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一人,并不可怕。
那是她早已习惯的事情。独处时,她反而会感到无比的宁静与舒畅。再也不用绞尽脑汁去迎合他人,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被恶意歪曲。只有独处时的她,才是真实的她。
真正可怕的是,于茫茫人海中淘过万千流沙,却依然无人诉说。
那才是真正的孤独。置身于人群之中,却无一人交心。身边所有的那些友好的面孔,在她看来却是刺痛她最深的倒钩。他们一次又一次提醒着她,没有人会去抚慰她的伤痕,没有人会理解她的内心,甚至,没有人愿意去了解她的过去。
她不禁发出悲怆的质问声:
为什么这个世界要如此待我?!
世界却告诉她,是你错了。
对,是我错了。她想道。
我的内心最深处,有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躁动黑暗。
可我为了让大家能够接纳我,把这一切粉饰的如此之完美。
在别人眼里,我是纯洁的圣女,是傲人的战神。
在自己眼里,我是丑陋的魔鬼,是嗜血的疯子。
为了让别人不发现我的罪恶,我愈加努力地去扮演那个完美的圣女。如一颗水晶,完美无瑕,晶莹剔透,引得所有人啧啧称奇,捧在手心,当作稀世珍宝对待。只有我知道,我到底隐瞒了什么。我的那些肮脏,在我自己创造的光环下愈加地恶心,连我本人都不敢直视它。
待到我醒悟之时,我已然溺死在了自己的光环下。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一个高尚、纯净的圣人。我又怎样向他人说出口,说我是一个罪大恶极之人!他们一定会惊讶、恐惧、害怕,从此视我为怪物吧!
于是,我又开始粉饰自己,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对,所以,是我错了。我自己陷入了自己的死循环里。我给自己造了一圈高大的围墙,将自己困于其中。
呵……要是一开始我就是个恶人,那就不用表演的如此辛苦了吧!
当一个恶人……多好啊?!
“请享受无尽的黑暗与痛苦吧,祭司小姐。”
多么令人烦躁的声音啊。自己努力的一切,难道就活该付之东流吗?当善良之人所有的努力都注定化为灰烬时,这个世界就不会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了吧!
我已经将善良做到如此地步,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当一个极恶之人吧!
我要变得比所有恶更恶,然后将邪恶全部斩尽!
她的手中泛起圣光来,凝聚成一把锐利的战刃。但那光芒中掺杂着嗜血的渴望,狂躁地想要斩断眼前的一切活物。
她以为,在迈尔牺牲自己,就能够让所有的秘密全部埋葬在她的回忆之中。可她错了。
她终究不是圣人,她不甘心,她不能慷慨赴死。她在那一刻感到了对死亡深深的恐惧。现在死,还为时过早。
她要让仇人感受到她无尽的狂怒,她在那一刻发誓,一定会。
阿米诺身上的伤口飞速痊愈起来,从内里冒出的热气沸腾着,将身上的血液在瞬间蒸干。她手中的战刃混合着洁白的圣光与可怖的黑气,但两者却是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它们在这一刻都将矛头指向了同一个目标:阿米诺面前的黑影。
“我早该料到的。能够以肉身承受那道死亡光束的人,不会是正常人类。但这实在不可思议……”黑影有些不敢相信地喃喃道,“深渊污染处理部队ACS的副司令官,是个深渊生物……”
阿米诺只是啐了一口。
“这世界的真相,永远超乎你的想象。”
在救回阿米诺之后已经过了三天,兄弟两人和艾略特一起尽心尽力地照看着她,甚至米娅也放下了爱玩的心,经常地来关心她的身体状况。但她从来都没有睁开过双眼,就连一声梦呓都未曾发出过。
艾略特又用奇迹检查过两次她的身体状况,但结果是她的身体已经非常健康。或许,只是因为她的灵魂还不想面对这个世界,她才不想醒来。
兄弟二人想到了那天遇上的那个黑袍人对他们说的话:阿米诺不想要这个结局。死亡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苟且偷生。如果这是真的,那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居然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乎?
他们不知道,也无从猜测,只能焦虑地等待着。
这一天中午,霍恩又像平常一样坐在床边看护着阿米诺。他的脑中思绪万千,乱成一团乱麻。如今的谜团实在太多,搅得他的脑子根本转不起来。他有些烦躁,再看向阿米诺,却依然是那副冷冰冰毫无生气的面孔,他不禁更加烦躁起来。
这时,阿米诺的嘴唇忽然动了两下,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不……不要走……”
霍恩一下子精神了起来。这是这几天来阿米诺第一次对外界有了反应,可能是个好兆头。但阿米诺的额头上很快渗出滴滴答答的冷汗来,她的拳头紧握,青筋暴起,在床上痛苦地翻滚起来。霍恩急忙叫来其他三人,费尽力气才把阿米诺按住,不让她把自己撞死在床头。
“啊!!!”随着一声凄惨的叫声,阿米诺猛地坐起了身。她眼睛上的绷带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脸色惨白,像是做了一场恐怖的噩梦。
“阿米诺,你醒了!”霍恩有些惊喜地叫道。
阿米诺并没有理会他,而是将头扭向了他所在的位置,屏气凝神了好一会,随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又垮了下来,小声道:“呵……原来,不是你……”
她的声音很小,再加上刚醒来口齿模糊,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听清。她并没有在意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而是继续喃喃自语:“真像啊……灵魂的味道……”
阿维莱斯看阿米诺脸色苍白,上前关心道:“阿米诺,你脸色不好,要不还是先躺着吧。”
阿米诺根本没有理他的意思,把铺盖一掀站了起来。她的眼睛上还蒙着厚厚的绷带,看不见东西,但她精确地一把抓住了放在她床边的佩刀,就像是能感觉到它一样。她把刀重新握在手中,迈开步子就要往门口走。
“等等,你的身体还很虚弱,我们这里比较安全,你得再休息一会……”霍恩拉住她的右手手腕劝道。
“为什么要救我?”阿米诺反问道。
“这……”霍恩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因为你在迈尔救了我们的命,所以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阿米诺听了,却忽然牙关紧咬,胸膛上下起伏,愤恨地说道:“对,我知道!接下来你们是不是还要说,我是多么的善良,多么的无私?!够了,我已经听够了这些无谓的鼓励了。”
她厌恶地把霍恩的手一把甩开,扶住刀柄,作出一个警戒的姿势。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暴躁,一时间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站在三人背后的米娅怯生生地开口:“好人姐姐,别生气了……米娅还想谢谢你……”
“好人……切。”阿米诺愤怒的神情松动了一下,语气略微变得平缓了一些,“我不是好人,从来都不是。”
“阿米诺,教会里的大家都很尊敬你,他们还盼望着你能够回去……”霍恩说道。
“不必再提教会。他们尊敬的人是个假的阿米诺,我不再属于教会,教会也不认识我。”
“可是……”
“没有可是!”阿米诺厉声喝道,“我骗了你们所有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只为了隐藏我过去的不堪!这样的我,绝对不会有人尊敬!”
她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向教会所有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我的魔法回路从来都没有毁坏过——因为我没有魔法回路!我只能用药水驱动魔法,因为——”
她将佩刀刀柄顶在自己的胸口,指向自己,歇斯底里般地吼道:“因为我有灵核,我是深渊生物!”
“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在所有普通人的眼中,深渊生物是绝对邪恶的存在,是无脑的僵尸,是和理智搭不上边的东西。再怎么说,深渊生物又怎么可能去剿灭自己的同胞?他们面前的,可是曾经的ACS部队副司令官啊。如果这是事实的话,她究竟为什么要以深渊之躯,来对抗深渊?
阿米诺并没有给众人喘息的时间,接着说了下去:“我不想去回忆我那不堪的过去,那过去实在太过痛苦,只是碰触一下就撕心裂肺般的痛!但我总是在梦里,梦见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梦见人们离我而去,梦见我一直在追逐那个追不到的他!那一定是我以前的所作所为吧?一定是我作恶太多,才招此惩罚吧?”
“我本以为,在月神教会里能够找到答案,能够为我自己赎罪。可我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地付诸东流,伊芙琳也好,巴特也好,林波也好,最后全都被毁灭了。善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余地,没有。这是这个世界给我的惨痛教训。”
“你们不用再跟着我了,我的热情已经燃尽了。既然善良不能对抗邪恶,就让我解放我嗜血的本性吧!唯有邪恶自己,才能对抗邪恶。”
阿米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在短短的几段话里,把自己从前所有的心魔全部一吐为快了。她忽然感觉到全身无比的畅快,卸下了千斤的重担。她终于不用再伪装了,她就是一个以杀戮为乐的怪物,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她能感觉到众人陷入了恐怖的寂静,他们现在面对的不是一名善良纯洁的圣女,而是一个邪恶堕落的怪物。但她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的快乐,单纯的快乐。
是吧,是吧,你们就该在我深渊的力量面前颤抖,而不是我拼了命地去讨好你们!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嗜血的邪魅笑容:“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丑恶的世界,所以我才划瞎了自己的眼睛。没有了眼睛,我才不会被善良的表象所累,才能够真正地去斩杀邪恶。别再想劝说我了,我不是你们想要的那个阿米诺,我只是个怪物,仅此而已。”
“阿米诺,我们绝对不会……”
“够了,这不是你们的错。”阿米诺冷酷的声音打断了霍恩的劝说,“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错。我把自己的内心封死了,没有人能够进的来。别再跟着我,在我左右的人,最终都将堕入无边地狱。”
阿米诺说完,拔腿就走,兄弟二人和艾略特一路追出屋外,但阿米诺似乎去意已决,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阿米诺,是你写了那封信,让我们来辛特兰寻找深渊传送门啊!你现在,真的忘记了吗?”霍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朝阿米诺问道。
阿米诺一开始并没有理睬他,但当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阿米诺忽然脸色大变,坚冰下的面孔爆发出了火山般的愤怒。她右手猛地朝后一挥,一团黑雾瞬间凝结成三把利剑,朝着霍恩的脑袋飞来!
“咔嚓!”
那剑实在太快,仿佛幻影一闪而过,在场所有人只听见一声脆响,顿时大吃一惊,朝霍恩看去。
但他并没有受伤。在他背后的不远处,一棵矮树上静静地插着三把黑色的碎片,随风飘散。他本人也惊出一身冷汗,呆在了原地。
“我从来没忘记过。我此行,也正是这个目的。”阿米诺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但我不允许任何人再接近我,我会一个人,为了自己的愿景,战斗到死。”
“比起一个人的孤独,我更害怕他人的背叛。”
说完,阿米诺将衣袖一甩,朝前洒出一股呛人的浓烟,所有人一下子被迷住了眼,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早已不在那里了。
“阿米诺,等……!该死!”
霍恩朝前猛冲几步却抓了个空,懊恼地扶着额头,一脸沮丧。
“她去意已决了……”艾略特脸色凝重地说道,“不过至少她应该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阿维莱斯紧锁眉头:“可恶,本来以为阿米诺能给我们指一条路的。现在这样,我们接下来究竟要去哪里?辛特兰王城这么大,我们不可能把所有地方翻个遍的。”
“你们刚才说,要找深渊传送门,是吗?”艾略特插嘴道,“不得不说,很危险的想法。”
“具体来说,是开启传送门所需的材料。我们必须复现辛特兰学者曾经打开的传送门,才能够知晓深渊的秘密,拯救这个破碎的世界。”
艾略特听完这番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思考了一阵后说道:“我在这里调查了几年,勉强算是有点头绪。我并不知道是否正确,也许可以作为一点参考。”
阿维莱斯和霍恩点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在王城外不远的地方有个挖掘场,我在调查的过程中翻找到过关于那里的文件。那里似乎是灾变发生前,最强大的辛德家族的遗址。”
“辛德家族?那是大英雄洛德的家族。”
“正是。那里埋藏着许多抵御深渊的秘宝,而且,辛特兰已经挖掘出了一部分。我怀疑那个遗址和辛特兰的灭亡有关。也许正是因为深渊发现了其中埋藏的力量。才急切地要把辛特兰斩草除根。只是最近……”
“最近什么?”霍恩焦急地问道。
“几个月前,遗址那里突然出现了一群黑袍人,在附近扎了营地。他们自称圣灵教派,而且对其他异教徒怀有相当的恶意,无所不用其极。我怀疑他们是来发掘遗迹里的古代秘宝的,我们必须抢先他们一步。”
“意思是,我们要一起去遗迹?”
“不……我很抱歉,现在我脱不开身。”艾略特摇摇头,“米娅最近……又在做那些梦了。”
“嗯?什么梦?”霍恩隐隐感觉有些不对。
“说来话长,而且你们可能听不太懂。”艾略特谈到这件事情,顿时皱紧了眉头,“简单来说,她的灵魂似乎有些不安定,想要脱壳而出。我一直在尝试抑制这种情况,但收效甚微。这次她的情况更严重了,如果没有我的话,我怕她会……”
阿维莱斯叹了口气,有些沮丧:“看来我们是得自己行动了。”
艾略特看出了阿维莱斯的情绪,示意他稍安勿躁,回房间里拿出一张地图:“虽然我不能去,但我之前绘制的这张地图应该可以帮你们不少忙。看,我把圣灵教派的营地地点都标上了,绕着走应该不会被发现。至于遗迹里面的话,我只探索了前半部分,陷阱之类的我都标出来了,后面一部分还需要你们来完成。”
阿维莱斯看了看地图,上面几乎把所有地点详尽地标注了出来,地形绘制也一目了然,有些地标甚至有简洁的手绘图标,他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
“嗯……这份地图很完备。”阿维莱斯说着接过地图,“希望我们能在那里找到线索。”
“碰到处理不了的情况就回来吧,没必要和他们硬碰硬。”艾略特提醒道,“等我这几天让米娅稳定下来,我会和你们一起再去一趟的。”
阿维莱斯和霍恩对视了一眼,都认为这个选择还算靠谱。
“好,那我们就先去探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