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焦点(四)
香格里拉这间二楼的休息室内,几扇欧式的落地窗帘紧紧阖在一起,绣着团花图案的布艺沙发环室内一周,沙发与沙发之间用奶白色的小几隔开,上面放着造型精巧的水晶台灯和精致的茶具,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茶色地毯,加上转弯处紧闭的门扉,为这一方空间制造了与世隔绝的静谧。
乔炳鲲安坐在室内正中央的沙发上,目光阴沉的看着对面毗邻而坐的一对年轻人酝酿接下来的言语。
容二的神情自然,他把手指放在靠近风轻的这边轻轻的敲动着,一下,两下……没等敲过三十下,主位上的那个人终于发声了。
“你……们……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风轻的眼神极冷,她斜睨了乔炳鲲一眼,不予回答。倒是容二忽然在这句问话下笑了起来,他挑了挑眉梢,用手指了指风轻和他,然后回话。
“您以为……我们会怎样……”
乔炳鲲的目光在灯光下闪了几闪,然后用再自然不过的语气道出了风轻的身份。
“她是乔家的长女……我不认为容家对此会不负责任……”
“我不是……”风轻倏地站起了身体,带着尖利的嗓音矢口否认乔炳鲲所说的事实。容二面带微笑的望着乔老爷子,冲他的怒气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对此也无奈。
“风轻……你别拗……爸爸是在帮你……”
乔炳鲲压抑着怒气,试图安抚女儿的抗拒……不管她承不承认,根深蒂固的血脉联系总是割舍不掉的,况且……
风轻抬起冷冷的眼睛,朝那个自称为自己父亲的男人投去鄙视愤恨的一瞥。
“别跟我提起那个字眼……好吗?我的父亲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在我惨死的母亲面前自称是她结发的丈夫?你又有什么资格在伤痕累累的女儿面前自诩这个神圣的称谓?爸爸……呵呵……这个称呼由你说起来还真是好笑之极……”
话语一出,满室寂静……
乔炳鲲大口吸着气,凛冽的目光几乎能够当枪使唤……
“混账……东西……你……”随着一声怒吼,一个空杯子冲着风轻就呼啸而来,可能是他真的老了,就连掷杯子也失了准头和力道,在离风轻很远的地方就跌了下来,摔在了沉闷的地毯上。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乔炳鲲喘着粗气死死的盯视着无畏的风轻,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点软弱的情绪,可惜,除了仇恨和鄙视以外,他找不到其它。反而在逐渐清晰的注视下,感觉早已化成灰烬的情感在慢慢的一点点聚拢苏醒。
记忆里,风轻还是那个内向倔强的丫头,酷似柔卿的精致面容小小的就透露出别样的美丽,她的举手投足,她的巧笑倩兮,都是那样的像极了自己深爱的那个女子。记得她小的时候,他总喜欢逗她用西北的方言喊爸爸,然后在柔卿温柔的笑容里,带着小小的风轻飞在他的臂弯里,听她犹如天籁般的笑声飘散在幸福的海洋。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是无奈背弃柔卿再婚的开始,还是怀恩,怀娴出世后的刺痛,让他最终失去了那对母女灿烂的笑靥,她们搬到了大宅的边角院子里居住,一住就是整整十三年的光阴,因为翱羽的发展,他要借助傅家的财势,所以对宛如带着子女对柔卿母女明目张胆的欺负听之任之,多少年后,他都在夜半时分仿若听到大宅里传来的隐隐的哭声。是那样凄惶无助,那样心碎绝望的悲怮,他曾经想过单独为她们母女安排一处房产安置以后的生活,也想过狠狠的教训一顿宛如的毒辣心肠,让她害怕,再不去招惹那对可怜的母女,可最后他的这些设想都没来得及实现的时候,就发生了那件事……足以毁灭整个乔家的灭顶灾难……
说起来,他还是这个灾难事件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他过往太多的听之任之,如果不是他认为的那样理所当然,如果不是他已经在商战中变得冷血无情的心,他,如果还有一点点良知在,怎么能允许那样的伤害发生,而且是终其一生再也无法挽回的伤害……
柔卿带着风轻走了……带着对他深深的恨和诅咒永远离开了乔家,离开了他的身边……她们走了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那一阵子疯了一样寻找她们的踪迹,不回乔家,不理会宛如,怀恩,怀娴的跪求,他扔下了翱羽,每天出去寻找那对受伤的母女,可每天都是失望而归,他回了西北老家,被柔卿唯一的亲人娘家舅舅接待住下,善良的老人还不知道在他心中天堂一样的帝都会发生那样惨绝人寰的事情,罪魁祸首还是眼前飞黄腾达的甥女婿……住了整整一月的时间,找遍了柔卿可能去的每一个角落,还是没有任何的希望……直到从西北回来,尽职尽责的心腹才终于打探到了那对可怜的母女就住在帝都的破败棚户区隆巴巷子里。
外界传他乔炳鲲被人绑架了,又有人说他去度假了……可又有谁知道那段时间他所受的煎熬和折磨有多少呢?他不在乎受多少苦,被人说多少闲话,他在乎的就是受伤的那对母女离开了他,如何在茫茫的人海生存……
可柔卿,却出乎意料的拒绝了他的帮助,她哭着求他别再来找她们了,让她们母女安静的生活……那时的他,怎么会想到病榻上缠绵不起的爱妻竟已身患绝症,如果早点知道,那一切是不是就会有所不同……
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一个自称是佘梅的女人带来了柔卿的消息,却是把他从希望里彻底打垮的消息……柔卿已经走了,而且是永远的走了……她亲笔写的遗书上请求他放风轻一条生路,如果他还有一点点良心的话,就请他别去打扰女儿的生活,让她平静的生活吧……永远别回到那个盛满了伤害和仇恨的乔家。
佘娘不知道他后来曾多次去隆巴巷偷偷看过风轻,少女如花一般的年纪,美得脱俗的面庞上却总是刻满了沉郁的忧伤……多少次他想喊一声,风轻,爸爸来看你了,跟爸爸回家吧……这次,爸爸说什么都不允许再有人伤害她了……可话到了嘴边,眼前总浮现出柔卿哀求的面容,求他放了风轻,让她平静的生活……所以,每一次,都是黯然的一人离开。
后来,风轻不告而别……就连那个自称佘梅的风尘女人也嫁了人离开了隆巴巷子,他找过她追问风轻的下落,只得到一个回答,那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只能凭着自己的坚持默默私下里寻找着,可那个笑声犹如天籁的小女孩却自此失去了踪迹……
乔炳鲲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垂下了刚才掷出杯子扬起的手臂……是啊,他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冲她发火呢?可能在风轻的世界里,他就是她唯一仇恨的根源,混迹风尘,和容二厮混在一起,还有寿宴上她替柔卿复仇的话语,这一切迹象都表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的牺牲都是冲着他来的……冲着曾经伤害过她的乔家来的,她要为母亲为她自己这么多年所受的苦难讨回公道……
她有什么错呢?
错的是他才对……这么多年来,心债累累的他活得无比痛苦,总想着有一天能够补偿这个亏欠良多的孩子,可今天他都做了什么?他还想动手吗?像十年前一样,亲手用一个耳光打碎了父女间唯一的一丝亲情联系……
他闭了闭已然疲累伤楚的眼睛,然后向坐在一边看好戏的容二说道。
“能好好对她吗?别让她再受伤害了……”
风轻和容二乍一听都是楞怔了一下,怎么回事?他不是准备发火吗?那只无辜的杯子还躺在地上,他怎么就忽然恳求起外人了?
尤其是容二,他看出了乔炳鲲后来带着祈求的眼神在望着他。这是翱羽的当家人吗?那个帝都的传奇,那个以凌厉严酷著称的商界大鳄?看着他的模样,分明就是个一心袒护女儿的垂暮父亲,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神情,却让容二的心不禁一动。
这……是不是可以算作是乔炳鲲的软肋?
那他……能不能把这个发现当作利器来用呢?
容二眯起了眼睛,看着云风轻不愿停留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她不知道此刻容二的想法会是这样,她也不清楚容家曾经因为乔家商战中使用的阴谋而差点翻船,虽然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可能让容家奶奶惦记至今的恩怨,也必然都承接到了容二这一代人的身上……
容二向乔炳鲲笑了笑,站起身体,拍了拍手掌插进口袋里……悠闲地说道。
“答应你不难……但是有个条件……”
“你说……你说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应你……”乔炳鲲看来真是诚心想做回一个好父亲。
容二一晒,潇洒张狂的语气冲口而出。
“我要翱羽……你给得起吗?”
空气蓦地又降至了冰点……乔炳鲲捏紧了手下沙发的穗子,睁圆的眼睛死盯着眼前傲慢自大的帝都宠儿不发一言。这臭小子的口气未免也太大了!想要翱羽?想要他倾尽一生的心血?即便是乔容两家曾经有过恩怨,但他张口就要吞了翱羽,吞了乔家,未免太过张狂了吧……
他不说话都是因为女儿的缘故……
他不想惹恼了这个二世祖让接下来的风轻难做……
他用冷冷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传递着自己决不会向他妥协的意思……容二嗤笑了一下,转身就大步离开了这个令人心生反感的休息室。
抛却利益不说……他真的鄙视这样的父亲,第一次为风轻感到了一丝心疼……