茬都难。”秦韫玉不由自主地摩挲着手中的纸,说道,“这些陈年往事,总得寻个契机才能说出来。时机不到,也不能轻举妄动。不过……裴令佑已经死了,其他人还会远吗?我就是让裴慎远看着他的孩子,一个、一个地,死在他面前。”
苏木叹口气:“其实,终究还是裴慎远造下的孽。”
“我不管。我也要让他尝尝这痛不欲生的滋味。”秦韫玉语气如常,可在苏木听来,却是万般狠毒,“姐姐,你不恨吗?你本来青春貌美,又许得如意郎君,两情相悦。可裴慎远毁了你的幸福,毁了你的一切。你如今顶着伪装在我身边为奴为婢,你的心上人死了,你本该静好安稳的生活没了,你的青春你的幸福都被他一手葬送,你不恨吗?”
苏木垂眸:“在你身边,是我自愿的。”
“姐姐,我明白你的心意。我哥哥他泉下有知也会明白。可我们受了这么多苦,都走到这一步了,你切莫心软,你也知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我愿随你入宫,本意是想帮你和杨家洗冤。我不想我的夫君顶着大逆不道的罪名被万人唾弃,可你,你这不是洗冤。你这分明只是为了报仇。你想让裴家、李家的人都死绝了。可就算他们死了,你父亲你哥哥甚至整个杨家都还带着那样莫须有的罪名,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姐姐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这条路上,注定是要有人流血的。我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的。”
秦韫玉伸手拉过苏木的手,指尖轻划过苏木疏于保养的手指,她将脸靠上去,轻轻地说:“姐姐,你的这双手,根本不应该这般粗糙。你做出了这样大的牺牲,我又如何能让你的牺牲白白浪费呢。”
正在这时,阿琦冒冒失失地掀了帘子进来,口中道:“小主,公主来了。”一抬眼看见眼前这一幕,不禁愣了一下。
苏木马上将手抽出,轻斥道:“没规矩的东西!知道了,下去吧。”
阿琦忙行礼退出,暗暗纳罕,这苏木与秦韫玉的关系,当真不简单。
秦韫玉将东西好生收了,亲自带了苏木去宫门口迎接萧文沁。只见萧文沁疾步走来,看不出是喜是悲,身上环佩叮当,香风阵阵,秦韫玉见了,打趣道:“你如今当了皇后,愈发好看了。”
“好看有什么用,”萧文沁挽了秦韫玉的胳膊,“后日我便要启程回去了。今日特来看看你。我回宫到现在,竟是才得空过来。”
“无妨,如今你在风口浪尖上,低调一些倒好。”秦韫玉说道,“你这次回去,不知沙加会……”
“不打紧,沙加本就是利用李既明获取一些军中情报和军资罢了。如今两国无战事,李既明对他来说倒也无用。”萧文沁道,“你放心,我自是考虑到后果了的。”
秦韫玉莞尔一笑:“你真真是长大了。”
两人行至殿内,只见乳母抱了萧文澄在殿中玩耍,萧文沁一见,煞是喜欢,将幼妹揽入怀中,不断摩挲,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欢喜,她将一把赤金长命锁亲自挂在萧文澄的脖子上,笑道:“好妹妹,等你长大了,定要你父皇给你择个好人家。”
待乳母把萧文澄抱走了,萧文沁才敛了神色,命众人退了下去,偌大的殿内,只留下她和秦韫玉两人。萧文沁忽然正色问道:“你煞费苦心借我的手,想要干什么?”
秦韫玉猝不及防,没料到萧文沁竟如此问,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文沁道:“我入坨合,是你哥哥送亲。进入皇宫,里面有你秦家的死士接应。等我回来揭发李既明,是你帮腔。你想弄死李家,对吗?李晏如害你失去了第一个孩子,所以你恨毒了她,是不是?可纵使是她害死了你的孩子,跟李家有何关系,你非要至整个李家于死地?”
“你被李既明害得背井离乡,远离故土。你不恨他吗?”听完萧文沁的话,秦韫玉紧绷的身子略微松快了些,还好,她并不知道内情。
“我自是恨,我恨毒了他,那样的人根本不配为人臣子。所以我心甘情愿听从你哥哥的安排。”萧文沁道。
秦韫玉见她提到秦现,又说道:“我哥哥的心思,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是了解。他这么做也是为你。我相信你能明白他的心意。”
萧文沁原本严肃的脸有些松动,一抹淡红飞上她的脸颊:“可我已是坨合皇后。”
“皇后又如何?来日皇上灭了沙加,你便没有了后顾之忧。”秦韫玉浅浅地笑。
“父皇真的有此打算?”萧文沁问道。
“这是自然,只不过君王之间的博弈需要时间罢了。使你和亲也是权宜之计,皇上雄才大略,岂能让沙加那等小人欺负了去。你放心,来日皇上心愿达成,我哥哥定会向皇上求娶你。”秦韫玉又笑道,“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哥哥对哪个女子如此用心。”
萧文沁到底年轻,闻得秦韫玉如此说,早就抛却了方才的猜忌,恢复了往日无忧无虑的样子,她信手拈起桌上的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味道一点也没变。可惜我这次回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到这样的点心了。”
“你如今贵为皇后,还有什么吃不到的。”秦韫玉说道,“你身边的蓁儿,亦是楚国之人,若是想念了,命她做与你便是了。”
“说到蓁儿,也不知你们秦家从何处寻来的,若没有她,我在坨合可就寸步难行了。”
秦韫玉听了,抿嘴一笑,蓁儿是自己幼时的贴身婢女,昔日杨府刀山火海,便是蓁儿千方百计地带着自己逃过一劫。她本有些功夫在身,后来又受了秦府的训练成为杀手,现下她潜于坨合皇宫,一则为了保护萧文沁,二则是奉了秦府的命令搜集证据。“蓁儿十分可靠,你可以完全信任她。”秦韫玉也不说旁的,只是真心实意的告诉萧文沁这句话。
萧文沁也深知坨合的水深火热,重重地点点头。
两日后,萧文沁启程返回坨合,帝后仍亲自送出城外十里。萧元怿自打处理了李既明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萧文沁。此番相送,父女二人却也无甚话说,只是依礼罢了。裴令仪见皇帝兴意阑珊,也不便多说什么。整个队伍都显得尴尬且死气沉沉,全然没有当年送萧文沁和亲那般。萧文沁准备坐上马车之前,亲到萧元怿面前,言辞恳切地说道:“父皇,女儿心里明白您肯定有您的打算,只是此事事关国家,女儿不能坐视不管,望父亲见谅。女儿此去,再见不知何期,还望父皇母后珍重。”
萧元怿对于萧文沁挑战自己做皇帝的权威确是十分不悦,他心里又何尝不知道李既明的所作所为呢,若是萧文沁私下里与他说了,他便也能接受,可萧文沁,偏偏选了那样一个热闹的场面,平白让众人看了笑话。见此时萧文沁说出这番话语,萧元怿便也不好再苛责什么,便道:“你身为公主,为我大楚尽心竭力。大楚的子民不会忘了你的。”
萧文沁这才含泪上了马车。一路西行。身后诸多事,转头变成空。
她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山头上,有一玉树临风的男子正静静地目送她的离去。男子独自立在那里,衣袂飘飘,看到马蹄扬起的灰尘都落定了也不肯离去。身后有马蹄声渐行渐近,有人在他身后勒了马,可以听见马鼻的呼气声。人身响起,被风吹到他的耳边:“少爷,宫里来消息了。”
秦现这才回转过身,来人伏在地上,头也不抬地说道:“昭媛说她手中有李才人临死前亲手写就的血书一封。”
“血书里写了什么?”秦现问道。
“昭媛没说,只是说是咱们想要的东西。”来人回道。
秦现默然点头,而此时的他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李家覆灭,萧文沁回宫,令他的心里仿佛缺了一块。“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少爷……”来人有些踟蹰,“昭媛宫里还等着回话呢……”
“不打紧,明日在命人回话就是。”秦现说道。
来人策马而去,秦现转头,看向萧文沁离开的方向,一场戏已经落幕,一场戏又要上演。你我都是这戏中之人,身不由己,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