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懒洋洋的还没升起来,只是把东北边的天空染成红黄灰三色交织的斑斓色彩。整个毕郢塬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昨天半夜里,好不容易下了一场畅快淋漓的雷阵雨,让饱受连日酷暑的人们,终于感到凉快了,大都沉睡在香甜的梦乡里。
晨雾中,土黄色的城堡静静地盘踞在这毕郢塬的最高处,默默地守护着这一片安静的土地。它南边的寺庙也没像往常一样,按时敲响诵经的晨钟。难得有这么一个安静、凉爽的清晨,为什么要打搅人们的梦乡呢?
忽然,一阵急促而响亮的马蹄声打破了这难得的安静。憋着一泡尿不愿起床的小和尚觉远,被吵得睡不着了。气得他嘴里骂着娘,一骨碌爬了起来。他精着身子,推开禅房临着官道的大窗户,站在窗台上一边向官道上撒着尿,一边伸着脖子顺着马蹄声的方向望去。
只见官道上,由南向北飞奔而来两匹飞骑。眨眼间,那两匹飞骑已经到了寺庙南墙。
看着就要到了,骑马的两个人“吁--”的一声勒住缰绳,放慢了速度。没等觉远撒完尿,他们就到了禅房窗户跟前。走在前头那人看到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和尚站在窗台上撒尿,便笑着骂道:“你个碎怂(碎怂是关中人对小孩的一种戏称,有轻蔑的意思。碎为小的意思。),尿得蛮远!把路都挡住了!”
觉远一看这两人都是骑着红色大马,身穿青色官服,腰跨佩刀,三十来岁模样,面相和善,便肆意地回骂道:“碎爷我就是尿得再高再远,也挡不住你两个吃屎的路。”骂完便嘿嘿地笑了起来。
那人没想到觉远这么大的胆子,就故意把眼睛一瞪,大声地喝道:“你这碎怂还是个和尚呢!咋没一点儿规矩?你师父平时咋教你念的经?”
另外一个骑马人在一边笑着说:“估计他师父也不是个啥好东西!”
觉远一听他骂自己的师父,当时急了,大声喊道:“你不要胡说!我是我,我师父是我师父。我师父他是个大好人!”
这时就听见他身后一个洪亮的声音问道:“觉远,你又和人家谁吵架呢?”
两人一看,只见觉远身后站着身着短袖僧衣的和尚。觉远回头一看,吓得当时变了脸色,尿也净了,怯怯地叫声:“师父!”赶紧从窗台下到炕上,站在那儿不敢动了。
这和尚四十多岁的样子,相貌堂堂。看见窗外是两个骑马的官员,当即双手合十,微微低头,高颂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慧能这厢有礼了!小徒顽皮,还请两位海涵!”
先前那个官员笑着说:“你这徒弟确实顽皮。我今儿个先进堡子去办事,回头再来打搅高僧。”说完催马走了。
看着两人走了,慧能伸手轻轻扇了觉远一巴掌,骂道:“你个小东西!整天净给我惹事!县尉你也敢惹?”
觉远嬉皮笑脸的问道:“师父,你们认识?”
慧能叹了口气说:“认识个屁!我认得他们,他们不认得我。上个月在刘县令家里做法事时见过。前头那个是县尉董如海,后边那个佐史李云鹏。”(唐代县尉,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局长。佐史是县尉副手。)
董如海和李云鹏过了寺庙大约二十几丈路,就到了土堡南城门。这时南城门还紧闭着。李云鹏嘴里嘟囔着:“这都啥时候了?咋还关着城门?城门楼子上也没个人影。”
董如海笑了:“唉,这小堡子不能和咸阳城比,一般开的都比较晚。再说了,一连热了十几天了,好不容易下场透雨,凉快了,还不多睡一会儿?咱们不是有急事,肯定也在睡觉。行了,别埋怨了,喊门!”
李云鹏笑了笑,用力清了一下嗓子,高声喊道:“城楼上的人听着,咸阳县府董县尉到了!赶紧把城门打开!”
他的话音一落,就听见城楼上踢里窟通的一阵子乱响。等了一小会儿,只见城墙垛口探出一个人来,露着半个身子。两人一看,那人竟然光着上身,连军服都没穿。那人问道:“你说啥?县尉来了?真的假的?鱼符亮一下。(鱼符是唐代朝廷发给官员证明身份的牌子,外形似鱼)”
李云鹏把自己的鱼符摘下来,晃了一下就放下了。那人喊道:“你慢点。胡晃悠啥呢?谁能看清?你们两个人都把鱼符举起来,往我跟前走。站那么远,我看不清。”
李云鹏火了,骂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们如此无礼?”
那人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慢悠悠地说:“不给看呀?算了!反正离开城门还有半个时辰。你们要等,就慢慢地等着。爷,我睡觉去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李云鹏第一次上毕郢塬,来到土堡,没想到这里的人竟然对官员如此不敬。刚才是那个小和尚,现在又是这个守卫,气得他七窍生烟。他刚要发作,董如海用马鞭碰了一下他,示意他不要说话。董如海带着调侃的口气,大声向城上喊道:“哎呀,你这人,官不大,脾气还挺大?好了,你这下看清了。”说完催马向前,摘下鱼符高举着。李云鹏没有办法,只好也跟着他催马向前,高举着鱼符。
那人这才趴着城墙垛口伸出脑袋仔细观看。等他看清鱼符后,大叫一声:“哎呀,我的爷呀!真是县尉驾到了。你们等着,我这就叫人开门。”他转身冲着里面喊道:“我说你们几个狗X的,赶紧点。董县尉来了!你,去报告李校尉,你们几个跟我下城墙开门。”
在等着他们开门的时候,董如海笑着对李云鹏说:“云鹏,你刚来咸阳不久,不知底细。这堡子里的人,咱们惹不起。”
李云鹏愣住了:“为啥?”
董如海说:“等办完这趟差事,我慢慢给你说。”
不大一会儿,就听见吱呀呀的声响,厚实笨重的城门打开了。董如海和李云鹏看到门口这四个士兵,当时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只见这四个士兵衣衫不整,手持长矛。刚才在城墙上的那个年龄大点儿,有个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光着膀子,下身穿着黑色的大裆裤,光着脚丫。另外三个年纪要小一点,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这三人有光着膀子的,有穿长袍的,有上身穿军服、下身穿衬裤的。
这哪儿像是守卫堡子的士兵呀?唉,也难怪,这些府兵,平时在家种地,战时才拿起武器。如此不注重军容,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个年龄大一点儿的,满脸堆笑地对董如海说:“董县尉驾到,有失远迎!我是今天当值的火长苏怀祥。(火是唐代军队最小编制。每火编制十人,首领叫火长。)请董县尉进堡。”说完一挥手,有两个人赶紧跑过来,一人牵着一匹马的缰绳,引着董如海和李云鹏进了土堡。
李云鹏边走边想:“哎呀,就这些人,咋能放在土堡当守卫呢?”
董如海却面带笑容,和那个火长苏怀祥有说有笑,聊得像个老熟人一样。
这土堡位于肖河南岸边的高坡上。城北是肖河渡口,叫做易渡。城堡向南是直通咸阳的官道。这条道,是渭北台塬地带进入咸阳城的一个便捷道,所以特意在此修筑城堡,专门派军队驻守。城堡不大,南北长半里,东西长一里。只有南北两个城门,分为南北两街。南街住的是陈姓家族,北街住的是苏姓家族。
进了堡子,沿着大道走到南街十字,往东一转,走了二十几步,在一座宅院门口停了下来。这是土堡驻军首领的官廨。这宅院门口种着一棵大槐树,树干有一搂粗。树冠巨大,遮住门前空地,十分凉爽。只见宅门门匾上刻着三个黑底白字:“旅帅府”。
他们刚下马,就看见从宅院里走出好几个人来。
为首的一个,身材魁伟,身穿浅绿色军服。看到他的军服,李云鹏当时心里一愣:这土堡驻军首领只是旅帅,最多和董如海平级,都是八品,怎么会是个正七品的校尉?
那人双手抱拳,笑着说:“哎呀,原来是如海贤弟。我们一年多都没见了,今天是啥风把你给吹来了?快里面请。”
董如海赶紧抱拳回礼,大声说:“李校尉,一年多不见,一向可好呀?”
两人亲热地手拉手转身进了宅院。
到了前堂,主客落座后,婢女杏娘端上凉茶,便站在一边了。
董如海对李云鹏说:“云鹏,来见过李刚烈校尉。李校尉,这是佐史李云鹏,也是我的义弟。”
李云鹏赶紧起身,深施一礼,说道:“小的李云鹏见过李校尉。”
李刚烈哈哈大笑:“免礼免礼!既然是如海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大家不必客气。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队正长苏贵方、这是队正陈再兴。”(队是唐代军队比火高一级的编制,每队辖五火,长官是队正。队再上一级是团,每团辖五队,长官是旅帅。)
那两人都起身施礼,齐声说道:“见过李佐史!”
李云鹏赶紧回礼:“两位队正好!”
李刚烈大声说道:“大家都不要客气了。来来,喝茶,喝茶。”
董如海喝了一口凉茶,收住笑容,正色对李刚烈说道:“李校尉,今天我们来是有重要公事!还请校尉让闲杂人等回避。”
李刚烈一听,赶紧一摆手,苏贵方、陈再兴和杏娘就出了堂屋,顺手把门闭上了。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