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昼出夜伏动物,晚上就特么应该躺着睡觉,天大的事天亮再说,野利火树知道自己错了,错的厉害,他以为八九百里的距离不是很远,他以为轻骑兵一天跑个二三百里很轻松,白天顺着大路跑当然轻松,晚上呢?山间小路呢?
三千最精壮的族人,五千多匹马,目标太大了,他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这次行军的难度。首先三千人里超过八成的人晚上根本看不见东西,人闭着眼睛是走不快的。其次为了隐匿行踪他不敢走大路,只能绕着圈子走小路,有很多地方根本不能骑马,有时候饶了一天可能就只有大路的五里地,不能这么走下去了。当他下令在这个村子里休息一天的时候,狼崽子们发出了一阵欢呼。
野利火树叫来了族里的几个千夫长,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火树,不能这么走下去了,我不管你要去哪,反正不能这么走了,从进入宋境到现在,咱们折了十七个崽子,五十多匹马了,其他人也都疲惫不堪。再这么下去,等你走到地方,还能有多少人有力气拿刀子?”说话的是族里的老千夫长,是野利旺荣的拜把子兄弟。十七个崽子有的是被宋人拿叉子戳死的,有的是吃坏了东西,还有的是晚上马绊倒了被马压断腿的,无论是病了还是伤了,都只能送他们上路,不能让他们耽误行程,也没有多余的人留下照顾他们,刀子捅进他们胸口的时候他们很平静,他们知道病了和伤了的后果。
另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说道:“宋人早晚会发现我们的,然后围过来把我们吞掉,一路上我们屠了四个村子,五千多匹马的踪迹也太明显,火树,你无论要去哪都必须快点了”。
火树点点头说道:“使也的话有道理,我们路上耽误的时间越长,被发现和包围的几率就越大”。喝了口水又继续说道:“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后面的没必要再晚上绕小路了,我想一路冲过去,在宋人没反应过来之前把事做完,然后我们就回去”。
使也,也就是那个三十多岁的千夫长不满的道:“火树,都这时候了你还不告诉我们你要去哪吗?”他搞不懂,都是一个神灵的崽子,有什么不能说的?
火树说道:“以前没告诉你们,是怕有人落到宋人手里泄露了,现在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们要去庆州,杀进去,抢东西,烧了它!”
庆州是整个陕西路的交通枢纽,几乎所有在西北的客商都会在那中转,有山一样的财货。重要的是那里防备松懈,城里只有一千厢军五百乡兵,只要冲进去杀散了他们就能放肆抢一把,然后跑回来。
使也皱着眉说道:“火树,太冒险了,如果我们路上被大队宋兵发现了,如果庆州那边兵马调动增了兵,即使不增兵就算庆州有了防备我们也打不下来”。
是的,别说三千轻骑兵,就算是有攻城器械也打不下来,跟宋人打了好几年了,只打下过几个寨子,攻城不是夏人擅长的。
三千轻骑兵跑到深入边境近千里的地方攻打大城,这不是疯狂,这是疯了。
就算是把庆州挪到边境上,不死个万把人也打不下来。三千轻骑兵?
使也说的没错,他们如果在宋境撞到大队宋军就完蛋了。
如果他们跑到庆州的时候,忽然发现庆州刚调过来几千兵马也完蛋了。
即使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庆州了,人家把城门一关你怎么办?人家只需要守个五七天,就会有无边无际的援军围过来,那时候他们依然完蛋。
火树没有疯,他满怀信心的说道:“不会有这种可能的,这个时间宋人不可能有大队调动,马上收麦子了,他们不会动。庆州从来没有被攻打过,那里的宋兵松懈,我们不用爬城墙攻城,我在那里安排了内应,只要我们走到那里,他们就会打开城门放我们进去”。
老千夫长说道:“如果你的内应被察觉了怎么办?宋人发现了我们关了城门,三五十个内应是打不下城门的”。
火树神色坚定的说道:“所以我们从明天开始就不用顾及行踪了,能冲就冲,不能冲就绕,用最快的时间跑到庆州去!”
老千夫长问道:“火树要知道,每个宋人的堡子都会点燃烽火,每个寨子都会向他们的上司报信,我怕等我们冲到庆州的时候人家早就做好准备等着我们了”,说罢咬咬牙又说道:“我不能领着我的崽子们送死,要疯你自己疯吧,我带他们回去”说罢起身就走。
火树笑着喊道:“叔,你这是干嘛?这么大岁数了,性子怎么还是还这么急,我还没说完呢”说着下炕亲热的搂住老千夫长的肩膀。
老千夫长回头劝道:“火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不想拆你的台,可你这太冒险了,一个不好崽子们都要折在这里,让我回去怎么跟你爹交代?”由不得他不慎重,野利一族年轻一辈的精英都在这里了。
火树犹豫了一下,笑道:“罢了,听叔的,咱们明天往回走,沿路找几个富裕的宋人村子烧了,拉了东西回去”。说着话把老千夫长按到了板凳上。
老千夫长道:“火树啊,你还年轻,不知道打仗打的是什么,打的是谨慎啊,只要小崽子们在,下次再打就是了,万万不能行险,一次都不能……呃!”
火树紧紧掐住老千夫长的脖子,面色铁青,一字一句的说道:“叔,你老了,让我们年轻的崽子来吧!”
使也抱住老千夫长,等着他回归神灵,另一个千夫长目瞪口呆的看着,一动不动。
等确定老千夫长死透了,火树慢慢把他抱起来放到了炕上,把被子蒙了,回头说道:“老千夫长突然犯了急病回归天国了”。
使也和另一个千夫长重重点头。
野利火树重新坐下说道:“今晚不走了,好好睡一晚,明早开始顺着大路冲”,看眼前二人没什么意见,又继续说道:“我带着人前面跑,使也你带你的千人队撒开了截杀宋人报信的信使,不惜代价!”。他只能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最好的兄弟,给别人他不放心。
使也和另一个千夫长下去安排了,必须要早做安排,他们必须要在宋朝反应过来之前做完事,然后再跑回去,火树已经通知了庆州的细作,让他们招集所有人手做好准备,有很多都是已经潜伏在宋境多年的老细作,这次以后野利一族在宋境就没人了,成了他们会死一部分,剩下的跟着回去,败了他们都会死。
野利火树看着他俩出去,爬到炕上挨着老千夫长坐下,拉起他的手,老千夫长的手依然温热而粗砺,就像火树小时候他教他骑马拿刀时一样。
“叔,别怪我”,有眼泪流出来,火树的声音有些哽咽,“父亲来信了,火乞死了,不明不白,周围的部族野狗一样撕咬我们,我姐姐被陛下训斥幽禁了,那些野狗都在等陛下废了她的后位,然后他们就会无所顾忌的冲上来把我们撕碎。父亲说哪怕我们三千人都死光了,也要在宋境闹出足够大的动静,这样才能让陛下舍不得放弃野利氏,叔,我不敢跟你说这些,你若是知道火乞死了你会发疯,你会带着你的崽子回去报仇,所以我只能送你走,叔,别怪我”。
外面跑进来一个侍卫送来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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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对着头站在那里,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对面坐着那个他最敬重的人,就是这个老人把他从一个小都头提拔成一方大将,教他道理,给他挡风遮雨。
范仲淹看着他,开口问道:“你是想叫我把木子留在西北帮你?你为什么不自己做?”
狄青低着头嘴巴蠕动几下小声说道:“大牛听刘四的,刘四不愿从军,木子……”,他不怕在恩相面前丢脸,他一直认为没必要。
范仲淹哼了一声道:“所以你就没招揽木子,狄将军也是要脸面啊”。
狄青腆着脸说道:“卑职在府衙跪了一天没能给焦用求下情来,委实没脸面强留他们”,狄青确实没脸开口强留,自己连义兄都保不住,怎么有底气去强留别人?
范仲淹道:“你啊,唉!”,叹了口气又说道:“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要脸面,凡事讲规矩,近几年我发现自己错了,凡事讲规矩没错,可总是死守着规矩是做不成事的”。
狄青请教道:“恩相的意思,我当时应该怎么做?”
范相公道:“焦用的事你无论怎么做,都比跪在那里哭强,连自己的义兄都保不住,让下面的军卒如何看你?谁还会跟着你卖死力?”
狄青犹豫着道:“那观察使要杀焦用,卑职不敢闹事,怕朝廷说武人跋扈”。
范仲淹被气笑了,说道:“你跪在那里哭,朝里也一样说你跋扈,汉臣,你是去年陛下亲自封的大将,若是不跋扈,你待如何?”
狄青无言以对。没错,朝堂里认定了武人跋扈,武人贪财。所有的老大人都认为嚣张跋扈贪财好色就是武人的标签。而他狄青是陛下亲口御封的将军,是百分百的纯种武人,所以你狄青就必定要跋扈要贪财好色。你跪着做狗就是别走企图,就是虚伪,就是别有用心。
范仲淹看他明白了,又继续说道:“幸亏木子使了手段把焦用保下来了,对你倒是没什么坏处,还落下个义气的名声,只是不知道他如何说动的韩琦,竟然让他心满意足的走了”,狄青只知道木子去找张三他们找百姓聚在衙门口喊话,再就是木子进了衙门,其他的知道的不多,但是范仲淹知道韩琦的脾气,紧靠百姓闹事韩琦不会屈服的。
狄青又问道:“那恩相以为,救出焦用以后我该怎么做?”
范仲淹道:“救出焦用了,你若真心想让木子他们帮你,你就该死拉活拽不松手,甚至绑他过来也行”。
狄青愕然道:“这……恩相,青的脸面倒是不打紧,只是这不合规矩啊”。
死拽着不松手,你不跟我走我就死给你看,还不行就干脆绑票。范仲淹的话确实把狄青惊到了,他没想到恩相会说出这种主意。
范仲淹反问道:“你能在韩琦面前跪下哭,为什么不能在木子和刘四面前跪下哭?既使他们还是不同意,你干脆把他们都绑来,然后把事情都推给我,会怎样?”
会怎样?那现在木子他们都会在这里,一个都跑不了。
狄青懊恼的一拍大腿,道:“当日卑职就该跪下撒泼,赖着他们来,刘四是个义气性子,必然会答应的,刘四和大牛来了,我再去求木子,定然就成了。再把刘四的亲眷接来,他们就死心塌地在西北效力了”,又不好意思的说道:“倘若他们还不答应,我就让人把木子和清清姑娘抢了就跑,刘四和大牛必然跟着来,恩相有所不知,木子对那歌女视若珍宝,卑职只要赶着马车便跑,那木子一准跟着,刘四和大牛便成了。只是到时候推给恩相,恩相怕有麻烦”。
不得不说,当守规矩的人要不守规矩,破坏力会更大。狄青看得很准,木子没有家人,清清就是他唯一的家人,如果狄青真的耍无赖赶着马车跑了,木子只能乖乖的跟着来,刘四和大牛也只能跟着来。
范仲淹笑道:“这点麻烦是麻烦吗?老夫抗不起这点小事吗?”
调动几个禁军兵卒对于范相公来说当然不算事,别说调动,杀几个都屁事没有。
狄青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拱手道:“恩相稍待,卑职连夜回去把人抢来,到时候劳烦恩相出个文书”,说罢就要走。
范仲淹道:“已经晚了!”
狄青自信道:“卑职不要脸面,也不用求,只需把那歌女装到车上拉了就走,木子就会乖乖的跟来”。黑化的狄青已经彻底不打算要脸了。
范仲淹解释道:“木子为大牛与你肉搏,为焦用彻夜奔走,视歌女为珍宝,这种人重情义,只要施之以情便能得他相助,你能看到,张庆看不到吗?这次以后张庆必然对木子大加笼络让他效力,庆州城外你若厚了脸皮便成了,现在再去做却晚了,”说罢拿起一张文书丢在狄青面前道:“刚收到的公文,张庆要去宁边寨交接,现在怕是快要到了”。
狄青懊恼不已,说道:“这张庆如此着急,必然是要带木子回京,那时怕是就难了”,他不怕张庆,他怕的是张庆他爹张老相公,张庆回去了,像长老相公这种老狐狸,笼络个没根没底的木子简直玩一样,他这种武夫都能想到无数种手段,比如安排官职,送房子送女人送银子,到时候木子就会死心塌地的给他张家效力,老张家有什么难处木子当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了。
范仲淹笑道:“就凭他张士逊跟我抢人?我老夫已经给东京好友去信,只要张庆一回京,木子立刻升虞候,刘四和大牛升指挥,立刻来陕西效力”。
狄青低头想了一会儿,叹道:“恩相,卑职服了!”
无论怎么说,木子现在是张庆麾下,狄青去抢人天然就理亏,庆州城外趁热拐跑了就罢了,现在跑人家大营里去抢就是两回事了,更别说这几天张庆肯定会对木子大加笼络了。
回京后就不一样了,回了京木子的差事就完成了,原则上跟张庆就没关系了。这里就有一个时间差,张庆回京张老相公必然要先顾儿子,轮不到木子。这时候立刻下手拿下,给木子刘四和大牛三人封官派回来,生米煮成熟饭,等张老相公知道了,三个人都在来西北的路上了。什么?你说你们不想当官要回乡?你们拿朝廷军令当什么了?
狄青真服了,这才是老辣的釜底抽薪。
范仲淹叹道:“老夫是看人才难得,不忍他在汴梁的染缸里污了,此人最妙的是事情做成了,各方都满意,正是你的良助啊”。
狄青是良将,但其他方面太弱,虽然在成长,但他官职太高成长的太慢,需要有人帮他看着周围和身后,需要有人能在关键时候帮他一把,木子能以草民身份救焦用的性命,证明他有这个能力。
狄青忽然忧虑道:“刘四和大牛本来在军中多年,又是是禁军都头,提个指挥使自然不在话下,只是木子提军中虞候能成吗?”
范仲淹笑道:“张庆给老相公的家信里写了两句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老相公爱子心切拿出来炫耀,有人当场怀疑是他人所做,张相公拿出儿子书信,原来上面写的是与士卒木子喝酒,得诗两句。在京里传为笑谈”。
狄青惊问道:“从未听木子提起此事,观其言行是识字的,不想竟然能作诗”。
范仲淹道:“在场别无他人,张庆的文采我是知道的,不可能有此等文采,木子不喜贪功,军中缺柴的事不也把功劳推给张庆了吗?张庆在家信中写的是得诗两句,还特意提到木子,所料不差必定是木子做了诗送与张庆的”。
狄青笑道:“不曾想木子还是个才子,如此提个虞候自然无碍了”。
其实狄青多虑了,范相公的好友自然不是普通人,大宋的虞候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提拔个军中虞候又不是什么正式文官,没人会因为这种小事反对一个大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