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鸣的巨响，还在耳畔残留着，震得人鼓膜嗡嗡作响，令身后女子娇媚的一把嗓音，听来有些虚无缥缈，就如同是从那无边地府里掠上来的一般，携着鬼魅的硫磺之火，所到之处，誓要将一切都焚毁殆尽，方才罢休。
岑立夏不由望向身畔的男子。那些从他伤口处渗出的鲜血，浸在她搀扶着他的手势上，滚烫而且潮湿，狠狠灼痛着她。
她几乎扶不住他。
“司徒大哥……”
一旁的水盼儿，在男人身子软倒的刹那，慌忙的将他扶了住，同时，语声焦切，几乎不能自抑的唤道。
岑立夏望着这一刻，在司徒锐身畔的另一边，帮她扶住他的那个女子，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她让她觉得，就像是她的关切与担心，比不上她一般。
就仿佛她才是他们三个人当中，那个外人一般。
“琰妃娘娘，求你先将解药给司徒大哥吧，救救他……”
指尖扣在男人的脉搏上，水盼儿满脸痛惜与焦急，向着对面的那个女子求道。若没有解药，她只怕身畔的这个男人，撑不到这里爆炸，就会先一步死去的。
容珞琰高高在上般瞥了她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岑立夏：
“缪萦妹妹，看来这位水姑娘，似乎比你这个北昌王妃，更加关心你夫君的安危啊……”
女子漫不经心，犹在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而已。
岑立夏却是心头一涩。
她说得对，她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
岑立夏望向身畔的男人。此刻的他，面容苍白，眉眼紧闭，再不复往日的生机。
而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是她连累了他。
她一直在连累他。
她对不起他。欠他良多。还也还不清，还也还不起。
她望着他，赫连煊却望着她。
从他的角度，能够清晰的看到，她的眼底，忧伤如水，满满盛着都是对映在她瞳底的那个男人的担心与怜惜，也许，还有太多太多的复杂，他看不懂。
她是真的很在乎他的吧？
赫连煊从未像此刻一样，认清这一个事实。
一旁的容珞琰，还在悠悠往火上浇着油：
“其实，我能够理解缪萦妹妹你，若是司徒锐就这样死在这儿，便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你跟赫连煊重燃旧情了……也算是解了你的两难之围，求仁得仁，各得其所，岂不是很好？我说得对吗？缪萦妹妹……”
岑立夏无心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她只是从随身携带的青瓷瓶里，又取出了一枚丹药，喂到了司徒锐的口中，虽不能解他身上的芫花之毒，却也能再支撑一会儿。
“司徒锐，你坚持一下，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低声在男人耳边保证着，岑立夏抬眸平平望向对面的女子：
“容珞琰，说到底，你最恨的人是我……有什么怨仇，你尽可以冲着我来，我只求你不要再为难不相干的人……”
“缪萦妹妹，你怎么还不明白……”
容珞琰微叹了一口气，“冲着你来有什么意思？让你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你爱的人，那些爱你的人，因为你而痛不欲生，那才是至大的报复，不是吗？”
岑立夏望着她一张娇艳如画的脸容上，此时此刻布满的那种扭曲的兴奋感，如此可恨而可怜。
“你这样做，真的开心吗？”
她问她。
“为什么不？”
容珞琰反问着，“看到你们痛苦，就是我最大的开心了……”
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话一般，女子催促道：
“我没有什么耐性，所以，缪萦妹妹你最好赶快选好放弃哪一个，留下哪一个，无谓拖延了……”
女子柔媚语声中，却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不选，这太荒谬了……”
抗拒着，却是如此的无力。岑立夏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摆脱现在这种局面。眼前这个女人已经疯了，她不能跟一个疯子讲道理。她亦不知道，这个疯子会真的做出什么事来。
“不选是吗？”
眉目一戾，容珞琰一字一句，檀口里的四个字眼，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我放手……”
就在她出声之前，赫连煊突然开口道。
“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缠着岑立夏……”
男人站到了容珞琰的面前，清冽嗓音，缓慢却流畅，“所以，放他们走……”
岑立夏蓦地望向他。
赫连煊却没有回望住她。这一刻，男人濯黑的眼瞳，一丝光亮也没有，平静如同一滩死水。
他知道，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好的决定。
他早该放手了，不是吗？这样，她便不会再在两难的境地里为难，她就可以安心的跟司徒锐继续过他们从前那种平静而幸福的生活，而他们也可以从眼下的困境里解脱……至于他，只要她过得好，他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这真是对他们所有人最好的选择。
所以，赫连煊并不允许自己觉得难过。同样的，决定了，他便再也不允许自己后悔。
“多么伟大……”
容珞琰简直拍起手来，在满室的沉默当中，显得异常诡异。
女子望向对面的男人，一字一句，开口道：
“可是，阿煊，你似乎弄错了一点……我要的不是你的放手，也不是你的所谓保证……”
语声一缓，容珞琰眸光辗转，定定的凝视在面前的男人身上，确保将唇瓣里的每一个字眼，都咬的极之清晰：
“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成全他们，不如成全的彻底些……去死吧，只有你死了，缪萦妹妹才能够对你永远断了念想，这样你才不会再打扰他们夫妻的恩爱生活，不是吗？”
女子声声刺耳，似审判、似引诱，更似逼迫，惟有将面前这个男人逼至死地，方能解心头之恨一般。
岑立夏望向他，四目相对。在她还未来得及开口的刹那，赫连煊已是挪开了视线，薄唇里逸出的每一个字眼，在沉默如坟墓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是不是我死了，你就将过去的一切恩怨，一笔勾销，永远不再难为他们，永远也不再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他亦没有看容珞琰一眼，于他，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他侧对着她的清俊脸容，冷漠、平静、疏离，不带一分一毫的情绪。
就像他这些年一直待她的那样。
容珞琰突然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的可笑，于是，她便笑了，笑的愉悦而尖利：
“是呀，赫连煊，只要你真的肯为了他们牺牲你自己，死在我面前，我保证今后都不会再找他们的麻烦……这样，你放心了吗？”
岑立夏什么都来不及说，男人已是蓦然出声道，“好……”
他甚至没有问一下她愿不愿意，允不允许，他已经抽剑出鞘，手腕翻转，那锋锐的剑刃，瞬时被他送入了自己的腹部……
嫣红的鲜血，从伤口处，一滴一滴的渗出来，很快便染红了他大片的衣衫，一声一声，砸到木质的地板上，有极清脆的声响。
“赫连煊……”
岑立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奔到他面前的，她只知道，在她扶住他软倒的身子的刹那，从他伤口处滚落出来的鲜血，灼痛了她的双手，直抵心底最深处而去。
仿佛，方才这一剑，他刺向自己的同时，也刺向了她。
全身无一处不疼。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问他，又恨又痛，嗓音止不住的轻颤。她伸出手去，试图将那汩汩往外流淌着鲜血的伤口堵住，但它们流淌的那样的快。
男人却一把按住她想要为他上药的手势，“别……”
他甚至向她笑了笑：
“如果我还活着，你就会有危险，你就不能从这里走出去了……”
他做这一切，不就是希望，她能够好好的活下去吗？如果她救了他，她还怎么出去呢？
他关心的就是这个吗？
“闭嘴……”
一把甩开他按在她手上的大掌，岑立夏拉开与他的距离，好让他看清她：
“赫连煊，谁允许你这样做的？谁允许你死的？你是故意的吗？故意用这种方式，让我记住你吗？故意这样做，让我难受，让我痛苦，是不是？你就是不肯放过我，你就是要折磨我，是不是？”
她死死的望住他，像是恨不能穿透他的瞳仁，一直望到他灵魂深处里去一般。她真的很想将他的心，剖出来看看，看看在那里的她，到底是怎样的一副模样，才能叫他不顾一切的想要杀了他自己……他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她？他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他怎么可以让她这么难受？
声声指责，一字一句的砸进赫连煊的耳畔。他又让她痛苦了，是不是？为什么他连这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都做不好吗？
“对不起，对不起，岑立夏……”
他紧紧的攥着她的手，像是拼命的想要握紧的最后一丝执念一般：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的活下去……没有我，你会活得更好……”
所以，他宁肯杀了他自己，只要这样，她能够好好的活着，更好的活着。反正，若他的人生里，没有她，若她注定不能回到他的身边，与他在一起，他便是活着，也只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生不如死。那么不若现在就杀了自己，死在她的面前，他只求她，他日，她尽享天伦的时候，会有一刹那的想起他，想起曾经有个人，那样的爱过她，为她而死，这就足够了……这就是他唯一所求的了。
岑立夏听着他从痛苦当中咬出的这每一个字眼，他口口声声的说，这是为着她好，是为了让她好好的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但是，他怎么会觉得，如果他死了，她还能好好的活下去？他凭什么认为在他所谓的牺牲了自己，救了她之后，她还能毫无负担的活下去？“赫连煊，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有什么资格，为我而死？”
岑立夏狠狠望住他，一字一句，“如果你死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是如此的决绝，不留余地，她要他为她而死，他连为她而死的资格，都没有……她连这唯一的机会，都不给他……
伤口刺骨的疼。赫连煊却丝毫感觉不出来。任由那些白色的药粉，从她的手中，一点一点的洒在那汩汩往外淌着鲜血的地方。
既然她不需要他，他活着，或者失去，又有什么分别呢？
容珞琰远远的看着这一切，听着这一切，如同一场与她无关的恩怨。
这个男人，他真的不惜为了那个女人，引剑自裁，多么叫人感动啊……像是突然觉得这件事很可笑一般，容珞琰不由咯咯的笑出了声：
“赫连煊，你还真是为了她，不顾一切啊……可是，她又是怎么说的呢？你没有资格，为她而死……”
一字一句，女子将嫣红似血的唇瓣里的每一个字眼，都咬的异常的温柔，就像是此时此刻，正在说的是什么蜜语甜言一般，在沉默如斯的空气里，她诡谲的嗓音，就像是一条吐着信子，哧溜溜爬过人脊背的的毒蛇一般，淬满见血封喉的毒液，迫不及待的想要攫取着自己的猎物。
“既然缪萦妹妹你不打算让阿煊为你而死……”
蓦地转首，容珞琰双眸射出一抹异样的锐茫，望向对面的女子，“看来你的选择是司徒锐了……”
语声一厉，女子突然道：
“好，我现在就成全你……”
话音响起的同时，容珞琰蓦地挺剑，直向那半撑在地上的男子刺去……而在她提剑刺向司徒锐的瞬间，赫连煊亦本能的拾起地上的利刃，同时刺向她……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谁也没有反应过来，只听空气中一声接一声，紧接着划破两道利刃入肉的钝重声响，重重响彻在偌大的房间里……定睛一看，那刺向司徒锐的一剑，却是电光火石之间，被水盼儿生生的挡在了他的身前，容珞琰这一剑，便硬是刺进了她的右臂，锋锐的利刃，钉进了她的骨缝里，鲜血直流。
与此同时，在她身后，赫连煊手中的长剑，亦刺入了容珞琰的胸膛。
长剑入骨，有一种撕裂的疼痛。容珞琰缓缓转过身去，不能置信般的望向那个执剑的男子……她望望他，又望望深深刺进自己体内的长剑，仿若这是一场不真实的噩梦……“赫连煊……你对我出手？你要杀我？”
女子微颤的嗓音，如同撕裂的一袭丝绸，在静默的房间里，蓦地响彻：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敢？”
滚烫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的从容珞琰的眼中涌出，一滴一滴，止也止不住，想要要哭出她所有的不甘与怨毒一般：
“就为了这个女人吗？就为了夏侯缪萦吗？”
鲜红的指甲，不知是原有的凤仙花汁染就，还是因为沾上了从她胸膛里滚落出来的鲜血，红的吓人，直指对面的岑立夏，女子原本精致妩媚的脸容，此时此刻，已被巨大的痛苦，扭曲的不成样子，似一副画残了的仕女图，诡异而可怖：
“赫连煊，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是那么的爱你……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你就从来都看不到我的好？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爱我？为什么？”
声声控诉，歇斯底里，容珞琰目光死死的钉在对面的男人身上，脚下一步一步的向着他逼近，她伸出手去，像是要紧紧将他攥紧，又像是恨不能戳进他的胸膛，好将他的一颗心都剜出来，看看里面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颜色，看看那里，为什么从来没有她的存在……嫣红的鲜血，不断的从她的胸膛里汩汩的滚落出来，染污了她大片的衣衫，在她向着赫连煊走近的脚步下，拉开一条长长的血痕，她像是拼命的想要走到他的身边，但是，连上天都不帮她，下一瞬，她已是重重的软倒在地，再也挪不动半分脚步……她望着那个距离她遥不可及一般的男子，穷极她的此生，她都再也走不到他的身边了吧？她是如此的恨……“赫连煊，我恨你，我恨毒了你……你辜负了我，你毁了我的一生……我恨你，我要你替我陪葬，我要你们所有的人都替我陪葬……”
双眸如血，容珞琰死死钉在赫连煊身上，钉在那个陪在他身畔的女子身上，无尽的怨毒，满满占据着她的心，再也容不下其他，也再也没有其他的留恋，除了恨，除了毁灭，她的人生丝毫不剩。
她是如此的迫切，迫不及待的毁灭旁人的同时，亦毁灭自己。
“来人，杀了他们……点火，点炸药……”
撕裂的嗓音，在一片浓烈的血腥气当中，像是一记被拉的极长的身影一样，尾音袅袅，经久不息。
而随着女子不顾一切、同归于尽的执念，轰鸣的爆炸声，开始渐次响起，由远及近，一点一点的向房间里的每个人逼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